04

凱斯坐在廠房裏,前額上的帶子裏包著皮膚電極,望著頭頂隔柵裏透下來的稀疏陽光,裏麵飛舞的塵埃。顯示器一角在倒計時。

牛仔不需要虛擬體驗,他想,因為那隻是肉身的玩具。他知道自己的電極和虛擬體驗機的塑料頭環本質上沒區別,也知道網絡空間其實是超級簡化版的人類感覺神經中樞,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但仍覺得虛擬體驗隻是放大肉體感受,毫無意義。而且市麵上賣的虛擬體驗都經過編輯,塔麗·伊姍若是頭痛起來,你也感覺不到。

顯示器嗶嗶作響,兩秒倒數提示。

那個新開關用一條細細的光纖接到了他的仙台上。

一,二,……

網絡空間從那些基點展開。很順滑,他想,但還不夠。還需要再提高……

他打開了那個新開關。

他驀然落入另一具肉體之中。網絡消失了,一波聲音與色彩襲來……她正穿行於一條擁擠的街道,路邊的減價軟件攤上用塑料片寫著價錢,無數擴音器裏傳出不同的音樂片段。尿味,浮塵味,香水味,烤蝦餅味。有那麽幾秒鍾,他驚惶地想控製她的身體,卻毫無作用。他迫使自己接受這種被動感,在她眼睛後麵做一個乘客。

她的眼鏡似乎完全沒有消減陽光,不知道植入的放大器是否進行了自動補償。左眼視野下方有藍色的字符閃爍,顯示時間。真是招搖,他想。

她的肢體語言錯亂,行動風格也很怪異,分分鍾都像要撞到人,可那些人卻總會在她麵前融化,閃開,給她留出空間。

“你好嗎,凱斯?”他聽到,也感覺到她在說話。她把一隻手伸進夾克裏,用指尖環繞住溫暖絲衣裏的**。那種感覺讓他屏住呼吸。她笑起來。但他們之間的連接是單向的,他無法應答。

兩個街區後,她穿梭在“內存巷”的邊緣。凱斯一直想讓她的眼睛去看那些他熟識的路標,這種被動感讓他開始煩躁。

他按下開關,瞬間切換到網絡空間。他穿過紐約公共圖書館原始的冰牆,不由自主地點數這裏的漏洞。隨後又切換回她的感覺中樞,回到肌肉的搖曳之中,回到清晰而明亮的感受之中。

他發現自己在想著她,那個將感受分享給他的人。他對她有多少了解呢?他知道她也是職業人士;知道她和他一樣,以自己的謀生方式存在於世。他知道她醒來時在他身上運動的模樣,知道他進入她身體時兩人的呻吟,知道她事後喜歡喝黑咖啡……

她的目的地是“內存巷”邊那些怪異的軟件出租商場之一。那裏一片寂靜,毫無聲息。中央大廳周圍環繞著鋪麵,年輕的顧客們大概不過十幾歲,左耳後似乎都植入了碳接口,但她的注意力不在他們身上。櫃台上陳列著數百條細長的彩色微軟矽條,包裝在白紙板上的透明橢圓泡泡裏。莫利走向南牆下的第七間店麵。櫃台裏的光頭男孩雙眼無神,耳後的接口中伸出十幾根矽條。

“拉瑞,在嗎?”她站到他麵前。男孩的眼睛開始聚焦。他坐起身來,用肮髒的指甲從接口中拔出一根亮紅色的矽條。

“嗨,拉瑞。”

“莫利。”他點點頭。

“我有個活給你的朋友,拉瑞。”

拉瑞從紅色運動衫的口袋裏掏出一隻扁平塑料盒打開,裏麵已經有十幾根矽條。他把手上的矽條也小心放進槽中,猶豫了一下,選了一條較長的亮黑色芯片,麻利地插入腦中。他眯起眼。

“莫利帶了人,”他說,“拉瑞不喜歡。”

“嘿,”她說,“我不知道你這麽……敏銳。厲害。得花好多錢才能這麽敏銳。”

“我認識你嗎,女士?”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空白的表情。“你要買軟件?”

