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流求戰

甲申易樞

光緒八年(1882),直隸總督李鴻章請假,回湖北探望在哥哥李瀚章處的老母,不久老母去世,李鴻章丁憂在家。

李鴻章丁憂之後,直隸總督空缺,遂調兩廣總督張樹聲接任。張樹聲的兒子張華奎看著清流勢力旺盛,羨慕不已,也跟著投到清流門下,成為清流大將黃體芳的門生。張華奎全力投入清流,在清流中不過是個邊緣人物,外號“清流腿”,也就是幫清流跑跑腿。

為了提高自己在清流中的地位,張華奎建議父親張樹聲,調張佩綸來幫辦理北洋事務,並征得張佩綸同意。張華奎本是好意,不想張佩綸突然變卦,堅決不肯去。

清流領袖李鴻藻以為張樹聲想挖牆角,拉攏清流,就將張華奎找來詢問:“聽說令尊想調張佩綸幫忙,不知是什麽意思?”

張華奎大窘,不知如何回答。

此事讓張樹聲很是不滿,大罵兒子多事,招惹是非。張華奎被老爹罵了後,對張佩綸心生怨恨,想要報複,但苦於沒有等到機會。

清流一直幫助慈禧衝鋒陷陣,但在奕訢加以籠絡之後,也開始投懷送抱。張佩綸擔任總理衙門大臣後,奕訢對他示好,表示“恨相知晚”,將總署中的事務全數交給他辦理。

自慈安太後去世之後,恭親王奕訢與慈禧之間再無任何緩衝。奕訢在興建頤和園一事上持保留態度,讓慈禧不滿。而醇親王奕譞與恭親王奕訢長期不和,蟄居多年後蠢蠢欲動,想取而代之,與慈禧一拍即合。

此時的中法戰爭,文人之間的私怨,給了慈禧、奕譞一次整肅奕訢的機會。

太平天國戰爭之後,劉永福帶了三百人逃入越南,自稱“黑旗軍”。越南此時正麵臨法國的入威脅,就利用劉永福抗衡法國人。1882年4月,法國攻陷河內。1883年逼迫越南簽署《順化條約》,取得了對越南的保護權。

越南侵法之後,恭親王奕訢、寶鋆、李鴻章等人主和,令駐法公使曾紀澤與法國交涉。李鴻章主和最力,認為一旦開戰會牽動大局,而中國如果調重兵至西南,則內地空虛。且出兵之後,“深入鏖戰,恐無把握”,法國海軍之精更非中國水師所能匹敵。奕訢也認為不可開戰,準備將清軍撤回,以避免爆發衝突。

清流派一心求戰,接連上奏,認為宗主國不能容忍法國欺淩藩屬國,越南的安危與中國休戚與共,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張佩綸多次上奏,請求整軍備戰,並推薦徐延旭、唐炯分領廣西、雲南兩軍,聯合黑旗軍對法作戰。李鴻藻、翁同龢也大力主戰,成為清流後援。翁同龢反對將黑旗軍視為“匪”,主張重用黑旗軍。

李鴻藻、張佩綸推薦了徐延旭擔任廣西巡撫、唐炯擔任雲南巡撫,以為二人到前線必定賣力作戰,振起國威。不想唐炯、徐延旭二人消極避戰,法國在越南攻城略地,很快進至廣西邊境。

徐延旭、唐炯在前方的敗績,讓朝野上下不滿。“清流腿”張華奎自從被張佩綸放了鴿子後,一直想要報複,此次看到了機會。

張華奎找禦史王仁東商量,想彈劾張佩綸保舉庸臣,貽誤國事。王仁東擬好稿子之後,琢磨著由誰首先出擊。此時張華奎靈感一閃,腦中出現一人,此人名叫盛昱。

盛昱進士出身,入翰林院,與張佩綸等人齊名。

看了擬好的文稿之後,盛昱認為單純攻擊張佩綸一個人起不到效果,應當將軍機大臣一起攻擊,一方麵逼迫軍機大臣改變態度,對外主戰,另一方麵則逼迫李鴻藻將張佩綸作為棄子犧牲,幫張華奎報仇。於是盛昱另行擬稿,彈劾所有軍機大臣。

