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老板在網上等你。”平線說,“咱屁股上那艘飛船裏有台一樣的保阪電腦,他從那裏連過來了。那艘船叫埴輪號。”

“我知道,”凱斯心不在焉地說,“看見了。”

他麵前出現一團白光,擋住了泰西爾-埃西普爾的冰牆。白光中現出了阿米塔奇那張平靜專注而又萬分瘋狂的臉,眼中空無一物,像是兩粒紐扣。阿米塔奇眨了眨眼,注視著他。

“冬寂大概也搞定了你的圖靈警察哈?就像搞定我那幾個一樣。”凱斯說。

阿米塔奇仍然注視著他。凱斯努力克製想要轉開眼睛的衝動。“你沒事吧,阿米塔奇?”

“凱斯——”那一瞬間,在那藍色眼睛後麵,似乎有什麽在變動,“你見到了冬寂,對不對?在網絡裏麵。”

凱斯點點頭。馬克斯-加維號上這台保阪電腦內置的相機會將他的動作傳送到埴輪號的屏幕上。他想象著身旁的馬爾科姆聽不見思想盒的聲音,也聽不見阿米塔奇的話,隻能聽見他喃喃自語。

“凱斯——”那雙眼睛變大了,阿米塔奇靠電腦更近了,“你看到的他是什麽形象?”

“高清晰度的虛擬感受構形。”

“是誰?”

“上一次是芬蘭人……再之前是那個皮條客……”

“不是格爾淩將軍?”

“哪個將軍?”

麵前一片空白。

“回放,叫保阪電腦查一查。”他告訴思想盒。

隨即切換到虛擬感受。

他被麵前的景象嚇了一跳。莫利蹲在幾條鋼梁中間,離下麵汙漬斑斑的地板有二十米高。這個巨大的房間應該是停放或維修飛機的所在,地麵是打磨過的混凝土。他看見裏麵停著三架和加維號差不多尺寸的航天飛機,維修進度各不相同。有人在說日語。一個穿著橙色連身服的人從一輛圓滾滾的工程飛船裏走出來,站在車子的一隻抓臂旁邊,抓臂以活塞驅動,卻采用擬人外形,樣子很古怪。那人在一台移動電腦上敲了幾個字,然後撓了撓胸口。一輛紅色的無人駕駛推車過來了,輪子上用的是灰色充氣車胎。

她的眼睛裏顯示出“凱斯”的字樣。

“嗨,”她說,“我在等向導呢。”

她又蹲下了,那件“現代黑豹”外衣的胳膊和膝蓋都變成了和大梁一樣的藍灰色。她的腿在痛,愈來愈尖銳,毫不止歇。“我該回去找秦醫生了。”她喃喃地說。

一樣東西帶著嘀嘀嗒嗒的輕響,從暗處冒出來,停在她左肩的高度。蜘蛛一樣又彎又長的細腿上,球形主體在左搖右擺,發送出一毫秒的漫射激光脈衝,隨後停住不動。那是一輛博朗牌自動探測儀,凱斯也曾經有過一台同一型號的,是克利夫蘭的一個銷贓客打包送給他的。這東西就像隻漂亮的黑色長腿蜘蛛,球形身體還沒一個棒球大,球體中間的一盞紅色LED燈開始閃爍。“好了,”她說,“我知道了。”她站起身,用左腿支撐身體的重量,看著那台小小的自動探測儀朝後退去,巧妙地繞過一條大梁,回到暗處。她轉過身,又看向修理場。那個穿著橙色連身服的人套上一件白色真空服,她看著他戴上頭盔,做好前方密封,拿起自己的電腦,回到工程飛船裏。引擎聲音響起,一塊十米直徑的圓形地板緩緩下沉,將那飛船帶出視野之外,隻留下耀眼的電弧燈光。那隻紅色的自動探測儀在那電梯留下的大洞旁耐心地等待。