“我要找現代黑豹。”

“莫利,你帶了人。它告訴我了。”他拍拍黑色芯片。“還有別人在用你的眼睛看東西。”

“那是我的合作夥伴。”

“讓你合作夥伴離開。”

“拉瑞,我有活給現代黑豹。”

“女士,你說什麽?”

“凱斯,下線吧。”她說,他碰了碰開關,瞬間又回到網絡之中。在平靜的網絡空間中,軟件商場的影像還留存了幾秒鍾。

“現代黑豹,”他取下電極,對著保阪電腦說,“五分鍾簡述。”

“已準備好。”電腦說。

他沒聽過這名字。這是新事物,是他去千葉城之後才出現的。斯普羅爾年輕人裏的潮流一向是以光速蔓延,整個亞文化可以在一夜之間興起,經曆兩周的繁榮,隨後徹底消亡。“開始。”他說。保阪電腦已經查遍了能查的圖書館、雜誌和新聞。

簡述從一張彩色照片開始。一張男孩的臉,深色眼睛,人工雙眼皮,蒼白削瘦的臉頰上爆出眾多粉刺,好像被人剪下來,貼在了一麵牆的背景上。畫麵凍結了許久才開始動,男孩的動作帶著種優雅的邪惡,好似扮演捕獵者的啞劇演員。他穿著緊身的連體衣,上麵的抽象圖案酷似背後的磚牆,身體幾乎難以分辨。仿生聚合碳。

鏡頭切換到紐約大學社會學係的弗吉尼亞·蘭巴利博士,屏幕上閃現出粉紅色的字符,是她的名字、係別和學院。

“他們嗜好隨機的超現實暴力行為,”一個聲音說,“觀眾們可能難以理解,您為何堅持說這種現象不屬於恐怖主義?”

蘭巴利博士微笑起來。“恐怖主義者總會在某個時間點停止對傳媒完形的操縱。這個時候暴力很可能已經升級,但從此往後,恐怖主義者便成為傳媒完形的一部分。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恐怖主義與傳媒有著天然的聯係。現代黑豹與其他恐怖主義者的區別恰恰就在他們的高度自我認知,他們能夠覺悟到恐怖主義行為與其最初的社會政治意圖被媒體高度分離……”

“跳過。”凱斯說。

看過這段簡介兩天後,凱斯初次見到了一位現代黑豹。他覺得現代黑豹就是他十幾歲時盛行的“大科學家”組織的當代版。斯普羅爾內隱藏著一種少年DNA,將眾多短暫存在的小眾異端規則編碼流傳下去,並在詭異的時刻再複製出來。現代黑豹是“大科學家”的矽條版。如果當年有這種技術,“大科學家”們也都會有頭部接口,裏麵塞滿矽條。風格最重要,而他們的風格是一致的。黑豹們是雇傭兵,愛惡作劇,是虛無主義的技術狂熱者。

出現在房間門口的是個叫安傑羅的男孩,帶來芬蘭人的一盒碟片,說話細聲細氣。他的臉是一整塊移植皮,用膠原蛋白和鯊魚軟骨多聚糖生成,光滑而醜陋,在凱斯所見過的自選手術成果中,算是最惡心的之一。安傑羅笑起來,露出某種大型動物的銳利犬齒,凱斯反倒鬆了口氣。牙蕾移植。這個他見過。

“你不能讓這些小蠢貨擠到代溝那邊去了。”莫利說。凱斯點點頭,全神貫注於感網公司的冰牆模式。

這才是他。是他的意義,他的自我,他的存在。他忘了吃飯,雖然莫利把米飯和壽司盒子留在了長桌一角。他不願意去上廁所,哪怕化學馬桶就在房間角落,離操作台隻有幾步。他試探可能的缺口,繞過明顯的陷阱,畫出穿過感網公司冰牆所需采用的路線,屏幕上的冰牆反複成形。這是堵優秀的冰牆。絕妙的冰牆。他躺在那裏,胳膊枕在莫利肩膀下麵,透過天窗的鋼柵注視著紅色晨曦,冰牆的模式仍在燃燒。他醒來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它那彩虹般的像素迷宮。他連衣服都懶得穿,爬起來便接入網絡。他在高速運轉,在工作,完全忘記了時間。