盛昱沒有想到的是,醇親王奕譞與慈禧,正聯手對付恭親王,並將火藥、導火索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人來點火,此時盛昱拿著火把出現。

光緒十年三月八日,盛昱上奏,左右開弓,既彈劾清流張佩綸,又攻擊軍機大臣奕訢等人。盛昱將軍機大臣一網打盡。一、攻擊張佩綸、李鴻藻推薦唐炯、徐延旭,影響戰局,責任重大。二、攻擊恭親王、寶鋆無知人之明,坐觀成敗。三、攻擊景廉、翁同龢“才識凡下”。

盛昱攻擊的重點是張佩綸,在奏折中用了較多火力,對恭親王、寶鋆、翁同龢等人則是蜻蜓點水,留足了麵子。

三月初八,奏折遞上之後留中不發,當日在接見軍機大臣時,慈禧針砭時局,認為現在邊防不靖,疆臣守舊,國庫空虛,海防粉飾,該如何麵對祖宗。軍機大臣聽了之後隻能慚愧的無地自容。

三月初九,慈禧突然行奇招,她竟然跑去了壽莊公主府。壽莊公主是道光帝的第九個女兒,醇親王的同母妹妹。在壽莊公主府上,慈禧讓醇親王一起陪著吃飯,進行密商。此時恰逢慈安太後三周年祭日,慈禧又命恭親王出京至東陵代祭,讓他暫時離開中樞。

三月十日,慈禧單獨召見奕譞,密商良久。

醇親王奕譞

此時的政壇,被一層迷霧籠罩,官場大佬們看不明白未來政局走向。囿於其中的翁同龢著急不已,想從在外出差的慈禧親信孫毓汶處打聽消息。不巧此時電報聯係卻又斷掉,翁同龢連呼“悶煞悶煞”。

三月十一日,孫毓汶緊急回到京師。次日,慈禧召見奕譞、孫毓汶會商良久,軍機大臣隻是被匆匆召見。當日在密商時,慈禧明確軍機大臣將全數退出軍機處。

三月十三日,慈禧突然打破陳例,既不召見恭親王奕訢,也不召見軍機大臣,隻召領班軍機章京一人入見,並命其擬旨。

隨後諭旨頒布,要其內容如下:指責恭親王奕訢“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

念在奕訢、寶鋆二人入直最久。一係多病,一係年老,從寬處理。奕訢開去一切差使,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撤加恩雙俸,家居養疾。寶鋆著原品致休。

諭旨指責李鴻藻在軍機處當差有年,但才識有限,“遂致辦事竭蹶。”景廉在軍機處中,“經濟非其所長”,二人均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翁同龢在內廷多年,雖然沒有過錯,“亦有應得之咎”,著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不過仍保留了他帝師的資格。

將所有軍機大臣趕走後,慈禧又命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孫毓汶、著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次日,再發諭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

甲申巨變導致朝野震驚,一些禦史接連上奏,幫恭親王奕訢求情,希望留他繼續在軍機處。此次事件的肇始者盛昱,事後也後悔不已。依照輩份,盛昱與皇室“載”字輩平輩,稱奕訢為六叔,常到恭親王府行走,“素為恭邸所重,飲食教誨如家人誼。”

盛昱此次上奏,本意是想鼓勵恭親王奕訢主戰,不想卻導致他去職,內心無比懊惱,又上《請收回成命奏》,反對醇親王奕譞執掌軍機處。慈禧看了奏折後勃然大怒,將奏折撕碎扔在地上,大罵盛昱“利口覆邦,欲使官家不任一人。”

對於自己的魯莽上疏,導致甲申巨變,盛昱一直都很懊悔。他自光緒十四年之後就辭職在家,把時間都花在了寫詩、收藏之中。對甲申年的事情他不想再提,在生平著作中沒有收錄一篇奏折。後半生他過得很是快樂,他在詩中寫道“短衣匹馬西山下,好逐春風一放顛”,卻是生趣盎然。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京後四處搶劫,闖入盛昱家中時,見圖書狼藉滿地,隻有一名老嫗看護著重病的盛昱。洋人士兵道:“此讀書人家也”,掩門歎息而去。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盛昱病逝,享年五十歲。後來張之洞來京,在《過盛昱故宅》中寫道“密國文章冠北燕,西亭博雅萬年船。不知有意還無意,遺稿曾無奏一篇。”詩中可見,張之洞對於盛昱當年捅下的大窟窿還是心存芥蒂。

