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命鹹豐

鹹豐大洗牌

道光帝禦宇三十年,靠著勤儉持家的精神,總算將大清國給維持了下去。道光一生謹慎,為政用人,從無險著,不料他死後,遺詔卻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自雍正之後,清皇室以密詔的形式確立繼承人,已成為定製。但道光卻打破成例,在遺詔中搞出來了兩道諭旨,一道是以皇四子奕詝為接班人,另一道則是封皇六子奕訢為親王。

兩道諭旨,證明了道光生前在立儲上的矛盾。

道光總共生了九個兒子,但次子、三子早殤,長子奕緯又在二十三歲時突然去世,死因撲朔迷離。道光登基時,奕緯十二歲,此時道光隻有他這一個兒子,奕緯也理所當然地被視作了接班人。

奕緯的母親並非皇後,但清室立儲,並非重於正室,乾隆即以側出而成為皇帝。對奕緯,道光也給予了更多的厚望。

奕緯的性格,又不同於他小心謹慎的父親,成年之後,已開始顯露出豪邁之氣,若是康熙、乾隆,看到這個子孫,定然是極其喜歡。可道光是個謹慎的人,又處在一個衰落的時代,對兒子的要求自然不同於祖先們,要求安分為上。

奕緯讀書時不是那麽用功,師傅嘴碎,不時念叨:“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好皇帝。”

不料奕緯卻回嘴道:“等我做了皇帝,就殺了你。”

此話一出,如何了得,道光格外憤怒,下令打奕緯二十大板。行刑的太監看著皇子金貴,沒有舍得用力打。道光看著兒子挨了一頓板子,還是活蹦亂跳,氣上心頭,衝上去就是一腳,正好踢中奕緯的**,隨後一命嗚呼。兒子被自己給踢死了,道光極為懊惱,但對外又不能公開講,隻能給奕緯以皇子的葬儀作為彌補,又賜他“隱誌”的諡號。

奕緯死時,其他兒子都還未出生,故而道光也未立即立儲。奕緯名字中,奕是乾隆皇帝所定的,不能更改,緯是道光所定。緯中有“糸”字偏旁,給人命懸一線之感,此後生的兒子,全部改用“言”字偏旁。

到了道光二十年之後,年近六旬的道光開始思考皇儲問題。

此時可以選擇的有三個兒子,分別是皇四子奕詝、皇五子奕誴、皇六子奕訢。皇五子奕誴性格隨意,大大咧咧,講話也不注意場合,自然不討重視禮法的道光之喜。道光二十六年,奕誴被道光過繼給了三弟惇親王錦愷,這排除了奕誴繼承帝位的任何可能性。此時,皇四子奕詝、皇六子奕訢,成為最有可能性的接班人。

奕詝的母親在他十歲時去世,此後交由靜貴妃博爾濟錦氏撫養,博爾濟錦氏也是皇六子奕訢的母親。

至讀書時,兄弟二人各有一名師傅輔佐。奕詝的師傅是杜受田,奕訢的師傅卓秉恬,兩名師傅均是漢人大儒,飽肚詩書。

做皇子們的老師,不但是無上的榮耀,更寄托著未來的無限機遇。若是皇子異日能登上帝位,則今日的老師,將是他日的帝師。而成為帝師,則是潛伏在中國知識分子心中的夢想。

兩個皇子,各有特點。奕詝老成持重,奕訢天資聰穎,而據當時人的觀察,道光似乎更加喜歡皇六子。

但奕詝的老師杜受田卻是高明,他設計了一個得到道光認可的奕詝,那就是韜光養晦,展示出忠厚仁德,謙恭溫良的形象,如此,奕詝優柔寡斷的性格反被視為作了優點。與此相反,天資過人的奕訢則持才傲物,鋒芒畢露,

毫無疑問,道光更喜歡奕訢。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昏迷中的道光猶問:“六阿哥到否?”看著趕到的奕訢,道光隻是“微歎”,隨後去世。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道光仍然念叨著六子,可見他對奕訢的喜愛。

但道光的選擇卻是奕詝。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道光是基於多方麵的考慮。其一,奕詝年長,符合中國傳統嫡長子繼承製。清皇室雖然沒有嚴格遵守嫡長子繼承製,但也受此影響。道光在立儲時左右為難,奕詝是長子,且表現較好,為人處世沒有任何紕漏。依照嫡長子繼承製,自然應該立他為皇儲。

其次,道光雖然極喜歡六子奕訢,可讓他立他為皇儲,卻是另一番考慮了。道光是個穩重的人,一生恪守祖宗成規,讓他標新立異,銳意改革,他做不出來。這樣的性格,決定了他所選擇的皇儲,必然也是一個穩重持平的人。作為兒子,奕訢是道光的最愛,可若是作為皇儲,則是另外一番考慮了。

在老師杜受田的點撥下,奕詝在道光麵前盡情展現著仁厚的一麵。圍獵時,他不殺鳥獸,並說自己不忍傷生命,更不想與兄弟們比較馬上功夫。道光召見時,他隻知磕頭,以示孝敬。與他相反,弟弟奕訢則策馬開弓,展示自己的騎射功夫,更在道光麵前,滔滔不絕,表現自己的治國良策。