有時候,尤其是莫利帶著黑豹兵團出去偵查的時候,千葉城的影像會在夢裏再次洶湧而來,他會看到那些臉龐,看到仁清街上的霓虹。曾經夢見琳達·李,他帶著困惑醒來,想不起她是誰,對他曾經有什麽意義。終於想起來這一切以後,他接入網絡,連續工作了九個小時。

侵入感網公司的冰牆一共花了九天時間。

凱斯給阿米塔奇看行動計劃。“我說過一周時間,”阿米塔奇嘴裏這麽說,卻掩飾不住滿意之情,“你倒花了這麽久。”

“少來,”凱斯笑眯眯地看著顯示屏,“這活幹得漂亮,阿米塔奇。”

“沒錯,”阿米塔奇承認,“但別被衝昏了頭。和你的終極敵手相比,這隻是遊戲廳裏的玩具。”

“愛你,貓媽媽。”現代黑豹的聯係人低聲說。在凱斯的耳機裏,他的聲音隻是調製過的靜電聲。“亞特蘭大,布魯德。可以行動。行動,聽到了嗎?”莫利的聲音稍微清晰一些。

“唯命是從。”黑豹們用新澤西的鐵網天線,把聯係人發出的擾頻後信號發到曼哈頓上空,地球同步軌道上的一隻“基督王之子”衛星上。他們把整個行動都當成一次繁複的惡作劇,就連通訊衛星的選擇都好像別具深意。轉發莫利信號的是一隻一米直徑的傘狀天線,粘在一座和感網大廈差不多高的黑色玻璃銀行大樓頂上。

亞特蘭大。這個辨識碼很簡單。從亞特蘭大到波士頓到芝加哥到丹佛,每五分鍾一個城市。如果有人成功攔截了莫利的信號,解密擾頻,再合成她的聲音,黑豹們會通過辨識碼發現問題。而若是超過二十分鍾,她就幾乎不可能再從那座大樓裏出來。

凱斯穿著黑色T恤,喝下最後一口咖啡,放好電極,撓了撓胸脯。現代黑豹們要如何引開感網公司的保安人員他隻是略知一二。他的工作是保證自己的入侵程序能夠在莫利需要的時候進入感網公司的係統。他注視著屏幕角落上的倒計時。二。一。

他接入網絡,啟動他的程序。“主線。”聯係人輕聲說。在感網公司閃亮的層層冰牆之中,再聽不到別的聲音。很好。看看莫利。他打開虛擬體驗,切入她的感覺中樞。

擾頻器對視覺輸入產生了輕微的幹擾。她站在感網大樓的白色大廳裏,嚼著口香糖,麵對滿牆灑滿金粉的鏡子,好似沉醉於自己的模樣之中。除了用來遮擋植入反光鏡片的巨大墨鏡之外,她的打扮和這裏很搭調,像個想見塔麗·伊姍的女遊客。她穿著一件粉紅色塑料雨衣,一件白色網衫,東京去年流行的白色垮褲,茫然微笑著,吹破一個泡泡。凱斯好想笑。他能感覺到粘在她胸廓上的微孔帶,感覺到帶子下麵那些小儀器:發射器,虛擬體驗器,擾頻器。喉麥偽裝成止痛貼,粘在她的脖子上。她雙手揣在粉色外套口袋裏,手指次第進行伸縮訓練,指尖上傳來奇怪的感覺,他過了幾秒鍾才意識到那是她指甲內的刀刃在伸縮。

他切換回網絡中。他的程序已經到達了第五道門。他看著破冰程序在麵前閃動變換,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敲打操作台,進行微調。透明的色彩平麵不斷更迭,仿佛是魔術師在洗牌。抽一張牌吧,他想,隨便抽一張。

第五道門一晃而過。他笑起來。感網公司的冰牆把他當成了公司洛杉磯分部送來的日常傳輸包,準許進入。他進入門內,一個病毒子程序剝離出來,留在身後,與門口的程序交纏在一起,等候洛杉磯的真正數據到達,再將它引開。

