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突生異變

那是我唯一一次去教師宿舍,去過之後,再也沒萌生過請政治老師幫我一起補課的想法,悶人的地方我並不想去。平淡而任重道遠的複習日漸漸過去。終有一日,喬瘋了。在上語文課的時候,他先是癡癡傻傻地笑著,驚醒了沉浸在學習中的同學。我們不明所以地看著喬,包括年輕的語文老師。喬咧著嘴,笑得很滑稽。他從不是諧星派的,也不是幽默派的,而是正經派的,所以大家更好奇了,平白無故的,笑什麽?語文老師忍不住拿教鞭敲了敲講台桌,提醒他:“安靜!”下一刻,精神恍惚的喬猛地跑上講台奪走了語文老師的粉筆,他捏著粉筆,左右挪動腳步,極速地在黑板上畫了一連串風格詭譎的畫!模模糊糊的,好像有兩抹影子,左邊的影猖獗,右邊的影驚惶……也許我看錯了,白線雜**錯,畫風極其淩亂,有些像西方的抽象畫,很難看得出來到底畫了什麽。大家錯愕地看著他畫出來的東西,語文老師推著厚重的黑框眼鏡,也一頭霧水。緊跟著,喬瘋瘋癲癲地跑出了教室,他手舞足蹈地奔跑大笑,嘴邊還流著口水,活像一個從瘋人院裏跑出來的人!這一幕,嚇壞了我們!

一個學習上的風雲人物,突生異變,令人感到震悚。廖思行是第一個追出去的人,緊跟著是我,再是語文老師,最後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都出來了。

我和廖思行並排跑著,大叫喬的名字。一抹藍色衣角擦過樓梯扶手,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樓梯間,但他的聲音還在持續,他在笑……他在逃……屬於他的笑聲在某一瞬間戛然而止,我的心隨之一跳,下樓梯的步伐也由一步變為兩步,沒追多久,我就在樓梯間看見了喬。

溫雅的大男孩兒躺在地上抽搐著,他的額上被摔出了鮮紅的血,血液順著眼睛、鼻梁和臉頰而流,這令他看起來更狼狽了,他黝黑的眼眸始終微睜,無神,無情。

人就這麽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像個沒有生氣的假人。若不是能用肉眼看見他在呼吸,我一定會誤以為喬……死了。

我剛想走過去搖搖他,後麵的同學和老師就一擁而上,圍住了喬。“都散開!叫救護車!”語文老師的一聲喝令叫醒了眾人,人群十分擁擠,左右潮動,紛紛騰出位置讓給喬新鮮的空氣,老師捧著喬的頭側放,拉開他的衣領,幫助其通氣呼吸。喬的眼皮一會兒半睜,一會兒合上,似乎想清醒卻清醒不過來,最終勞累地閉上眼了。救護車來了,剛好下課。我拚命踮著腳,緊跟在外圍想擠過去看他,看熱鬧的人何其之多,抵不過人山人海,我終被排斥在外,望不見他……喬摔下樓梯之後,在學校裏,我再沒見過他。倒是他偉大的媽媽周女士,在那之後頻繁出現在學校裏憔悴地辦事。

高二末,我頭一回清楚地認識到,這是一件意義深刻且會影響我一生的事。

政治老師侵犯喬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

周女士來學校前,毅然選擇新聞曝光,然後報警。

政治老師以前不學無術,去國外留學鍍金回來當了主任,他在危急時刻利用自身資源見招拆招,告家長誣陷。這件事的確沒有什麽證據,證據原先是有的,是政治老師曾經拿來威脅喬的視頻。起初喬因視頻受製於他,在摔破頭進醫院的時候,喬幹脆破罐子破摔,說出了一切,希望警察能幫他找到視頻,拿來做證據。隻是這視頻,警察沒取到……如今隻有一個時而神誌不清的少年,單靠口供很難爭取權益,該怎麽申冤?絕望讓人嚐到在沼澤地裏被悶死的感覺。受害者,喬不是最後一個,也絕不是第一個。

隨著喬的事件曝光,一些風聲在學校走漏,聽說其他班上的男學生也有過和喬一樣的經曆。

周女士正想迫切地抓住萬分之一的希望時,那幾個孩子的父母卻不願意公開對抗,因為這些家長得到了政治老師提供的很多補償,加上他們認為這些事很丟臉,便同意私下和解,不聲不響地處理了,一切都草草收場。

