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雖有限,唯思念不朽不壞】

(1)

八月的黃昏,蟬鳴聲已漸漸消歇。當暑氣褪去之後,洪二哥家的小院子便成為了酒友、詩友的好去處。而這些常來找二哥喝酒聊天的人中,又以我和李崢來的最是頻繁。

李崢是二哥的發小,而我則是李崢的女朋友。當他對我提到二哥此人的“光輝事跡”後,我便說:“你下次去見洪二哥,記得帶著我啊。”

這不,趁著最近清閑,李崢便帶我來到了洪二哥家。

二哥的小院中有一叢叢花草,還有一條灰不溜秋卻絕頂聰明的大狗。這狗名叫二子,是二哥的妻子去世前抱回來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家二子現在越發懂事乖巧了。”洪二哥拍著狗頭,眯起眼睛來嗤嗤傻笑。與他不熟的人,往往會給他貼上諸如“酒鬼”、“神經病”、“混吃等死”等標簽。但與他相熟的人,則無不為他的愛情故事感歎唏噓。

洪二哥善詩善酒善談,隻是在完全不熟悉的人麵前會特別沉默,如同冷風裏聳立著的院牆,看似不動聲色,卻以堅固無比的姿態守護著一段往事。

自從妻子去世之後,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2)

洪二哥的妻子,我並沒有見過。因為我與二哥熟識時,他妻子早已經不在了。

我隻是在二哥家裏各處擺放的照片上領略過她的風采:小麥膚色,高挺的鼻梁,眼中光芒閃爍,唇角笑意盈盈。

二哥見我望著照片出神,便說:“我家亞惠最臭美了,買了個新衣服得穿上拍個照,換了個新發型也要拍一拍,其實啊,在我眼裏她怎麽著都好看。”

洪二哥和他妻子本是高中同學。高二那年,二哥轉學來到她所在的班級,成了同桌。在三個月之後,洪二哥便正式向王亞惠發動了愛情攻勢。

“那時都是小毛孩子,能懂啥?不過就是看她漂亮,我就喜歡上她了。”二哥倒了滿滿一碗酒。這是他開啟回憶往事模式前的準備工作。

“我們家亞惠啊,那時候說話還挺嗆人,可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就是喜歡她那個樣兒,隻要她一開口罵我,我就興奮得不行不行的。”二哥幹笑兩聲,然後眼角忽然就變得濕潤起來,“你們說我這人賤不賤?被老婆罵,都覺得特別幸福。”

二哥一邊揉著眼角,一邊嘻嘻哈哈。“你們看這些杯碗盤子,都是亞惠挑選的。她就喜歡這麽清雅素淨的顏色。”嘴角的笑紋還在,可兩行熱淚卻滾落下來。

這一天是亞惠的忌日。

(3)

兩大碗酒進了肚,二哥愈發話多起來。也難怪,平時難得有人肯陪他喝酒,更難得的是,他竟然願意把他與亞惠的故事分享給我們。

二哥說,剛開始成為同桌時, 他對王亞惠還沒啥感覺。在他看來,這個女生挺愛學習的,很少摻和到諸如競選班幹部等無聊事情之中。下課之後,她總要到操場上散步,然後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

與那些追時髦又怕被老師批評而把自己捯飭得不倫不類的女生不同,王亞惠從來都是樸素清新的,就像六月裏的晴空。隻有一次,她穿了一件紅上衣。她對驚詫的洪二哥微微一笑。她說,中午放學後要去參加哥哥的婚禮,穿成這樣顯得喜慶。

“嗯嗯,是好看!”洪二哥頭點得如同搗蒜一般。那是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王亞惠。她不吵鬧,不攀比,靜默得如同空氣;考出好成績時會笑得露出小虎牙,若是分數不理想,就一整天都不說話。

在一次測試結果出來後,洪二哥看著王亞惠擰緊的眉頭,有些心疼地說:“不就差那麽幾分嗎?看你難受的……”

“但如果是高考,我就沒有下次了,到底還是自己不夠用心,有時候差幾分就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王亞惠一頓搶白。

“喲喲喲,至於嗎!”洪二哥心裏不滿,可臉上卻陪著笑。他了解王亞惠的家庭情況,他知道她唯有考個好學校,才能從這個貧瘠的地方走出去,才能看到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

王亞惠是如此認真地對待自己的人生,這讓洪二哥不由得心生慚愧。一介男生竟然還不如姑娘家肯付出辛苦,人家王亞惠每天清早堅持跑步鍛煉,可他是長期起床困難戶,由於經常遲到,沒少挨老師的罵。

“明天我和你一起跑步吧。”洪二哥笑嘻嘻地說。

“昨天的作業沒寫完,今天的課本都沒帶來,還說明天呢!”王亞惠看著手頭的試卷,嘴上雖然不饒人,可停頓了幾秒鍾卻問:“你幾點起來?”

“我?五點半起來。”

王亞惠瞪著眼睛說:“你?五點半能起來?”