他再次進行切換。莫利正走過大堂最裏麵那張巨大的環形前台。

她視神經裏的數字閃出12:01:20。

就在午夜,與莫利眼內芯片同步的午夜,新澤西的聯係人已經發出了指令。“主線。”在斯普羅爾主軸上縱跨兩百英裏的距離內,九個黑豹同時從公用電話上撥出高度緊急呼叫。每個人講一段計劃好的話,掛上電話,然後脫下醫用手套,遊**回黑夜中。九個不同的警察局和公共安全部門都在消化這個信息:有人將致病劑量的“藍色九號”放進了感網公司金字塔的通風係統裏,一個神秘的基督教原教旨主義激進組織聲稱為此負責。“藍色九號”是一種已被禁用的精神毒劑,在加州被稱為“痛苦天使”,可以令百分之八十五的實驗對象迅速產生妄想症和有殺人傾向的狂躁症。

凱斯的程序不斷衝破感網公司陳列室的重重安保關卡。他按下切換鍵,發現自己正走進電梯。

“對不起,請問您是本公司員工嗎?”保安抬起眉毛。莫利又吹了個泡泡。“不是。”莫利話聲未落,右手兩個指節已插入保安的心口。保安彎下腰,伸手去抓腰帶上的傳呼機,莫利將他的頭往旁邊牆上狠狠一撞。

她嚼口香糖的動作略微急促起來,在亮燈的操作板上輕輕點了一下“關門”和“停”。她從外套口袋裏取出一隻黑盒子,將一根鉛條伸進操作板回路鎖的鎖眼中。

現代黑豹們在第一波動作後留出四分鍾待其生效,隨後輸入第二波細心準備好的錯誤信息。這一次,他們直接切入了感網公司大樓的內部影像係統。

12:04:03。感網公司大樓內所有的監視器連續閃爍了18秒,其閃爍頻率已導致部分敏感員工癲癇發作。所有屏幕上隨即充斥了一個隱約好似人臉的東西,骨架歪斜,五官扭曲,如同一張可怖的麥卡托投影。那隻被拉長扭曲的下巴動了動,扯開了濕漉漉的藍色嘴唇。有什麽東西朝著鏡頭摸過來,像是一隻手,又像一團紅彤彤的樹根,隨後變得模糊,再消失。屏幕上的圖像飛速切換,講述汙染發生:大樓的供水係統圖案,戴著手套的手在操作實驗器皿,有東西墜入黑暗,濺起一片白色浪花……配音的音高略低於正常回放速度的兩倍,來自一個月前的新聞報道,仔細描述一種叫作HsG的藥物的軍事應用潛力,這種生化製劑能控製人類骨骼生長因子,過量使用會導致某些骨細胞過度生長,加速度可以達到百分之一千。

12:05:00。感網公司覆滿鏡片的總部大樓內有三千多名員工。午夜後五分鍾,黑豹們的信息在白屏中結束,感網公司的金字塔內一片驚呼。

針對感網大樓通風係統內可能有“藍色九號”的消息,紐約警察局的六架作戰氣墊船正向感網公司的金字塔匯集,船上製暴燈全亮;波亞的快速部署直升機正從萊克斯島起飛。

凱斯啟動了他的第二個程序。這是他精心打造的病毒,攻擊對象是感網公司用以掃描研究材料地下儲藏室日常管理命令的編碼層。“波士頓,”莫利的聲音傳過來,“我到樓下了。”凱斯切換過來,正看見電梯的白牆。她拉開白色褲子的拉鏈,腳踝處用微孔帶包著一個鼓囊囊的包裹,顏色和她的皮膚一樣蒼白。她跪下來,撕開帶子,打開那件黑豹服,擬色聚合碳上閃過一道道暗紅的光澤。她脫下粉色雨衣,扔在白色褲子旁邊,把黑豹服套在白色網紗上衣外。

