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性情中人
周女士先前在中介掛了牌賣房,近幾天好像有人有意要買,她就急急回去了一趟。
她走後不久,喬在電腦前和人開起了視頻,我湊過去瞧,竟然是廖思行。喬從精神病院出來後,我們一起慶祝,吃了一頓飯。廖思行喝得跟死豬一樣,喃喃祝福我和喬,這晚後他就消失了,誰也聯係不上他。
透過視頻,可以看到廖思行身後的環境和桌前的食物。他左手邊擺了糌粑、風幹牛肉和酥油茶,後麵的**有一條寬大的藏服。我便興奮地問道:“你去西藏了?”
喬少見地露出羨慕的目光,熱切地瞅著視頻裏的藏族特產,替廖思行答了話:“以前說,等我好了,他和我一起去,都是騙人的話,自己偷偷摸摸就跑了去,讓我眼紅啊。”
“我是等不及了,你們兩口子以後一起來,我就不打擾了,不想當電燈泡。”廖思行嘚瑟地吃著特色美食,咬一口地道的風幹牛肉就長嗯一聲,再喝一口酥油茶嘖嘖嘴,好似吃美食比去青樓還叫人醉生夢死。
喬待廖思行一向很寬容,我就不同了,揮著拳頭想穿過視頻揍他。喬熱乎乎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拳頭,我以為他是怕我將才修好的電腦屏幕打壞,卻聽他道:“小心撞到手。”
廖思行一拳捅到肚皮上假裝切腹,又一百八十度做吐血狀:“虐死我了真是,我掛斷了,看不了,眼睛痛。”
視頻就這樣被掛斷了,不過他發來消息問我們想吃什麽,他回來一定帶給我們。
我的酥油茶和喬的風幹牛肉還沒盼到,不多日就盼來了一個令我發慌的人。鑰匙在門孔裏微響,我殷勤地去開門,清脆地問道:“姨,您回來了,房子賣……”等門徹底打開後,我的聲音沒了,周女士身旁站的是喜怒不明的老杜。他撇著嘴,攏了攏帶了些許冷氣的黑色大衣,徑直踏足進來了。老杜的到來,讓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喬主動替他泡了一杯茶,老杜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點上一支辛辣的雪茄吸,他裝滿心事地吞吐煙氣:“杜秦,坐過來,我們好好說說話。 ”他似乎見我擔憂,又道:“你放心,裴照沒來,我給攔住了,她脾氣臭,你骨子裏脾氣也硬,還是我來穩當。”
我躊躇時,喬漫不經心地將茶幾上的電腦合上。他的手向左邊一揚,神態裏的柔和與硬氣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對老杜發出邀請時又覺得他畢恭畢敬的。
“伯父,您要不先和我談談吧,借一步陽台說話。”
老杜沉眼看了看喬,微微頷首同意了。
他們關上門在陽台上說話,我有些憂心,憂心老杜會對喬說出一些不留情麵的打擊話。我張望他們的時候,喬回頭揮了揮手示意我退開,他表現得很輕鬆,這種狀態不像是裝出來的。
周女士端起杯子喝著水,笑道:“我是挺納悶兒怎麽這麽快有人買房子,原來是你的精明老爸來了一招引蛇出洞。”“生意人能不精明嗎?”我仍然高度注意陽台上的動向。默了片刻,周女士叫我不要跟家裏作對,說了一些耳朵都聽起繭子的勸我的話,我點頭敷衍了事,該如何,我心中自有主張。等他們談完話,我心裏的七上八下也結束了。兩個人居然談笑風生地走了進來,老杜還搭著喬的肩膀,不輕不重地拍他。我問他們說了什麽,二人都籠統地回答了不重要的話。
老杜喚我過去說話,喬稍微拉起我的手,摩挲著我的指腹,這小動作似是在寬慰人。他醞釀一二,便溫聲道:“順其自然就好,你爸是個性情中人,別惹氣了他。”
“你對我爸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他就是個老奸巨猾的狐狸。”不想,我背後說人,被當事人聽見了。
老杜回頭笑笑不說話,他老態龍鍾地背著手,停在陽台上望了望天空,一副等我的姿態。
我訕訕地來到老杜身邊,他又低頭看向樓底下走動的芝麻人,歎息道:“且且啊,你離家的這些天,我幾乎每個晚上都失眠,是作為一個父親而失眠。你不知道,我想了很多很多,多得讓我自己都恍然大悟,原來且且長大了……從你蹣跚學步、牙牙學語開始,一幕幕就像電影片段一樣,回放在我腦中,還沒看夠,膠卷帶就沒了,才發現一晃眼我們且且就真真實實地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思想,是個大姑娘了……”
老杜突然對我說出那麽一長串感性的話,叫我很不習慣,更叫我眼睛鼻子發酸。我不習慣麵對家人的煽情,或者是我自己的問題,在傷感的同時,也無可避免地無措。
我佯裝轉頭看風景,遮擋了紅潤的眼睛,認命笑道:“有什麽,就直說吧,我知道你的來意。”