她跟著那隻博朗牌自動探測儀,在眾多鋼柱之間穿行。探測儀的LED燈以穩定頻率閃動,引領著她前行。

“你還好吧,凱斯?你回到加維號上,和馬爾科姆在一起了吧?肯定是的,還接入這裏了。你知道嗎?我喜歡這樣。一直以來,我在緊張的時候,都會在腦海裏和自己對話。假裝有個朋友在那裏,一個我信任的朋友,假裝告訴他我的真實想法、感受,假裝他告訴我他的看法,然後我就照辦。這就像有你在一樣。埃西普爾那個場景……”她咬住下唇,翻過一條鋼柱,跟上探測儀。“你知道嗎?我真沒想到會那麽變態。這裏的人全是瘋子,腦門裏邊好像都刻著發光的字兒。我不喜歡這裏的樣子,這裏的感覺……”

探測器爬上一架肉眼幾乎看不見的U形鋼梯,梯子頂上一片黑暗。“寶貝兒,既然說起了勁,我就承認吧,我從來沒期望這次能撈到啥。運氣不好已經有一陣子了,自從簽了阿米塔奇這單活兒,唯一的好事兒就是你的出現。”她抬頭看看頭頂黑色的圓圈,那探測器仍然閃著LED燈,向上攀爬。“倒不是說你他媽有多帥。”她微笑起來,然而這微笑瞬間便消失了,她咬住牙關,強忍住攀爬時腿上傳來的劇痛。那梯子所在的金屬管道剛剛容得下她的肩膀。

她爬出了重力區,爬向零重力的軸心。

她的顯示芯片上閃出時間。

04:23:04。

他已度過如此漫長的一天。來自她的清晰感受掩蓋了苯乙胺的後勁,但凱斯還是感覺得到。

那感覺比她腿上的痛更難受。

凱斯 : 0000

000000000

00000000.

“大概是給你看的。”她一邊機械地攀爬,一邊說。她眼角的顯示屏上再次閃過一排“0”,隨後斷斷續續地送出一條信息。

格爾淩

將軍:::

為哭拳

行動

培養了

科爾托

並對

五角

大樓

出賣

了他:::

冬寂對

阿米塔

奇的

控製

主要是

通過

格爾淩

的形象:

他提到

格爾淩

表示

他快

崩潰了:

千萬

小心::::

南方人

“嗯,”她用右腿支撐住身體停下來,說,“你那邊大概也有麻煩了。”她低頭看看,下方的入口泛著微光,還沒有她雙峰之間晃**的黃銅鑰匙大。再抬起頭,上麵仍然什麽都看不見。她用舌頭頂開放大器,看見這條管道一直往上延伸,直到目力不能及的遠方。探測儀還在小心地攀爬。“誰也沒告訴我會這樣。”她說。

凱斯退出網絡。

“馬爾科姆……”

“先生,你老板怪得很。”錫安人穿著一身藍色的三洋真空服,比凱斯從自由彼岸租來的真空服至少要老二十歲。他把頭盔夾在腋下,腦袋上戴著紫色棉線織成的網套,罩住滿頭小辮。他眯著眼,一半因為大麻的藥勁,一半因為緊張。“一直朝咱這發命令,但都是巴比倫的戰爭命令……”馬爾科姆搖搖頭。“愛洛爾跟俺聊了,也跟錫安那邊聊了,創始人說,咱不幹了,撤。”他用棕色的手背擦擦嘴。

“阿米塔奇?”沒有了網絡或虛擬感受的遮蔽,苯乙胺的後勁全力襲來,凱斯皺起了眉頭。大腦裏沒有感受神經元的,他告訴自己,大腦不可能真的覺得這麽難受。“什麽意思,老兄?他給你下命令?什麽命令?”

“先生,阿米塔奇他跟俺說,飛往芬蘭,你曉得哇?他說那地方還有希望,你曉得哇?跟俺這顯示器上看,他滿身是血,先生,就跟條瘋狗一樣,說什麽哭拳,俄國人,手上要有叛賊的血啥的。”他又搖搖頭,抿起嘴唇,腦袋上的網袋在零重力下搖晃。“創始人說了。那個叫寂的聲音鐵定是假先知。愛洛爾和俺得扔掉馬克斯-加維號,回去。”

“阿米塔奇受傷了?出血了?”

“俺看不見,你知道哇?反正有血,他鐵定是瘋了,凱斯。”

“好吧,”凱斯說,“我怎麽辦?你要回家了,馬爾科姆,我怎麽辦?”

