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禪院紅劫(3)

叔父自小就修煉童子功,用餐雖多,口味卻都清淡的很,不吃肉,也不喝酒,飲食習慣上恰恰跟老爹相反,老爹從來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停的抽煙。娘雖然經常埋怨他,說這樣對身體不好,可老爹卻常常不聽,還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又說什麽“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還說如果事事都講究,就算是活三百歲又有什麽樂趣?娘徒生閑氣,也管不住老爹。

我從小跟叔父長大,習性多半學了叔父,也不喝酒,也不抽煙,隻是年輕食量大,能吃肉。

倒是那千山和尚,甚是海量,一連喝了六瓶的紹興黃,也不見醉,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酒肉和尚。

飯罷,叔父把碗一推,道:“走吧!”

千山和尚說:“小僧先把鍋碗瓢盆刷了吧。”

叔父冷冷道:“要不要我先把你的爪子給掰折了?”

千山和尚隻好前麵帶路,口中卻嘟嘟囔囔道:“那些學生兵厲害的很,手裏是有槍的……”

叔父喝道:“閉嘴!”

千山和尚便不敢再吭聲了。

途中,千山和尚被叔父逼迫,不敢稍有停留,因此我們三人腳程又快,走到半夜,便瞧見一處山——在老家時,去金雞嶺、軒轅嶺、石人山,還有鄭州的嵩山,安陽的太行,濟源的王屋,洛陽的老君山,焦作的雲台山,都是山勢雄偉峻峭,海拔也高,這次來江南,所見之山,多俊秀小巧,也不見多高。

我們三個拾級而上,不多時便到一座禪院的山門口,抬頭看見一塊大匾,上麵卻糊了一張大紙,遮住了原來匾上的字,想是“大寶禪寺”四個字。

山門緊閉,我們三人不去敲門,而是翻牆躍入。

千山和尚越來越緊張,早出了一額頭的冷汗,貪生怕死至此地步,也實在叫人瞧不上。

院中靜寂,卻一派狼藉——大殿前的香爐被推倒了,香灰灑了一地,桌椅毀壞,香案殘缺,石碑斷裂,各個不成樣子。

我們溜到經書房,見匾上貼著一張大字報,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八個大字:一切佛經,都是狗屁!

真是讓人又悲又氣又好笑。

再摸到方丈室附近,卻聽見屋裏有人唱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又有人說道:“老劉,別唱了!你們不敢,我敢,明天我就把那觀音像給砸了,我就不信會遭什麽報應!”

原來是一群學生兵要毀壞佛像,卻心中害怕,商議到半夜,唱歌來互相鼓勵。

千山和尚驚道:“方丈室也給學生兵搶了,看來我師父不在這裏住了,咱們快快下山去吧!”

叔父道:“學生兵不過是搶了方丈室住,天然禪師未必就不在寺中!你給我老老實實的找,不然……”

正說之際,叔父突然住口,猛地扭頭,低聲喝道:“誰!?”

我也急忙回頭,隻見月光下站著一位老和尚,形容枯槁,麵色慘淡,長眉長須,衣衫破爛,唯獨一雙眼睛精光燦然,閃閃發亮。

千山和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道:“師父,徒兒是千山啊!”

叔父也鬆了一口氣,道:“老和尚,許久不見了!”

原來他就是天然禪師!

那天然禪師不理會千山和尚,而是仔細瞧了瞧叔父,又瞧了瞧我,眼中突然悲喜交加,道:“阿彌陀佛。原來是故人來訪!”

叔父一握天然禪師的手,道:“老和尚,咱們多年不見了,沒想到你現在落魄到這種地步!”

天然和尚道:“相尊功力更勝往昔,令侄儀表不俗,神采奕奕,可喜可賀,貧僧卻是糟糕透頂,大不如前了。”

叔父笑道:“老和尚怎麽知道他是我侄子?”

我心中也是詫異。

天然禪師微微一笑,道:“相尊走的是令叔的路子,自小練就的童子功,不娶妻,不成家,哪來的兒子?這少年卻又與你麵目相似,手段相承,舉手投足間顯見耳濡目染已久,以年歲論,多半是侄子了。”

叔父“哈哈”笑道:“老和尚果然狡猾!道兒,來拜見大師!”