洪二哥咧嘴一笑,“那就六點吧。”

王亞惠依然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輕輕說:“隨便你吧。”

說起過去的事,洪二哥抹了一把眼睛後又嗤嗤笑起來。他說,陪著王亞惠晨練不到半個月他就後悔了。二哥當“陪跑”那時節,正值寒冬,他每天看到王亞惠那紅撲撲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就覺得這陪跑的日子是真苦真累但也真幸福!

洪二哥說,那時自己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心頭卻開始翻滾起悠長的情思。在麵對王亞惠時他就特別話多,而且還特別賤。比如當王亞惠瞪著他說“你真討厭”時,他就嘻嘻嘻地笑得特別開心。

“不久之後啊,我就給王亞惠寫了一封信。那字跡歪歪扭扭的,現在想來真是羞死人了!我問她有沒有看我寫的情書,結果王亞惠這丫頭還把我好一番嘲笑。”洪二哥雙手交疊放在腦後,閉起眼睛來回憶起往事。

“您那情書寫的,是專門為了展現自己沒有文化嗎?錯別字連篇不說,而且還有很多病句。”王亞惠頭也不抬,盯著課本上的英文單詞。

“啊……”洪二哥一臉尷尬。

“這樣吧,推薦你幾本書,好好學習一下別人是怎麽寫情書的。”說著,王亞惠就在紙上羅列出一張書單。

“唉,可惜啊,那張書單我竟然沒有保存好。”洪二哥回憶起年少往事,臉上掛出清澈的笑,連眼神都變得柔軟起來。他說,自己後來喜歡上詩歌,高考報誌願填報了漢語言文學專業,就是因為受王亞惠的影響。

聽說,洪二哥寫過不少詩歌散文,有的見報,有的獲獎,在大學頗有“才子”的名頭。可這個相貌不帥卻別有味道的大才子誰都看不上,他就愛著年少時遇到的女神,王亞惠。

——即便是亞惠去世多年後,他也還是初心不改,真情一片。

“一輩子能有多長,有過最愛的人,有過相互陪伴的時光,就足夠了。”洪二哥眯著眼,叼著煙,曬著太陽,這架勢看上去有點兒像老流氓,但懂他的人都知道,這家夥的內心純著呢。

(4)

說起高三那年,洪二哥不住地念叨:“對我來說,那簡直是人生的轉折點。”

正是在這一年,王亞惠終於接受洪二哥了。

洪二哥說起那一天的場景,簡直如同講述生命中的一場儀式。

那天,王亞惠說:“洪誌強。”

“到!”

“你有多喜歡我?”

“你說啥就是啥,我就這麽喜歡你!”洪二哥回憶起自己當時的狀態,當時簡直是緊張得要命,開心得要死。

再後來,洪二哥問王亞惠:“你這丫頭開始對我那麽冷淡,最後咋就心腸軟了呢?”

王亞惠翻著白眼,她說她隻是不想每天再看到他摘抄詩歌、情書時的呆樣兒。“真娘氣,一點兒都不像個爺們兒!”

“廢話,你要是早點兒答應我,我不早就爺們兒起來了嘛!”

王亞惠“啪”地拍著桌子,“你這是狡辯!強詞奪理!”

“全憑您發落。”洪二哥笑著說自己當時耷拉著腦袋,想必是一副孫子樣兒,但其實心裏美得都快放煙花了。

遺憾的是,王亞惠高考時並沒有發揮出實際水平,雖然考取的學校還不錯,可還是與理想的大學差了一截。

二哥說,他隻是拍著王亞惠的背,一直安慰著她,後來幹脆就默默坐在亞惠身邊,把傷心落淚的王亞惠攬進懷裏。

大學四年,兩人靠著書信聯係。那時的洪二哥早已練出了一手好字,早已不是那個隻會摘抄別人詩歌的毛頭小子。寒暑假時,兩人通常也不回老家,而是來到王亞惠所在的城市一起做兼職。

洪二哥打的第一份工是當家教,給一個初中男生輔導功課。一來二去,兩人熟絡起來,那男生便喚他“洪老大”。

“老什麽大啊。我在我們家排行老二,你得喊我二哥。”

“二哥,咱們大哥是幹啥的啊?”

“咱們大哥啊,已經進去了。”

“哇!他進哪裏去了?”男生一臉好奇地問。

洪二哥哭笑不得,“傻孩子,當然是因為犯事給判刑了唄。”

“哇,那他一定特別能打架吧,我能拜師學藝嗎?”剃著小平頭的男生激動得就仿佛自己考上了重點高中。

洪二哥敲著他腦門說:“快點寫作業!”

“哦。二哥,你有女朋友嗎?你這麽有才,肯定有特別多姑娘追你吧?”