“先生,”馬爾科姆說,“你跟俺走。俺們跟愛洛爾的巴比倫搖滾號回錫安去。叫阿米塔奇先生跟那鬼盒子說話得了,反正他倆都是鬼……”

凱斯看看身後,老舊的俄國空氣濾清機吹著風,他租來的真空服在儲藏網裏晃**。他閉上眼睛,看見動脈中的毒素袋在溶解,看見莫利在那無窮無盡的鋼梯上攀爬。他睜開雙眼。

“我不知道,老兄。”他嘴裏有種奇怪的味道。他低頭看看桌子,看看自己的手。“我不知道。”他又抬起頭,馬爾科姆那張棕色的臉已經平靜下來,注視著他,下巴藏在藍色真空服的頸圈裏麵。“她還在裏麵,”他說,“莫利還在裏麵。那地方叫迷光別墅。如果世界上真有巴比倫,老兄,那裏就是巴比倫。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刀鋒戰士,我們如果扔下她走掉,她就再也出不來了。”

馬爾科姆點點頭,腦後的辮子兜鼓起來,像是包在棉網裏的氣球。“她是你的女人吧,凱斯?”

“我不知道。或許,她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他聳聳肩。那種憤怒又回來了,如此真切,在他的胸膛裏,仿佛火熱尖利的碎石。“操,”他說,“操他媽的阿米塔奇,操他媽的冬寂,操你媽的,我就要留在這裏。”

馬爾科姆臉上浮起一個大大的微笑,如同清晨的天光。“馬爾科姆是個粗魯的娃,凱斯。加維號是馬爾科姆的船。”他戴著手套拍了拍操縱板,拖船的音箱裏傳出錫安混錄音樂中搏動的重低音。“馬爾科姆不會溜,不會。俺跟愛洛爾說說,他鐵定也差不離的。”

凱斯瞪住他。“我完全搞不懂你們。”他說。

“俺也搞不懂你,先生,”錫安人一邊說,一邊隨著音樂的節奏點頭,“但咱得聽神的,每個人都得聽。”

凱斯接入網絡。

“收到我的電報了?”

“對。”他看見病毒程序的規模已經大為增長,精細的彩色弧形不斷變換著,已經在接近泰埃的冰牆。

“嗯,越來越複雜了,”平線說,“你老板刪除了另外那台保阪電腦上的存儲,差點把我們的也弄壞了。不過這之前你那朋友冬寂讓我上那台電腦看了點兒東西。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的人沒在迷光裏滿地亂跑,是因為大部分人都在冷凍深眠。倫敦一家律師事務所為他們管理授權書,他們需要知道哪個人具體幾時醒著。阿米塔奇用他那艘遊艇上的保阪電腦劫持了倫敦到自由彼岸的傳輸。所以,他們知道那老頭兒死了。”

“誰知道了?”

“那家律師事務所和泰埃公司。他胸內植入了一個醫學遙感器。當然你那姑娘下了毒鏢之後,救生組大概也沒啥可幹的了,她用的可是貝類毒素。迷光裏現在蘇醒的唯一一個人是3簡·瑪麗-法蘭西夫人,還有個比她大幾歲的男性正在澳大利亞辦事。要我說,絕對是冬寂耍的花招,才導致那事必須由8讓親自過問。但他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倫敦律所預計他將於今晚09:00:00到達迷光。我們在02:32:03插入了狂病毒,現在是04:45:20,狂病毒穿透泰埃冰牆的時間估計在08:30:00,前後偏差隻有一丁點兒。我覺得,要麽是冬寂跟這個3簡之間有什麽貓膩,要麽這女人就和她老爹一樣瘋狂。但墨爾本回來那孩子是個明白人。迷光別墅的保安係統一直想要進入全麵警戒,但被冬寂攔住了,你別問我它是怎麽辦到的。但是它沒法修改基礎的門禁程序,把莫利弄進去。這些記錄都在阿米塔奇那台保阪電腦上;肯定是裏維拉說服了3簡放她進去的。她已經進進出出這些年了。我看呐,泰埃最大的問題就是家族裏這些人物,都跟電腦有點見不得光的東西。就好像人的免疫係統垮了,病毒就可以**。隻要咱們穿透了冰牆,這對咱們很有好處。”

