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十七

張玉清

開學一個月後,學校又要收錢了,這次是收校服費,每人八十元。

班主任說大家應該明白穿校服的意義,校服能讓校容校貌更加整齊,統一的校服也更有利於培養我們的組織性紀律性,更能體現我們同學朝氣蓬勃的精神風貌。

最後班主任象是早已想好了似地又補充了一句:請同學們盡快到班長那裏交錢,家庭困難的同學可以緩一緩,但要抓緊時間籌集。

班主任的“家庭困難的同學可以緩一緩”這句話起了作用,誰也不願意自己在別人眼裏成為“家庭困難的學生”,所以剛下課手裏有錢的同學就紛紛跑到班長張倩的桌前交錢,擁擁擠擠鬧鬧嚷嚷,張倩一邊收錢一邊說著:擠什麽,擠什麽,這又不是搶錢,交錢還至於這麽擠呀!

劉星亮默默地走出了教室。

黃昏,劉星亮騎行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時是一段上山的坡路。他費力地蹬著。忽然,他看到前麵的路上一個人背著重重一大捆柴草,人被壓得腰幾乎彎到了地上,蹣跚而行。

他怔怔地望著,認出來那是母親。

劉星亮喉嚨裏低低地叫了一聲:媽!他向前猛蹬,坡度漸大,他大口喘著氣,仍是拚命蹬車,可還是太慢了,他忽地跳下了車,一手扶車把推著車子跑起來。

他推著車子大步向母親跑上去,終於到了近前,他伸開一隻手從背後托住母親的柴草。

母親覺得背上一輕,這才驚覺,劉星亮叫了一聲:媽!

母親費力地轉過身,看見兒子,臉上露出笑意:亮子,你怎麽回來了?

劉星亮扔下車子,把柴草從母親肩上卸下來,背在自己肩上,母親推起他扔下的車子,母子二人在山路上走來。

到家了,父親不在,母親說父親去鎮上買化肥了。

天黑時,父親回來了,空著手,臉色有點不對。

劉星亮迎上去叫了聲:爸。

父親應了一聲:嗯。蹲在地上掏出煙袋鍋點上,吧嗒吧嗒一聲不出地抽煙。

母親看出有點不對,問父親化肥呢?買了沒有?

父親說沒買。

母親問,供銷社沒貨?

父親說有貨。可人家不賣。

母親奇怪道,咋啦?不賣?這供銷社還有有貨不賣的道理?

父親說人家不賣半袋,人家嫌拆袋賣忒麻煩。

母親說那你跟人家說點好話嘛。

父親沒好氣地說你咋知道我沒有說好話?我好話都說盡了,人家就是不賣!

父親“啪”地磕了下煙袋鍋裏的煙灰,愁苦地皺著滿臉的皺紋,深深地歎了口氣。

母親也跟著歎了一聲,唉,這人啊,咋就這麽不體諒窮人呐。要不,咱就買一整袋吧?地不抓不行啊。剩下的明年春天再使。

父親說可咱還得買菜種呢,這點錢要是都買了化肥,就沒有錢買菜種了。今年我想種那個優種,產量高,價錢又貴。

父親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過來問劉星亮,今天不是星期六哇,你怎麽回家來了,有事嗎?還是又沒錢了?

劉星亮怔了怔,說,不,沒,沒事。

父親又磕了下煙袋鍋,沒事,沒事家來幹啥?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沒事別回家,學習要緊!父親語氣軟了軟,又說:不管怎麽樣,飯得吃飽。

母親在一旁說對,飯得吃飽,長身子骨的時候哇。

父親說家裏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隻管好好念書,就中。

劉星亮答應著,心裏很亂。他抿了抿嘴,把學校要八十元校服錢的話咽了回去。

劉星亮來到一處建築工地,他有一個初中同學劉福祥在這裏搬小工。劉星亮找他想讓他幫著在工地上找點活幹。

劉福祥說你幹這幹什麽呀,你還是好好念書吧,咱們當年的這幾個小哥們就是你上高中了,別人全完了,沒前途了。

劉星亮說,耽誤不了念書,我隻幹兩三天,隻要能讓我掙八十塊錢就行。學校非要讓定做校服,每人交八十塊錢。

劉福祥說要是這樣我給你問問,看有沒有零活。

劉星亮說你最好給我找一個夜裏幹的活,白天我不能逃了學來幹活。

劉福祥過一會兒回來,說真有活,但不是好活。

劉星亮說啥活都行,我幹!