道光選擇接班人的主要考慮是政治,可他又不可避免的受到人情世故的影響,一個寬厚仁愛的皇子,更接近於萬民的心理期待。在皇四子奕詝的仁愛攻勢下,道光的天枰開始傾斜,並最終確定了皇四子奕詝為皇儲。但道光對六子奕訢的厚愛也表露無遺,這使得他敢突破祖先定下的規矩,破例在遺詔中封奕訢為親王。

鹹豐帝

鹹豐登基之後,朝中格局,又是一番大變,軍機處也被重新洗牌。

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是上書房總師傅,上書房負責皇子們的讀書事宜,名義上他也是新帝鹹豐的師傅。穆彰阿與做皇子時代的奕詝關係如何,沒有直接證據可以查證,但穆彰阿與奕訢的關係較為密切,卻有明證。道光二十三年(1843),為了營救琦善,穆彰阿動員奕訢在道光麵前說情,可以看出二人是有交接的。此外,奕訢還娶了穆彰阿政治盟友桂良的女兒,這使雙方又多了一層關係。

與此相反,奕詝在讀書時,就備受老師杜受田的影響,而杜受田政見與穆彰阿相左。杜受田對外態度強硬,力主對英國開戰,並認為道光朝與英國戰事的失利,在於主和派把持了朝政。飽腹詩書的杜受田,雖然在討論對英國人的戰事時提出了一些荒誕不經的戰術,但當時的知識分子認知基本如此。號稱開眼看世界的林則徐,處理起外交與軍事,其水平與杜受田相差無幾。

受杜受田影響,鹹豐對外也持強硬態度,自然對主和派穆彰阿心有成見。此外,穆彰阿與奕訢有著聯係,一旦形成政治勢力,對鹹豐也是一種威脅。但剛做了皇帝,鹹豐還不好立刻拿穆彰阿開刀,就先剪除穆彰阿的羽翼。

第一個倒黴蛋是穆彰阿的得力幹將,軍機大臣陳孚恩。二月十六日,在召見王公大臣時,因為葬禮事宜,陳孚恩與怡親王載垣發生激烈爭執。鹹豐乘機指責他出語乖謬,降三級留任。陳孚恩軍機章京出身,為人八麵玲瓏,何等乖巧。一看形勢不妙,陳孚恩在五月上奏,以母親年邁多病為由,請辭去一切職務,返回原籍江西盡孝,並得到鹹豐批準。陳孚恩離京之後,避開了朝內的這一輪政治洗牌,異日又將重新崛起。

鹹豐在重用載銓、杜受田、全齡的同時,二月二十日,又借修《宣宗皇帝實錄》之名,任命穆彰阿為實錄館監修總裁,實際上等於將他排擠出軍機處。二月底,鹹豐讓群臣上疏,就如何用人提出自己的看法。

理學衛道士倭仁上疏認為應當遠離小人,小人的標準是巧佞躁進,排斥異己,模棱兩可,揣摩上意。倭仁的這個上疏,表麵上看沒有明確所指,但穆彰阿在道光朝把持朝政,排斥異己,世人所知,題中之意,不言而喻。隨後鹹豐在上朝時,又特意將倭仁的奏折展示給群臣,並親自褒獎了倭仁。鹹豐這是在間接釋放信號,預示朝中將有大變。

在朝廷中廝混的,哪個不是揣摩上意的高手。鹹豐此舉一出,朝內立刻知道政治風向變了,新君必將清理穆彰阿一黨,於是群臣踴躍上奏,響應鹹豐,請整頓弊端,正本清源。借著此種聲勢,鹹豐又在朝野內外掀起新一輪的“君子小人”之辯,為清理穆黨營造輿論。麵對此景,穆彰阿一黨不敢直接反擊皇帝,但他們卻也不甘坐以待斃。

穆彰阿政治集團的中堅之一耆英首先出擊。耆英在辯論之中,不陰不陽地對皇帝道:“君子亦恐誤事”,激得鹹豐一腔怒火,痛斥一番。而在朝野內外的口水大戰中,作為穆黨的領袖,穆彰阿卻按兵不動,冷眼旁觀。

穆彰阿也不是沒有牌可以打。鹹豐想塑造聲勢,打擊穆黨,而穆黨在政治上的主要旗幟是對外主和。反對穆彰阿的一派對外主戰,鹹豐要打擊穆彰阿,必然要站在主戰派一方。誠然,鹹豐登基之後,在杜受田的推薦下,曾被罷黜的主戰派林則徐、姚瑩、周天爵等人紛紛被起用。

就在此時,英國人進廣州城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英國在廣州與對外持強硬態度的兩廣總督徐廣縉無法達成協議,就轉而想從主和派穆彰阿、耆英之處取得突破。