很快,這些曾經被惡魔碾壓過的孩子紛紛轉校了。

在這之前,周女士曾傾家**產地向法庭上訴,她不願意接受齷齪的私下和解!不願意成為吞噬自己孩子的“病號”!不願意妥協在警察沒找到的視頻裏!她盡可能地求助於記者,希望有人能關注這件事。

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警方調查無果,此事不了了之。周女士甚至險些被反告。柳暗花明又一村,沒過多久,轉學走的其中一個男學生偷偷跑回來,將一本日記鄭重地交給了周女士,轉校生自小有寫日記的習慣,上麵記錄了政治老師過去對他的種種傷害。

周女士拿著日記立即追訴時效。

因受害者為男生,法庭判政治老師故意傷害罪,坐牢兩年零幾個月,賠償金額各十幾萬元,僅此而已。審判結果下來之後的半年,轉校生自殺了。百姓,唏噓。

高考的前期,喬離校的後期,我常撐著下巴,在草稿紙上百無聊賴地畫圈圈,畫著畫著,不由得會寫一個“喬”字。彼時我的眼球轉了幾轉,觀察著周圍的人,心悸地將草稿紙上的“喬”字塗黑,直到黑得見不了字體原本的麵目,筆尖才停止轉動。

而一班的黎笑笑同學,被父母安排出國了。

這一對璧人,再沒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裏。

白駒過隙,我已成為一名大學生,而喬還是三年前的樣子,時而精神錯亂,時而頹喪清醒。我近距離觀察這個沉浸在自己安全世界裏的男人。他始終捂著那張抽象的素描畫,充滿戒備地盯著我。我盡可能發出善意,溫柔地與他對視著。我相信,不管是瘋子還是傻子,都不會喪失察覺人的本能。雖然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忘記我。他那柔軟的黑發之下藏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好奇,又有些膽怯。身體微動間,發絲就會掃過他濃黑的眉毛,掃過他卷翹的睫毛。他似乎在辨認我。曾經的天之驕子,就在我眼前。他終於正眼看我了,我卻已如此複雜,如此難過。

過往的打擊和傷害對充滿抱負的他來說,是被無限放大的。他心裏的煎熬,我雖然不能切身體會,但也能換位理解。

我的鼻頭一時酸澀,便用指腹擦著眼角,也順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根。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帶有清香味的紙巾,男人的大手僵在空中捏著一張清風紙。我愕然抬眼,欣喜地以為喬清醒了,可看見的仍是他目光呆滯的模樣。

我鬱鬱不樂,低頭就著喬遞來的紙巾擤了擤鼻涕。他忽然笑了,傻裏傻氣地衝我說:“你好呀。”“嗯,你好。”我的回應和從前沒什麽兩樣,很平淡。他把食指放在紅唇間豎著,神神秘秘地輕噓一聲,接著,他躬著身體,以匍匐的姿態悄悄畫畫。他起初每畫一下,都會瞟我一眼,這是我眼角的餘光瞥見的。看見我沒有偷看他畫畫,他漸漸放輕鬆了,彎曲的腰板也直了起來。

我輕輕翻著他桌上的書籍,安靜地陪著他。

他畫完後,忙忙碌碌地將素描畫胡亂塞進了抽屜裏,塞了之後,他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麽,就訥訥地呆坐了下去。這副模樣是他的常態,眼神空洞,忽而癡笑,忽而垂嘴。

這很令人好奇,他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還是在回憶什麽?是間歇性清醒,還是間歇性瘋了?我不得而知。我試著喚他。“喬?”他無動於衷,端坐得筆直,神思恍惚地看著黑黑的窗簾。我轉身開門,對外頭的人輕喊:“姨,給喬剪頭發嗎?”“好,等等。”

不多時,“吱呀”一聲,深色的木頭門被人打開了。婦女身上的圍裙早已洗得發白,她手裏拿著一塊藍色的理發圍布和一把黑色的小剪刀,輕手輕腳地走近我們。麵對喬,我和周女士都很小心,連腳步聲也會不由得放慢。

以前我稱呼她為喬媽媽,這幾年的來往使我們親近,所以她讓我管她叫姨。

“你來了就好了,我一個人給他理發,忙不過來,他不喜歡理發。剪刀的聲音,他很討厭,老是亂動。”周女士嗔怪地笑著,順手把藍色圍布遞給了我。

喬回神了,他蹙起眉頭看著周女士手裏的黑剪刀,稍微抬手停在空中,他的五指微微張開著,以拒絕的姿態來回看我和他的母親。

周女士稍微理了一下腰上的圍裙,然後扶著椅子緩緩地蹲下去平視他,認真地說:“如果剪了頭發,就讓阿秦帶你去公園散步,和以前一樣,好嗎?”