“好吧。但是冬寂說,阿米——”

他麵前忽然冒出一團白光,裏麵是一雙巨大而瘋狂的藍眼睛。凱斯瞪住它,不知所措。特種部隊軍官,哭拳行動強攻組成員威利·科爾托上校。他回來了。白光裏的圖像昏暗模糊,不斷抖動。科爾托是通過埴輪號上的導航係統連接到馬克斯-加維號上這台保阪電腦的。

“凱斯,我要奧馬哈雷電號的損傷報告。”

“我……上校?”

“挺住,孩子。別忘了你的職責。”

可是,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對著那雙憤怒的眼睛,無聲地問。冬寂在一座名叫科爾托的精神分裂的城堡裏生造出了一個叫作阿米塔奇的東西。它讓科爾托相信阿米塔奇才是真實存在的,那個阿米塔奇會行走,會交談,會謀劃,會買賣數據,會在千葉城的希爾頓酒店裏為冬寂代言……現在阿米塔奇已經灰飛煙滅,隻剩下那個瘋狂的科爾托。可是之前的這麽多年裏,科爾托究竟在哪裏?

他傷痕累累,雙目失明,從西伯利亞的天空中墜落。

“凱斯,我知道,你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我明白,你是個軍人,你受過訓練。可是凱斯,蒼天在上,我們被人出賣了。”

淚水從那雙藍色的眼睛裏流下。

“上校,啊,誰?是誰出賣了我們?”

“格爾淩將軍,凱斯。行動中你知道的可能隻是他的代碼。但是你知道我說的這個人。”淚水不斷滑落。

“是的,”凱斯說,“我知道,長官。”他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但是,長官,上校,我們到底該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我們現在的任務,凱斯,是撤離。逃出去。逃走。我們明天晚上就能到芬蘭邊境。手動操控,低空飛行。見機行事,孩子。但這僅僅隻是個開始。”他棕色的臉頰上滿是淚水,藍色眼睛眯了起來。“隻是個開始。出賣我們的是上麵的人。上麵的人……”他退了幾步,凱斯看得見他襯衫上深色的汙漬。阿米塔奇的臉總是毫無表情,像一張麵具,而科爾托的臉則屬於真正的精神病人,那種瘋狂已經深深地刻入所有的肌肉,撕扯著那張精心打造過的臉。

“上校,收到。上校,聽我說,好嗎?請打開,啊……操,南方人,那玩意兒叫啥?”

“中艙氣密門。”平線說。

“打開中艙氣密門。隻要告訴中央控製電腦就行了,好嗎?我們很快會到你那裏,上校。然後咱們可以談談怎麽離開。”

那團白光消失了。

“孩子,這次你把我搞糊塗了。”平線說。

“毒素,”凱斯說,“該死的毒素。”隨即退出網絡。

“毒藥?”馬爾科姆穿著瘢痕累累的舊真空服,轉頭看著凱斯從重力網裏掙出來。

“把這該死的玩意兒給我去掉……”得克薩斯導尿管被扯掉了。“一種慢性毒藥,樓上那個混蛋知道怎麽對付它,但他現在比瘋狗還要瘋。”他摸索著紅色真空服前襟,卻忘記了怎麽密封。

“你老板,他居然給你下毒?”馬爾科姆撓撓自己的臉。“咱有急救包,你曉得啦。”

“老天,馬爾科姆,你來幫我弄下這該死的真空服。”

錫安人從粉色的飛行員座位上過來。“別急,先生。智者說過,多考慮,再行動。咱上那去……”

從加維號的後氣密門到埴輪號遊艇中艙氣密門之間的舷梯裏有空氣,但他們沒有打開真空服。凱斯自從走出加維號就一直跌跌撞撞,馬爾科姆的行動卻優雅得像芭蕾,偶爾停下來幫幫凱斯。舷梯管道側麵是白色的塑料板,陽光透進來,沒有絲毫陰影。