英國派出專人,為了廣州入城一事向清廷投遞外交文書。英國外相巴麥尊在致清政府的外交文書中,直接把穆彰阿、耆英當作了談判對手,外交文書中大讚耆英“熟悉外務事理,眾所共知。”英國投遞外交文書,對穆彰阿集團是把雙刃劍,如果利用此次契機,將鹹豐給綁架,轉而對英國持主和態度,則穆彰阿一黨的政治地位必然能保全。

不料鹹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來華的英國人嗤之以鼻,讓各地督撫嚴加防範,並拒絕接受英國人的投書。英國使臣在上海碰壁之後,轉而到天津投書,又被拒絕。外交溝通未能成功,英國人隻好灰溜溜地返回香港去了。英國人這一退走,卻讓鹹豐大感得意,以為自己的強硬態度讓洋人畏懼,一展天朝雄威。

兩江總督陸建瀛,又適時地上了一個奏疏,稱上海天主教堂十字架被雷擊中。這在當時人看來,不啻是老天開眼,出來顯靈懲戒洋鬼子。看到這個奏疏,鹹豐頓時百感交集,批示道:“敬感之餘,更深慚愧。”鹹豐所深慚愧的是,他沒有立刻發力,犁庭掃穴,將這些洋鬼子趕入大海。

曆次科甲殿試閱卷官人選的變更,直接反映了未來的政治風向。此年的閱卷官,以祁寯藻、賈楨、孫瑞珍、柏葰、杜受田、周祖培等人充當,穆彰阿及其黨人無一入選。此時穆彰阿一黨,可謂是在風雨飄搖之中,而穆黨大將耆英又無端招惹了是非。

有名天主教徒想去拜見耆英,卻被步軍統領衙門抓獲,此事交由杜受田審理。事後查明耆英確實與這名教徒沒有任何關係,但鹹豐在心中已有了這樣的認知,即耆英乃至穆彰阿與洋人有著說不清的關係。

中國的政治鬥爭,時常被臉譜化為忠奸之爭,而每當這種政爭,涉及到對外戰爭問題時,凡主戰派,一概被視為忠臣,與此相對應,凡主和派,一律被視為奸臣。自英國人入寇以來,朝中以穆彰阿為中心的一派勢力,對外力主和議,排斥主戰派,自然也被視作了奸臣。

新君登基以來,受杜受田等主戰派的影響,以往被壓製的主戰派人士重新出仕,揚眉吐氣,連老邁的潘世恩也開始為林則徐的重新起用搖旗呐喊。在這種背景之下,穆彰阿一黨已是日落西山,毫無扳回逆勢的機會了。

鹹豐暫時沒有動穆彰阿,不是實力不夠,隻是時機未到。在處理好道光的喪事後,十月二十七日,鹹豐下諭,正式罷免穆彰阿。

在諭旨中,鹹豐指出穆彰阿的四宗罪。其一,穆彰阿貪圖權位,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迎合上主。其二,穆彰阿排斥異己,構陷主戰派達洪阿、姚瑩等人,同時包庇主和派。其三,在英國人投書時,想利用此次機會,荼毒天下,以挽回自己的權勢。其四,在鹹豐派林則徐去廣西鎮壓土匪時,穆彰阿又說林則徐未必能成行。據此四宗罪,鹹豐下令將穆彰阿革職永不錄用,穆黨大將耆英則被降為五品頂戴。

後人常將穆彰阿歸入“奸佞”大臣的行列,此論不當。穆彰阿雖然是首席軍機大臣,但如鹹豐在諭旨中所言,他需迎合上意,他的一切行動,都是在皇帝的意誌主持下進行。他也不是一味的主和,他曾經抽調各地軍民,布置防務,籌集軍費,組織兵力對英國作戰。隻是在取勝無望後,道光轉而傾向議和,穆彰阿自然得秉持皇帝心意,主張和議。

至於穆彰阿排斥達洪阿、姚瑩等人,鹹豐卻忘記了,正是他父親道光下令將二人革職,交軍機處審訊。而在審訊之中,穆彰阿對此二人還有所回護。二人被道光革職後再未被起用,這又與穆彰阿有何關係?再者,鹹豐詢問林則徐情況,穆彰阿根據實際情況回奏:“林則徐此時身體不好,能否堅持到廣西上任,不能判斷。”後來林則徐果然病死在路上,如何能又能將此定為罪狀?

穆彰阿誠然要對道光朝後期的頹廢、腐化景象負責,但不能將清王朝的整體衰敗的責任,推卸到他一個人身上,並據此指責他為奸佞之徒。這王朝的走向,國家的命運,是穆彰阿一個人所能左右的了?

穆彰阿這一倒下,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鹹豐隻是免去他的職務,卻沒有查抄他的家產,他衣食無憂,並可過上奢華的生活。但穆彰阿知道,他已沒資本高調。餘生之中,穆彰阿低調地住在北京甘井胡同,一切日用起居,不過平常人家光景。到了鹹豐三年(1853),穆彰阿捐助軍餉,才被賞給五品頂戴。鹹豐六年,穆彰阿病逝。據雲其死前遍邀門生親朋到家相聚,設宴數十席,歡飲過後,穆彰阿拱手對眾人道:“少陪,少陪”,隨即坐下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