12:06:26。

凱斯的病毒已經在陳列室的程序冰牆上鑽出一個洞。他鑽進洞裏,麵前是一個巨大的藍色空間,密密麻麻的淡藍色霓虹網格上串著用色彩編碼的圓球。在網絡的虛無空間內,一個數據結構內部的主觀維度可以無窮大;透過凱斯的仙台操作台來看,兒童的玩具計算器是幾條基本命令上的無窮溝壑,無盡空虛。凱斯輸入一段序列,是芬蘭人從一個毒癮極大的中層員工手裏買來的。隨後他便從那些圓球中間滑過,如同在隱形軌道上滑行。

這裏。就是它。

他闖進這枚圓球中,頭頂上是冰涼的藍色霓虹穹頂,沒有一顆星星,平滑得如同霜凍過的玻璃。他啟動一個子程序,開始修改核心管理命令。

該出來了。病毒平穩倒退,重新封上洞口的編碼層。

大功告成。

在感網公司大堂內,兩個現代黑豹人坐在一隻低矮的方形花盆後麵,警惕地用錄像機拍下混亂現場。他們都穿著變色龍外衣。“作戰部隊正在噴灑泡沫路障。”一個人對著喉麥說,“快速反應部隊還在試圖讓直升機落地。”

凱斯剛切換到虛擬體驗中,立時便是一陣骨折的劇痛。莫利被按在一道長走廊的灰牆上,呼吸粗重不均。凱斯瞬時已回到網絡,左邊大腿上熾熱的痛楚慢慢消失。

“布魯德,發生了什麽事?”他問聯係人。

“切割手,我不知道。媽媽沒說話。等等。”

凱斯的程序在轉圈,外形不斷變換。他剛修好的破洞中央伸出一條明亮的深紅色細絲,向他的破冰程序而來。他沒有時間可以等。他再次切換。

莫利靠牆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朝前走了一步。凱斯在房間裏呻吟了一聲。莫利又邁出一步,跨過一隻手臂,那製服的袖子上有鮮血閃耀。他瞥見一片破碎的玻璃纖維,她似乎已隻剩下隧道視野。她邁出第三步,凱斯尖叫起來,發現自己已回到網絡之中。

“布魯德?波士頓,寶貝……”她的聲音滿含痛楚。她咳了幾聲。“跟本地人出了點小問題。我想有個人弄斷了我的腿。”

“貓媽媽,你現在需要什麽?”聯係人的聲音淹沒在靜電中,幾難分辨。

凱斯強迫自己切換回去。她靠在牆上,用右腿支撐住全身的重量,在外衣胸前的口袋裏掏摸了一陣,取出一張塑料紙,上麵有五顏六色的止痛貼。她選出三張,用力按在左手腕的靜脈上。六千毫克的內啡肽類藥物如同一把鐵錘,將她的疼痛感重重擊碎。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腰。粉紅色的暖意從大腿漫上來,她歎息一聲,慢慢放鬆。

“好了,布魯德。現在好了,但告訴我的人,我出來後需要醫療隊。切割手,我離目標還有兩分鍾。你能堅持嗎?”

“告訴她我已經進來了,正在堅持。”凱斯說。

莫利一瘸一拐地沿著走廊走下去。她回了一次頭,凱斯看見感網公司三個保安扭曲的屍體,其中一個似乎沒有眼睛。

“作戰部隊和快速反應部隊已經封鎖了一樓,貓媽媽。泡沫路障。大廳開始刺激了。”

“這下麵已經很刺激了,”她一邊說,一邊跳過兩道灰色鋼門,“就快到了,切割手。”

凱斯切回網絡,從額頭上取下電極,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他拿毛巾擦了擦額頭,用保阪電腦旁邊的自行車水壺猛喝了一口水,查看了一下屏幕上顯示的陳列室地圖。一個閃動的紅色光標從一道門的輪廓中爬進來,距離南方人“平線”思想盒所在的綠點不過幾毫米之遙。他不知道這樣行走對她的腿好不好。隻要有足夠的內啡肽類藥物,她的腿就算變成兩條血樁子也能走路。他係緊椅子上的尼龍安全帶,再次放上電極。