加維號破爛的氣密門上用激光刻著一隻錫安獅,埴輪號的中艙氣密門則是幹淨柔和的灰色。馬爾科姆把一隻手伸進一條窄窄的凹槽,凱斯看見他的手指隔著手套動作。凹槽裏有紅色的LED燈亮起,從五十開始倒計時。馬爾科姆抽出手,凱斯一隻手按在艙門上,感覺到門鎖的震動透過真空服,一直傳到他的骨頭裏來。這塊圓形的灰色艙壁慢慢縮起,馬爾科姆一手抓住凹槽,一手抓住凱斯,被氣密門吸了進去。

埴輪號產自多尼爾-富士通船廠,內部裝潢設計與他們在伊斯坦布爾乘坐過的那輛奔馳車十分類似。狹窄的中艙牆上貼著仿烏木麵板,鋪著灰色的意大利地板磚,凱斯感覺像是闖進了富豪私人水療會所的淋浴房。這條遊艇裝配全部在地球軌道上完成,根本就沒打算過進入大氣層,圓滑的弧線形狀隻是為了照顧外觀,所有的內飾都精心體現一種速度感。

馬爾科姆取下陳舊的頭盔,凱斯也照辦了。他們站在氣密門裏麵,空氣裏微帶鬆樹的氣息,又隱隱有種隔熱材料燒著的味道。馬爾科姆吸吸鼻子。

“這有麻煩,先生。隨便啥船,要聞到這味兒……”

一扇包著深灰色仿麂皮的門輕輕滑開。馬爾科姆在黑檀木牆上蹬了一腳,飄進那扇窄門,關鍵時刻輕輕一側,寬肩膀也輕鬆進入。凱斯跟在他身後,拉著一條裹著軟墊的齊腰高的欄杆,笨拙地把自己一下一下地拉進去。“艦橋,”馬爾科姆朝一條光滑的走廊指指,“在那裏。”他又輕鬆地蹬了一腳,飛了出去。凱斯聽見前麵傳來熟悉的打印機的聲音。他跟著馬爾科姆又穿過一扇門,一頭撞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打印紙裏麵。打印機的聲音越來越響。凱斯抓住一段扭結的打印紙,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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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統崩潰了?”錫安人隔著手套用手指彈開那堆打印紙。

“不是,”凱斯伸手抓住要飄走的頭盔,“平線說阿米塔奇把這裏的保阪電腦整個刪除了。”

“聞著好像是用激光給刪的,你覺得咧?”錫安人在一台瑞士健身器的白盒子上蹬了一腳,鑽過滿天飛舞的打印紙,不時用手把紙從臉上拂開。

“凱斯,先生……”

一個小個子日本人,脖子被一條細鋼絲捆在一條小躺椅的背上。鋼絲深深陷進椅子靠枕的記憶棉裏,也同樣深深陷入他的喉嚨。一團深色的血凝結在那裏,像是一顆奇怪的寶石,又像一顆紅黑色的珍珠。絞索兩端的粗糙木柄在空中飛舞,好像陳舊的掃帚柄一般。

“你知道他勒了他多久嗎?”凱斯說著,想起科爾托在戰後的朝聖之旅。

“凱斯,你老板,他曉得咋開船不?”

“可能吧。他以前是特種部隊的。”

“嗯,這日本娃是沒法兒開船了。我怕是開不太好,這船多新啊……”

“去找艦橋。”

馬爾科姆皺起眉,立起身,蹬出一腳。

凱斯跟著他,一路上不斷撕扯著擋路的打印紙,來到一個更寬大的房間,像是休息室。這裏有許多酒吧式的躺椅,還有那台保阪電腦。打印機工整地嵌在艙壁上一塊手工打造的麵板內,還在不斷吐著紙舌。他抓著椅子爬過去,按下左邊的一個白色按鈕,打印機終於停下來。他轉過身,瞪著那台保阪電腦。電腦外殼上至少有十幾個洞,洞口小而圓,邊緣都被燒焦了,許多小合金球在旁邊飛舞。“猜得真準。”他對馬爾科姆說。

“艦橋被鎖上了,先生。”馬爾科姆在休息室的另一頭說。

燈光暗下來,亮起,又再次變暗。

凱斯把打印紙從機器上撕下來。全是零。“冬寂?”他環顧四周,休息室的色調是米色加棕色,空中飄滿了打印紙。“調燈的是你嗎,冬寂?”

