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禁區

用旁人的話說我二叔就是個有本事的。

鼓著腮幫子,叉著個腰板子,素來橫著走天下的二叔從來信奉著天老大,他老二,曆來都是隔著門縫裏頭看人,走到哪都是眼睛長到了後腦勺上。

他走過的地方,據說連占地盤的狗都不敢在那裏撒尿。

他的袖管裏藏著兩把刀,一把是彎刀,長三寸三分,叫‘斷江’。一把是袖裏劍,刀刃外翻,沒有刀把,有一尺,叫‘斬龍’。

但說實話,哪怕是我這個老李家的自家人見到二叔磨刀的時候也不多。而我一直長到十六歲其實也隻見到過一次而已。

那時候是我們縣裏頭正鬧匪患。

本裏就是不太平的世道,唯恐天下不亂的亂民們上了山偏要學那山大王。

我二叔名頭不小,那夥胡子想要拉著二叔入夥上登龍山頭落草為寇,逍遙快活。二叔點著旱煙袋就蹲在門檻子上斜著眼,愣是沒給他們一個正臉。

鄉裏鄉親的好心提醒,說這夥人鬧大發了,不是好相與的主兒。

“李老二啊,你惹怒了他們,這是在給縣裏頭遭災啊。那夥人兒個個都是喪良心的東西,你得罪了他們,必定是沒有好果子吃啊。”

二叔抽了口煙,沒搭理旁人。

結果第二天,那夥人就把兵災鬧進了縣裏頭,領頭的是個光頭,外號是過江龍,他站在縣太爺的公堂上破口大罵,說二叔鼻孔朝天,不識抬舉。

然後一通打砸搶,攪得縣裏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有人因為這事兒埋怨起二叔來,說他不該惹怒了這夥匪類,搞得縣裏頭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二叔沒說話,頭一次當著我的麵開始掛了三炷香,開始磨刀。

一磨就磨了整整三天,三天後,二叔揣著兩把刀就進了山。

那兩年縣裏頭鬧了好幾年的旱魃,我印象特別深,因為連飯都吃不飽了。可怪就怪在打二叔進山的那一天開始旱了好幾年的縣城竟然破天荒的下起了雨。

一場大雨,是我生平僅見。

就好像老天爺突然間開了眼,刹不住閘的從天上的大口袋裏往下倒水盆子,磅礴的大雨瓢潑而下,就連縣裏旁邊那條過龍江都開始翻騰了起來。

過龍江斷了流,決了堤。

等到二叔回來的時候,手裏頭就提溜著那夥山匪裏那個領頭的過江龍。

不過那時候的過江龍早就變成了死魚,他把自己五花大綁困成了個粽子,被二叔堂而皇之的丟在縣太爺的公堂上挺屍。

鄉親們的白眼和口水差點把他給淹死。

有人問二叔進山到底幹了啥,竟然把山匪的頭頭給拎了出來,二叔仰著鼻孔不答,有幾個好奇心重的偷偷進山一看頓時嚇尿了褲子。

本來是隱龍掛壁的百丈登龍山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巨大的岩石如同被刀父消掉生生少了一塊,遠遠看去就好像是一條綿延的怒龍被攔腰一刀被砍去了腦袋,隻剩零星的殘骸掛在那。

鄉親們都說,那是那夥人遭了天譴,惹怒了水龍王。

但其實說實在話,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

那是我二叔幹的,是他讓旱了幾年的過龍江突然斷了流,就連百丈登龍山頭上那一塊高高掛的龍王頂上的腦袋也是他砍落,掉下來砸散了扒了山頭的山匪們。

隻是沒有人知道。

他……

用的是哪一把刀。

那件事兒過了沒幾天,縣裏頭亂了起來,省裏頭來了人。

幾輛城裏頭都不多見的轎車停在了二叔住著的小院前頭,車上下來幾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

鄉親們都說那是城裏來的大官。

二叔沒搭理這群一看就是來曆不凡的老頭兒,而是老神自在的蹲在院子裏曬包穀。

起初跟著老頭兒們來的那些護衛們老大的不情願,怒斥著二叔要他過來見禮,可二叔連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而是自顧自的弄著手頭的活計。

老頭兒們一直在院子外頭巴巴的等了七天。

第七天的時候,二叔終於還是沒忍住,讓這群老頭兒進了院門。“怎麽著,這是訛上老子了不成?當初我離開的時候就說過,出了那扇門,那地方和我們老李家就再沒有半點關係。你們一個個加起來快也快有一千歲,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非得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找不自在?”