這已經變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放上電極,接入網絡,切換感覺。

感網公司的研究陳列室是一個死存儲區;這裏存儲的材料必須被運出陳列室,才可以進行交互操作。莫利在一排排毫無區別的灰色鎖櫃間蹣跚而行。

“告訴她前方五行,左邊第十個,布魯德。”凱斯說。

“前方五行,左邊第十個,貓媽媽。”接頭人說。

她轉向左邊。一個臉色雪白的管理員躲在兩隻櫃子中間,雙頰淚濕,雙目無神。莫利沒理她。凱斯不知道黑豹們是如何激發出這樣的恐懼。他太過專注於冰牆,並未聽到莫利的解釋,隻知道是個假模假樣的威脅。

“就是這個。”凱斯說,此時她已經停在裝思想盒的櫃子前。櫃子的輪廓讓凱斯想起千葉城裏,朱利·迪安接待室裏麵那些新阿茲特克風格的書架。

“切割手,上。”莫利說。

凱斯切回網絡空間,發出一條命令,沿著那條暗紅色細線而去,穿過陳列室的冰牆。五套獨立的警報係統都相信自己還在正常運作。三道複雜的鎖都已經失效,但都認為自己還鎖著。陳列室中央記憶庫的永久記憶有了小小改變:一個月前該思想盒就已奉管理層指令被取走。管理員若查詢該批文,就會發現記錄已被消除。

櫃門悄無聲息地敞開。

“0467839。”凱斯說,莫利從架子上取下一隻黑色儲存盒,模樣像是大號突擊步槍的彈夾,盒子上貼滿警告語和安保級別。

莫利關上櫃門,凱斯切回網絡空間。

他將那條線從陳列室的冰牆中收回,彈回程序之中,自動觸發了係統的完全逆轉。他不斷後退,感網公司的重重關卡從身旁閃過,每道門口的駐守的子程序都被卷回破冰程序核心之中。

“已撤出,布魯德。”他說完癱倒在椅子裏。聚精會神地完成了真實行動之後,他在接入網絡的同時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感網公司可能要很多天才會發現思想盒被盜,關鍵的破綻在於洛杉磯發來的傳輸包被引開的時間和黑豹恐怖襲擊的時間太過一致。他不太相信莫利在走廊上遇見的三個警衛還能活下來講述這件事。他再次切換。

電梯沒有動,和莫利離開時一樣,她的黑盒子仍然貼在控製麵板上,那個保安仍然蜷曲在地上。凱斯這才發現他脖子上的藥貼,是莫利貼上去的,讓他一直昏迷不醒。她從他身上跨過,取下黑盒子,按下“大堂”鍵。

電梯門輕嘯著打開,人群中一個女人猛地往後跌進電梯,頭撞在壁上。莫利視而不見,彎下腰從保安脖子上取下藥貼,隨後把白褲子和粉色雨衣都踢出電梯外,大墨鏡也扔在後麵,拉起外衣的帽子遮住額頭。思想盒放在她衣服麵前的口袋裏,行動時會壓住她的胸口。她走出電梯。

凱斯也曾目睹過恐慌場景,但在封閉空間裏還是頭一次。

感網公司的雇員從電梯裏蜂擁而出,衝向通往街道的門口,等待他們的卻是戰術部隊的泡沫路障和波亞快速反應部隊的沙袋槍。這兩支部隊都深信自己麵對的可能是一群殺手,並因此異常合作。破碎的大門外屍體高高堆在路障上,人群在大堂的大理石地麵上前後湧動,連綿不絕的槍聲中哀鴻遍野。那種聲音凱斯從未曾聽聞。

顯然,就連莫利都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天啊。”她遲疑地說。那種哭聲是因**裸的極度恐懼而噴發的哀號,大堂地上滿是屍體、衣服、鮮血,還有被人踩踏過的長長的黃色打印紙卷。

“走,姐姐,咱要撤了。”在那兩個黑豹人的眼睛周圍,擬形聚合碳外衣的顏色在瘋狂變換,已經跟不上身後形狀和色彩變化的節奏。“你受傷了?來,湯米扶你走。”湯米把手中的聚合碳外殼攝像機遞給說話的人。