馬爾科姆腦袋旁邊的一塊麵板滑了上去,露出一小塊顯示屏。馬爾科姆嚇得猛然跳開,用手套背上的海綿擦擦額頭上的汗,轉過身研究顯示屏。“你認得日語不,先生?”凱斯看見屏幕上有東西在閃爍。

“不認識。”凱斯說。

“這個艦橋就是救生彈射艙,好像正倒計時呢。穿好真空服。”他套上頭盔,迅速拍上密封帶。

“什麽?他要走?操!”他蹬了一腳艙壁,從一堆打印紙中衝過去。“我們得打開這道門,老兄!”馬爾科姆隻能拍拍自己的頭盔,嘴唇在透明麵罩裏麵移動,一滴汗珠從紫色發網的彩邊下流出。他劈手奪過凱斯的頭盔,給他套上,隔著手套拍上密封帶。頸圈合上後,麵板左邊的微型LED屏幕亮起來。“俺不懂日語,”馬爾科姆的聲音從真空服的接收器裏傳出來,“但這倒計時有問題。”他指指屏幕上的一根線。“艦橋模塊密封失敗。要敞著氣密門發射。”

“阿米塔奇!”凱斯用力拍打艦橋的門,零重力卻無情地將他彈回一片打印紙中。“科爾托!別這樣!咱們要談談!咱們要……”

“凱斯?我聽見了,凱斯……”那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已經不太像是阿米塔奇。凱斯的腦袋撞到了後牆上,雙腳不再亂踢。“我很抱歉,凱斯,但隻能這樣了。咱們中必須有一個人逃出去。必須有一個人去作證。如果咱們都死在這裏,一切就完了。我會告訴他們的,凱斯,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們。我會告發格爾淩他們。我能回去的,凱斯,我知道我能回去的,能回到赫爾辛基。”他突然沉默了,那種沉默如同稀有氣體般充斥了凱斯的頭盔。“但是真難啊,凱斯,真他媽難啊。我已經瞎了。”

“科爾托,停下來,等等。你已經瞎了,不能飛行了!你他媽會撞到樹上的!他們想要搞死你,科爾托,老天作證,他們把你的艙門敞著!你會死的,你再也不能去告發他們了,我還需要那個酶,那個酶的名字,那個酶,科爾托……”他歇斯底裏地尖叫著,頭盔中的麥克風裏傳來尖嘯聲。

“記住你受過的訓練,凱斯。我們隻能做到這樣了。”

頭盔裏隨即被聲音充滿。在轟鳴的靜電噪聲中,哭拳年代的泛音呼嘯而來。斷斷續續的俄語之後,傳來一個中西部口音的,陌生而年輕的聲音。“我們已被擊落,重複,奧馬哈雷電號已被擊落,我們……”

“冬寂,”凱斯尖叫起來,“別這樣對我!”眼淚從他睫毛下迸出,被麵罩反彈回來,晶瑩的水珠在頭盔內飛舞。飛船輕輕一震,仿佛被什麽輕柔地碰撞了一下。凱斯想象著那救生艇從飛船內掙脫,身後帶著炸開的閃電,瞬間逸出救生艇的空氣如同龍卷風一般,將科爾托從座椅上卷起,隻留下冬寂為他奏出的哭拳行動的最終樂章。

“走了,先生,”馬爾科姆看著那塊顯示屏,“艙門沒關。寂鐵定是搞壞了彈射防故障程序。”

凱斯想要抹去悲憤的淚水,手卻撞在麵罩上。

“這遊艇還是密封的,但你老板弄飛了艦橋,抓臂控製也沒了,馬克斯-加維號還是跑不了。”

凱斯沒有聽見他的話。他隻看見阿米塔奇在自由彼岸之外不斷墜落,落入那比西伯利亞荒原更寒冷的真空之中。不知為何,在他的想象中,阿米塔奇還穿著那件深色的巴寶莉風衣,衣襟敞開,如同一隻巨大蝙蝠的雙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