“哪來的往哪走,別站在跟前礙眼,我們老李家一個個把命都丟在了那裏,想要讓我回去門都沒有。”

二叔撇著眼,黝黑的臉上半點鬆動的跡象都沒有。

幾個老爺子沒回話,幾個加起來有千把歲的老頭子咯噔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二叔搖頭,開口道。“你們這是何苦?當初是你們趕我們老李家出來的,現在那裏頭要守不住了,你們想要讓我們回去,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道理?”

“他爹把命丟在了那地方,他娘,他爺全丟把命留在了那裏。當初我李老二發過毒誓,絕不會和你們再有半點關係,我的腳再也不會踩在那地方的土地上。”

二叔指著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脯子,口水混合著煙氣天女散花一般的噴在了身前的那一群老頭兒的臉上。

“二爺,我們懂!”

一個滿頭鶴發的老頭兒拄著拐杖陪著笑臉。

他直接跪在了地上把二爺背在了上頭,明明半截身子就要入了土了卻硬生生把二叔那一百六十斤背在了背上,怎麽也不願意撒手。

他們這是要背著二叔走哇。

像二叔說的,他的腳不會落下,哪怕是抬著,哪怕是背著,不會在落地。

二叔看了老頭兒們半天最終還是心軟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照顧好鐵匠鋪,然後頭也不回的跟著老頭兒們上了車。說實話,我看著二叔離開的背影,很雄壯,很威武,也很淒涼。

我原以為這輩子我不會再見到二叔的麵。

沒想到第五年,二叔還是回來了。

不過那時候的二叔很慘,他瞎了一隻眼,連帶左腳的腿也瘸了一條,那模樣憔悴遠沒有五年前連凶悍的山匪們都不放在眼裏的囂張。

而從來都是刀不離身的二叔帶回來的還有一柄斷刀。

那一口一直藏在他袖子裏的彎刀‘斷江’如今在沒有昔日的鋒芒,而是從中央截斷變成了幾塊毫無用處的破銅爛鐵。

“娃子,二叔這輩子還是栽在了禁區裏,咱們老李家啊,這一輩子都逃不過禁區的那扇門。那裏是咱們老李家的夢魘啊,這把刀,是二叔的,也是你阿爺的,如今就吊在這裏。”

“別去禁區,別跨進那扇門,咱們老李家不能絕後哇。”

二叔說完,強撐著喘了最後一口氣把那一口‘斬龍’吊在了房梁上。

那一天,我是頭一次從二叔的嘴裏頭聽到關於我爹媽的事情,也是頭一次聽到那個名為‘禁區’的地方。

因為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我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二叔和我爺從來不告訴我父母去了哪裏。原先我爺照顧我,我爺走了之後,就剩下我和二叔相依為命了。

我們老李家為什麽一家子都把命丟在了那裏?

我壯著膽子問二叔,禁區裏到底有什麽,到底是什麽東西把連登龍山上的胡子都不放在眼裏的二叔嚇成了這幅模樣。

二叔忽然就暴躁了起來,他一腳踹在了我的屁股蛋子上,踹的極狠。“不能問,不準好奇,娃子,那裏是我們老李家的夢魘,這輩子,隻要我活著,你就不能問。我李老二瘸了腿,斷了刀,但還能當老李家的主,你多問一句,我就扒了你這一身皮。”

我縮了縮脖子,沒敢多問。

二叔眼珠子直勾勾的看著吊在房梁上的‘斬龍’根本沒理我。

可我分明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名為驚懼的情緒。

至於他們嘴裏頭說的那扇門,那地方到底是哪裏,我也根本無從得知。

我隻清楚,那裏是‘禁區’。

我們老李家的一屋子的人都埋在了那裏,我爹,我娘還有我阿爺,二叔回來又去了最後瘸了腿,斷了刀,僥幸才活了一條命。

那扇門的裏頭到底有什麽?

我不知道。

但我清楚很,那個地方就是我們老李家人的‘禁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