喬偏了一下頭,額前的發也斜到了右邊去,把他本就清秀的麵容露了出來,他的神情很苦惱,似乎沒有接收到周女士的話。

她耐心重複了幾遍,他才遲疑地點了一下腦袋。

厚重的窗簾被慢慢拉開,屋裏的擺設重見光明,桌子、地板……它們的顏色隨著窗簾的拉開而淺了些,明白點兒說,是亮了。但喬閉上了眼睛,他搖頭,再是搖頭……“沒有光,怎麽剪頭發?”

我說了,他聽了,真是欣慰。

我展開藍色圍布,把它順著喬的頭部套進脖子,藍布掩蓋了他的長腿。我仔仔細細地幫他理好周身皺起來的布料,他始終皺著眉頭,還用尖尖的手指戳起圍布,明顯嫌棄極了。

周女士小心翼翼地提起剪刀,緩慢地幫他修理頭發。我則是把雙手放在喬的兩臂上握著,以防止未知的危險,就怕他的情緒發生異變,會躁狂或者亂動,從而剪傷了他。

這樣的事,不是沒發生過。

哢嚓……哢嚓……烏黑的發絲輕飄飄地掉落,他白皙的額頭漸漸出現在空氣中。真白,白如天上的輕雲。隻是他左邊的眉目上方有一條淺淺的疤痕,這是他第一次發病時,從學校樓梯上滾下去摔破頭留下的痕跡。空氣中有細碎的發絲在淩亂飄舞,有日光裏的塵埃顆粒在混亂飛揚,哢嚓……哢嚓……剪刀接觸發絲的聲音仿佛在為它們伴舞。我們共同幫助喬理發,時光的染痕在記憶裏悄悄上了顏色,我在微笑的同時,聽到精神恍惚的喬沒頭沒腦地呢喃了一聲:“爸。”刹那,掛在我和周女士嘴邊的笑都凝住了。“爸爸……”接著,咧嘴笑起來的青年轉頭問周女士:“你好呀,我爸爸在哪兒?”

周女士瘦窄的肩膀一頓,隨之下斜。她沉默了,拿剪刀的手微顫,抖得周圍的塵埃顆粒一起縈繞在她的全身上下,伴著她的人一起動,塵埃偶爾舞動,偶爾落在她泛白的兩鬢上,或發白的圍裙上。

半晌,這個飽經世事的女人才回答了瘋子的話:“爸爸去打工了。”我漸漸抬手撫了撫周女士的脊背,她像是老了,可脊梁又那麽直,直得像個年輕人,直得像大屋裏的柱子。喬沒有爸爸,不,他有爸爸,隻是不在了……阿叔在世時,他們的家庭還處於溫飽水平,頂梁柱垮後,喬家直跌到了貧窮邊緣。

阿叔原先是包工頭手下蓋樓房的工人,後來工傷去世了,當時有幾個工人都摔下了樓,除了一個半身癱瘓的,其餘人都未能幸免,當場死亡。

因為阿叔工傷去世,周女士得了一筆不算多的賠償費,她當初拿這筆錢打官司,得了十幾萬的賠償費,平時省吃儉用,如今又兼職家政服務的工作,勉強能供養神誌不清的喬。

周女士去工作的時候,會把喬鎖在家裏,她不放心,所以在家中安了攝像頭觀察他。萬一有什麽緊急事,也好馬上趕回來。

喬患精神病的事,她一直瞞著家鄉的老人,所以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暑假和寒假,我來的話,她就會把鑰匙給我,麻煩我照看喬。她每次都堅持給我錢,但我堅守自己的誌願者底線,從沒有收過。周女士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和廖思行都是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廖思行不是本地人,他成績不理想,大學在本地就讀,他通常都是在校期間來探望喬,暑假和寒假得回北方老家,所以我們每次都錯開了。我和他的輪流探望從高考後一直持續至今,從未間斷。

所以基於我和廖思行對同窗的舊情照拂,周女士平時能輕鬆一點兒。其餘同學最初也來看過,漸漸地,各奔東西,來得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