此次事件的肇始者張華奎,後來在官場上名聲卻是不錯,不似當年的魯莽。張華奎到四川當官時,積勞成疾,咯血而死。張華奎的父親張樹聲,甲申年死在兩廣總督任上。臨死之前,他在遺折中寫道:“夫西人立國自有本末。育才於學堂,論政於議院,君民一體,上下一心,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後動,此其體也。輪船、大炮、洋槍、水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無論竭蹶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果足持歟?” 張樹聲認為“采西人之體以行其用”,如此才能奠定國家靈長之業。張樹聲遺折字字中的,直指清廷核心,即必須全麵學習西方,方能走向富強。光緒讀到此折時,想必會被深深震撼。

甲申易樞之後,左宗棠在五月二十六日再次被調入軍機處。慈禧知道此老非同常人,讓他不要去軍機處入值,有重要事傳問即可,不想左宗棠卻堅持要每日都入值。五月二十九日,翁同龢拜會左宗棠,二人長談,左宗棠老毛病發作,又開始大罵曾國藩。

再入軍機處不過三個月,左宗棠卻三次被彈劾,連吃處分。第一個處分是閏五月十九日,左宗棠用內閣印行文,照會舊部黃少春,命他調軍赴廣西。自軍機處創設之後,調軍事宜,曆來與內閣無關,為此左宗棠被申斥。十二天之後,他又上奏保舉了曾紀澤等人,並特別稱讚曾紀澤“於泰西各國情形了如指掌”。不想被禦史彈劾,認為不該保舉一二品大員。

六月二十六日,是光緒皇帝的萬壽節生日,大員們都要到乾清宮外祝賀。左宗棠年邁,行走不便,也就未去。七月二日,禮部尚書延煦首先上奏彈劾左宗棠。

軍機處漢人大臣基本上是進士出身,延煦認為左宗棠出身舉人,是“蔑禮不臣”。禮部建議對左宗棠處以“罰俸一年”的處分,並得到批準。

七月六日,醇親王奕譞出來幫偶像左宗棠打抱不平。延煦在彈劾時沒有指責左宗棠失禮行徑,卻認為左宗棠舉人出身是“蔑禮不臣”,而軍機處並沒有規定必須進士才能做軍機大臣。結果,延煦反被罰俸一年。

此時左宗棠覺得軍機處真乃是非之地,又萌生退意,遂請纓前往福建。七月十五日,他找到醇親王奕譞,主動請求統兵出征。奕譞對此次會麵記錄道:“左相其誌甚堅,其行甚急。”

七月十八日,清廷調左宗棠為欽差大臣,赴福建督師。外人認為他“老態龍鍾,而豪邁之氣猶然”,可左宗棠自己卻覺得已老了。路過天津時,左宗棠哀歎道:“老矣,到天津不能與李鴻章抬扛,到江南不得與曾國荃抬扛。”

此時曾國荃擔任兩江總督,兩人見麵時,執手唏噓,都已是滿頭白發了。左宗棠又是豪興大發,對曾國荃道:“老九之兄死矣,我便是老九之兄。”又問曾國荃一生最得意之事是什麽。曾國荃也是快意中人,道:“揮金如土,殺人如麻。”左宗棠聽後大喜:“吾固謂老九之才氣勝乃兄也。”

十月二十七日,左宗棠抵達福州,入城時聲勢浩大。旁觀者記載道:“一人乘肥馬,執長鞭,頭戴雙眼花翎,身穿黃綾馬褂,堂堂相貌,主將左宮保是也。一見宮保,無異天神降臨。”左宗棠的些許威風,並不能彌補甲申易樞所帶來的負麵影響。

自奕訢去職之後,軍機處雖以世鐸為首席軍機大臣,但他卻又不是個有擔當的人。慈禧雖命軍機處有大事找醇親王奕譞,可醇親王又對慈禧怕得要死,對慈禧百依百順。軍機處在大政國策中的地位被大大削弱,軍機大臣們惟慈禧心意是從,慈禧獲得了無可挑戰的地位。此種局麵,在光緒成年執政之後,又將造成無數紛擾,

可以說,晚清亂局,慈禧擅權,實肇始於甲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