“晚輩參見天然禪師!”我俯身拜倒。雙膝還未著地,那天然禪師便伸手來扶,手掌剛剛挨到我的胳膊,我便覺一股平和的力道自雙臂而下,蔓延周身,竟是跪不下去了。

我心頭一震,那天然禪師已經說道:“小友請起,不可多禮。”

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那股托舉我的平和力道登時消失,我心中更對這天然禪師佩服,說道:“大師真厲害!可為什麽放任這好好的寺院被毀成這個樣子?”

“唉……”天然禪師歎息一聲,道:“而今紅塵多劫難,方外之人也多陷其中,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救己。”“唉……”天然禪師又歎息一聲:“阿彌陀佛!”

“老和尚,你的霹靂手段呢!?”叔父道:“你天大的本事,竟甘心受困於阿貓阿狗手裏?任由那些醃臢齷齪下流貨把這一派天地攪個混沌不堪?!”

“夜深人靜時,貧僧也反複懺悔,思來想去,定是前生作惡太多,以至於今世遭劫。”天然禪師搖頭道:“這輩子,貧僧受苦受難都是應有的業果。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

“就是你們這些迂腐的人太多,他們才更可惡!”叔父不屑道:“就算是上輩子作惡,跟這輩子有什麽幹係?憑什麽上輩子不受苦,這輩子反而遭劫?”

天然禪師道:“人人所修德性不一,所造之業不同。德行高者,造業少者,平生即便是偶有劫難,也會頃刻消解。德行淺者,造業多者,一輩子受苦受難消障不了,自然連累後世……”

“老和尚,我不是來聽你說道的。”叔父不耐煩道:“你怎麽不在方丈室住?又怎麽發現我們的?”

天然禪師道:“方才老僧在入定之中,聽見院內有夜行人的腳步聲,甚是輕快,情知是來了兩位高人,便出了屋子,悄悄跟定,不料一打眼,卻是三人,相尊的腳步聲貧僧是聽不見了……稍稍跟的近了些,就被相尊給聽出了動靜,佩服佩服。相尊的本事,多半已不在令尊、令叔之下了。麻衣陳家當真是名不虛傳啊……”

跪在地上一直垂頭不起的千山和尚突然抬起腦袋,驚愕道:“麻衣陳家?!”

叔父“嘿嘿”冷笑,道:“不錯!你跟我侄子反複打探,都沒問出什麽來,我現在就明大明的告訴你,我們兩個就是麻衣陳家的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漢琪是也!”

千山和尚又吃了一驚:“相脈閻羅!”

“就是我!”叔父指指我,道:“他是我大哥的長子,陳弘道。你要是想報仇,大可以衝著我們叔侄來。”

“不敢,不敢……”千山和尚腦門上冷汗直流,連連搖頭。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道:“相尊,你和令賢侄是怎麽跟我這劣徒走到一起的?”

叔父道:“老和尚,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的本事和為人我都是十分佩服的,可是你收徒弟的眼光卻是太差了!我十分的不佩服!跪在你麵前的這個千山,就是十足的賊禿!先前他說他是你的徒弟,我還不信,所以叫他帶著我上山來找你,我事先已經想好了,如果他是假冒的,我便把他擄進深山殺了!”

千山和尚嚇得猛一哆嗦,我這也才醒悟,叔父明明認得天然禪師,自然也知道大寶禪寺在哪裏,卻偏偏要千山和尚帶路,原來隻是為了查明他究竟是不是天然禪師的弟子。

叔父又道:“現在這賊禿——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不是說你——這賊禿我已經帶到你麵前了,既然是你的徒弟,怎麽處置,就隨你!”

“你說的不錯。”天然禪師失落道:“貧僧的徒弟確實是一個不如一個。大徒弟一葉天資聰慧,卻好勇鬥狠,多年前還俗參了軍;二徒弟十戒本事最好,卻生性好色,看上了上香的女客,與人私奔;三徒弟百川腦筋混沌,最容易受人蠱惑,結交了寧波袁家的袁重渡,半個月前不知所蹤……”

我驚愕失聲道:“百川大師也是您的弟子?”

“是啊。”天然禪師道:“小友認識他?”

“他,他已經圓寂了。”我歎息道:“就是死在了袁重渡的手中。不過袁重渡也遭了報應,死了!”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合上雙眼,嘴唇微動,默默念誦,也聽不見他念叨的是什麽,但想來應該是在超度百川吧。

不多時,天然禪師又睜開雙眼,道:“這千山是我的第四個徒弟,幾個月前,被區裏朱主任帶走,說是犯了什麽罪,要槍斃,從此不知所蹤……但是貧僧知道,這小徒弟最精明,是死不了的。千山,你做了什麽事情,犯到陳相尊的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