“不,你不知道。”老杜再次歎息,“教育上我們是專橫了點兒,總是告訴你,我們是為了你好,可是在失眠夜裏我又悟出,‘為你好’這三個字何嚐不是一種綁架,無形的綁架最叫人窒息。也難怪壓抑了那麽久的你,敢出逃,逃出讓你喘不過氣的家。我給了你自認為好的東西,你願意要就要,不願意要就不要,這才該是最好的狀態。”
我摳著陽台上的牆壁,繼續聽他說。
講了這麽多,老杜終於直切話題:“我這次來,是幫你媽帶話的,我猜你也不願意回去,原先我還擔心喬家小子不好,不過他跟我談了很多話,我也發現他人是好的。‘人好’兩個字就難得了,誰也不敢保證他將來的前程如何,我要是早給他判了刑,這不就是在給過去的自己判刑嗎?你這邊我不支持也不反對,你就暫時在這兒吧,裴照是要求你必須回去的,我回去會勸勸她,你缺錢了就跟我說,一輩子啊,就你這麽個小囡囡,不給你給誰啊。”
“其實……我也很不合格。”牆上麵的一攤小水漬,都是我的眼淚,不想被老杜看見,我就徒手將其擦幹了。老杜竟光手幫我捏掉了鼻涕,還往陽台外麵甩了甩。我忙回頭看了一眼喬,還好他沒看見我的鼻涕。我踏腳十分嫌棄老杜:“髒死了!你還往陽台下甩,滴到人家臉上怎麽辦?”話說出來,我破涕為笑。老杜將手放到褲腿上不講究地擦,也笑了起來,那副富態的樣子活像眉開眼笑的彌勒佛:“小時候,不都這樣給你擦的嘛。”簡單一句話又讓我覺得傷感,父母總是沉浸在孩子的過去裏。可我還是反駁了他:“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是現在,要學會文明,不能故步自封,該用紙擦鼻涕,咱還是用紙吧。”
老杜的離去沒有帶上我,著實讓周女士歡欣了一把。喬倒不顯得意外,他說得沒錯,老杜是性情中人,曉得反省,不同於秦裴照的隻認自己有理。
原先心口上還壓著一塊大石頭,雖然和喬處得很幸福,但父母反對的感情,確實殘缺了一角。老杜的退步,救贖了我沉重的心。
不久,喬給我看了很多條短信,在我私奔後一晚,喬就向老杜報備了我在他這兒的事,他沒有透露地址,隻是和老杜交流我不願意回去,他還把我離家後的狀況都告訴了老杜,二人一直通過短信在交流。
我翻著他們溝通的短信,緊張得宛若坐了一場過山車,隻覺得喬技高人膽大!他俘虜嶽父的技巧,我五體投地。
喬卻說,沒有什麽技巧,不過是責任和真誠罷了。
晚上,我們坐在不寬大的陽台上一起看星星。
我扒拉著喬的臂膀,指向夜幕星河上最亮最閃的那顆星,向往著未來的童話,憧憬地說道:“等我們老了以後,誰要是先去了天上,誰就要把最亮的星辰摘下來送到對方的夢裏,好不好?”
喬望著遠遠的天,濃眉微動,不由得失笑了:“八字沒一撇,就想著老死之後的事。”我沮喪地吹起額上垂下的一絲發,接著,習慣性地輕掐他的手臂:“怎麽,你不想跟我好到老死嗎?嗯?”
“想啊。”喬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酥,他的電台哥哥音不綿不脆,沉穩磁性,比世間任何一種聲音都要悅耳,“不管誰反對,我都很想很想自私一次,酷酷地把你娶回家,隻屬於我一個人,好好疼你,愛護你,把我最好的都給你。你想要天上最亮的星辰,我老死後,就馬上給你摘,可是且且……我害怕啊,怕這些都是奢望,運氣差慣了,幸福來臨的時候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第一次在喬麵前大放厥詞地吹牛。“怎麽可能是奢望!絕不會!你不知道,秦裴照可聽老杜的話了,老杜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遲早把那母老虎搞定。”說完,我真怕自己閃了舌頭。喬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他一眼看穿地問:“你確定你沒說反?” 我幹笑著繼續和他看星星,認識這麽久,我竟不知道喬會看星座。
先前傍晚下過一陣急急的大雨,而今夜幕上的圓月和星辰似有一種洗滌之後的清爽。大大小小的星光如鑽石般耀眼閃亮,眨著、閃著,動人心弦,仿佛是世間孩子許下的無數的純真願望,而被凝聚到黑空中的希冀光芒,純潔、素雅又如此夢幻。
空氣中伴著一絲絲水霧潤氣,聞起來甚清冽的,清冽如他。
銀白的月光仿佛給喬穿了一件光影霓裳,明珠生暈之感畢現。他要是做個美人,亦無不可。那雙眼眸同星辰一樣在黑暗之中明滅閃爍,襯得喬神采明亮。他興致盎然地解說星宿,我沒來由地有些怦然心動,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心動。我就按著他四處親,親得他臉上都是唾沫星子。鬧過之後,我倚在他懷裏半睡半醒,不久,隱約感覺身體騰空,再然後,我就睡到了一個舒適軟和的地方……同往常一樣,他溫柔地說了一聲:“且且,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