“芝加哥,我在路上。”她話音剛落便倒下了,卻並未撞上大理石地板,而是落入了一口溫暖的深井,落入了寂靜與黑暗之中。

現代黑豹的領袖自稱為盧普斯·彼處男孩,他的聚合碳外衣有錄製功能,可以隨意重現錄下來的背景。他蹲在凱斯的工作台邊,像個最先進的怪獸噴嘴,眼睛耷拉著看著凱斯和阿米塔奇,微笑起來。粉色頭發,左耳後麵有一大叢彩色矽條在閃爍,經過改造的瞳孔會和貓眼一樣隨光線收縮。凱斯看著他的外衣不斷變換斑斕的色彩和質地。“你沒有控製住場麵。”阿米塔奇說。他站在廠房中間,如同一尊雕像,裹著一件看上去價值不菲的黑色亮皮風衣。

“混亂,無名先生,”盧普斯·彼處男孩說,“是我們的行事風格。是我們的核心力量。你那位女人了解這點。我們是跟她做交易,而不是你,無名先生。”他的外衣上顯示出一種米黃與淡黃交錯的詭異圖案。“她現在需要她的醫療團隊。她和他們在一起。我們會看護好她。一切都沒問題。”他又微笑起來。

“給他錢。”凱斯說。

阿米塔奇瞪了他一眼。“我們還沒拿到貨。”

“在你的女人手裏。”彼處男孩說。

“給他錢。”

阿米塔奇生硬地走到桌旁,從風衣口袋中拿出厚厚的三卷新日元。“你要數一下嗎?”他問彼處男孩。

“不用,”現代黑豹說,“你不會克扣的。你是無名先生,而不是有名字先生,這是有代價的。”

“我希望你不是在威脅我。”阿米塔奇說。

“是做生意。”彼處男孩一邊說,一邊將錢塞進外衣前麵那隻口袋。

電話響了,凱斯接起來。

“是莫利。”他把電話遞給阿米塔奇。

凱斯走出大樓,斯普羅爾的天空已經有了黎明前的灰色。他的四肢冰冷,不聽使喚。他無法入睡,也無法再忍受那間廠房。盧普斯走了,阿米塔奇也走了,莫利不知在何處動手術。一列火車呼嘯而過,腳下的大地隨之震動。遠處傳來警報聲。

他縮在嶄新的皮夾克裏,豎起領子,漫無目的地轉悠著。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試圖想象阿米塔奇的毒素袋在自己的血流中溶解,想象他每邁出一步,那肉眼不可見的薄膜就變得更薄一些。這感覺很不真實,如同他透過莫利的眼睛看到的感網公司大樓裏的恐懼與痛苦一樣不真實。他發現自己在努力回憶千葉城裏被他殺死的那三個人的模樣。那兩個男人的臉都是一片空白;那女人則好像琳達·李。一輛裝著反光玻璃的破舊三輪卡車從他身邊駛過,車鬥裏的空塑料筒晃動著哐當作響。

“凱斯。”

他疾奔向路旁,本能地找了一堵牆靠住。

“有你的消息,凱斯。”盧普斯·彼處男孩的外衣上交替顯示著三原色。“對不起。沒想嚇你。”

凱斯直起身,手揣在夾克口袋裏。他比這黑豹人高出一個頭。“彼處男孩,你仔細點。”

“消息就是冬寂。”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冬、寂。

“你給的消息?”凱斯向前一步。

“不是,”彼處男孩說,“是給你的。”

“誰給的?”

“冬寂。”彼處男孩點著頭又重複了一遍,粉色雞冠頭發型隨之晃動。他的外衣變成了暗黑色,如同陳舊的混凝土地上麵一道碳色的陰影。他揮舞著瘦弱的黑色手臂,做了些奇怪的動作,隨即消失不見。不。他還在那裏。隻是套上了帽子,藏起了粉色的頭發,外衣和人行道一樣是不深不淺的灰色,還有著同樣斑駁的汙漬,他的眼睛裏反射出路口的紅燈。然後才真正消失了。

凱斯閉上眼,靠在剝落的磚牆上,用麻木的手指揉著眼睛。

相比之下,仁清街的生活實在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