“小屁孩咋啥事兒都問呢!”洪二哥說他原本想假裝發火,嚇唬一下那個男生。可他也不知是怎麽了,或許是太想念王亞惠了,於是就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給小男生講起了自己與王亞惠之間的故事,給小男生驚喜得哇哇直叫,眼神裏又激動又興奮,就跟自己找了個女朋友似的。

大學畢業之後,洪二哥就與王亞惠領證結婚了。

二哥說他等不了,這相思太煎熬了。

王亞惠說,她也不想等了,她隻想陪在愛人身邊,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5)

可是,洪二哥和王亞惠此後的生活並不平靜。

二哥接著回憶說,大哥刑滿釋放的那天,正值寒冬下了第一場雪。

“我大哥回到家後,先是給我爹媽磕了幾個頭,他說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犯事兒,也就不會連累家人。他一個勁兒地說,都是他不好,他不該和別人打架,不該動手傷了別人。”

洪二哥又點了一顆煙,接著,思緒又跑回到過去。“那天,我蹲下來對大哥說,爹媽一直都很想你,還有,就是因為轉學我才認識了王亞惠,然後戀愛結婚,現在我都要當爸爸了,你就要當大伯了。哥,你高興嗎?”

洪二哥的父親經營著飯店,他琢磨著讓大兒子先學個手藝,學成之後就留在自家飯店工作,好歹也算是個出路。

可洪二哥哪裏知道,家裏的平靜日子沒過多久,當年被大哥得罪過的那些人就找上門來了。

二哥說,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大概三四點鍾的光景,他和亞惠都在自家的飯店裏,跟大哥有說有笑的。

“那天啊,我大哥提著水壺倒開水,亞惠摸著自己的肚子喜笑顏開,我是早已戒煙了,就在紙上寫寫畫畫,琢磨著給孩子取個別有深意的名字。我呀,就盼著有個女兒,像我老婆那樣聰明漂亮才好。”

再後來,店門就被一夥人給砸開了。

洪家大哥見事不妙,就想報警,可還沒有所行動,就被來人一棍子打翻在地。

“我大哥被人揍了,我那心頭怒火蹭蹭就燃起來了。我一把推開掄棍子的那個混混,卻不想後背挨了一下,那真是火辣辣的疼。”二哥抽完一顆煙,又抽出一顆,但並沒有點上。

“就是那天,我那傻老婆為了護著我,被人推倒在地,腹中胎兒也沒保住。”二哥頓了頓接著說:“我那沒出世的孩子,也真苦命!”

出了這件事之後,愛說愛笑的王亞惠就變得不言不語了,有時恍恍惚惚,有時又連連歎氣。二哥回想起妻子當時的抑鬱狀態,就眉頭一緊。“亞惠總是哭著說她對不起孩子,而我呢,每天都嚎著要滅了那個打傷我老婆的人。”

為了讓亞惠盡快恢複健康,二哥說他湊了一筆錢,打算帶著亞惠四處走走,散散心。“我想著,她心情舒暢了,健康狀況就會好轉起來。可是,我想的太簡單了。”

“亞惠出事那天,天空清清朗朗的。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自己出門采購,而把她一人留在家裏。”

洪二哥說他出門時,亞惠正在小院裏晾曬衣服。但當他趕到亞惠身邊時,亞惠躺著醫院裏,隻剩下半條命了。

二哥隻想弄明白,王亞惠怎麽好端端的就從院子裏走出去,走到了馬路中間呢?

王亞惠隻是斷斷續續地說,她聽到有孩子在哭,她就走出了小院,走到了馬路中間,而原本她是要到馬路對麵去的。

“後來,聽隔壁王伯說,我那傻老婆出了院門就往馬路上走,非得說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一輛小貨車開過來時,她也沒有注意到……”二哥說完,泣不成聲。至今他都悔恨交加,責怪自己不該把亞惠獨自留在家裏。

(6)

“五年嘍,我那傻老婆走了五年嘍。這個小院,每天我都收拾得幹淨整齊,就像她活著時那樣。”在王亞惠去世之後,洪二哥便破戒了,抽煙喝酒的癮頭比之前還大,隻是在噴雲吐霧之餘,還不忘侍弄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雖說它們長得東倒西歪,毫無美感可言。

這些花草,還是王亞惠剛懷孕時二哥和她共同栽種的。

“我這個人啊,手笨,連個花花草草也侍弄不好。如果我那傻老婆在,這院子裏肯定早就是花香一片啦。”洪二哥大手一揮,可生硬的笑容也遮蓋不住臉上的悲戚。

二哥從褲兜裏拿出一張紙,他說這是他未來的人生規劃,“先去大理走上一圈,然後再去西寧,還要去濟南和青島,西安也得去看看……亞惠想去卻沒去成的地方,我就替她去了。”說完,他抬頭看著李崢和我,滿臉的淚痕還未風幹。

二哥拍著腦門說道:“我這個人,隻要一想起來和亞惠有關的事兒,就成了話嘮。也不知你們這頓酒喝得怎樣。”

“就倆字:痛快。”李崢說著,把洪二哥那喝空的酒碗裏又倒滿了酒。

“那就好,那就好。”二哥說完,低下頭,沉默起來。

李崢指著天邊的一彎殘月悄聲對我說:“二哥可真能嘮啊,從黃昏時分直說到月上枝頭。”

我望著那不甚明亮的月光,半晌才說:“人這一生,難以預料的事情太多了。匆匆忙忙的,也就過去了。可人生雖然有限,這心頭的思念卻沉甸甸的,無際無邊。能被人這樣惦念著,亞惠姐真的沒有愛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