劉福祥說篩白灰行嗎?這活,我剛來的時候幹過,嗆死人,讓誰幹誰不願幹。工頭說你要願意幹,就把這活給你。

劉星亮說行,我幹。

劉福祥帶他見了工頭,工頭點著頭說,好,看見沒有,就那邊那一堆白灰,兩工你給我篩完了,夜裏幹,還得幹好了。工錢嘛,跟他們一樣,一工二十五塊錢,兩工五十,這活就包給你了,不管你用幾天幹完,全是這五十塊錢。

劉星亮說,五十塊?可我,可我需要八十塊哪,您,您再多給點兒。

工頭說嘿,話還有這麽說的?你需要?你需要多少我就得給多少?就五十,願幹就幹,不幹拉倒。

劉星亮說行,幹,我幹。

工頭走了,劉福祥卻說這活你不能幹,這小子坑你哪,這明明是至少得四個工的活,他才給你兩個工的錢。

劉星亮出了口粗氣,說,幹吧,我需要這筆錢。

夜裏,工地上比較安靜了,隻有少數工人在亮著燈幹活。劉星亮幹活的地方沒別人,一根木杆挑著一隻電燈。

一個大白灰堆邊支著一麵大鐵篩,劉星亮就用這篩子一鍁一鍁地篩白灰。他一鍁下去,幹燥的白灰就騰起一團白煙,揚在他的身上臉上,他一下一下地幹著,白煙越揚越多,他的整個人都被包裹在嗆人的白煙裏。劉星亮被嗆得不住地咳嗽,終於在一陣大咳時他喘不過氣來,不得不從煙團裏跑出來,跑到稍遠的地方喘著氣,但他喘了口氣,抹了把臉就又去篩了起來。

看守工地的老頭走過來,叫他,喂,小夥子!

劉星亮停下,從灰團裏鑽出來,說,大爺,有事呀?

老頭說,沒事,小夥子,你把這個戴上,要不這嗆,受不了。

老頭遞給劉星亮一個口罩。

劉星亮感激地望著老頭,謝謝大爺!

不遠處,打樁機單調地響著,哐——哐——

東方發白了,疲憊不堪的劉星亮停了手裏的活,他的滿身滿頭像是落滿了雪似的全是白灰,臉上眉毛上也是。他到水管子前洗了洗臉,又把頭衝了衝,就騎上車子趕去學校了,他還要參加校運動隊訓練呢。

那一大堆白灰篩完了,劉星亮領到了五十元工錢,他把錢揣到兜裏,心想:還缺三十元,到哪弄呢?

黃昏,教室裏幾個同學在看書,劉星亮坐在座位上發愁,班長張倩催了他好幾次了,可剩下那三十元錢他怎麽湊呢。

高朋和劉俅幾個人進來,劉俅說:“劉星亮,發什麽呆呀,走,高朋新買了一輛摩托,咱們跟他上操場上試車去。”

劉星亮說:“不去,我不懂摩托。”

劉俅說:“摩托有什麽懂不懂的,給高朋捧捧場唄。”

劉星亮說:“我沒心思,我校服錢還沒湊齊呢。”

劉俅說:“為這事呀,我說你發什麽愁呢。這還不好辦,先跟高朋借點不就行了?”

劉星亮跟高朋素無交往,高朋是大款的兒子,他的小圈子都是公子哥,劉星亮跟他們不是一類人。但劉星亮實在是有點走投無路了,劉俅一說,他試探地望著高朋。

高朋財大氣粗地說:“這點小事,好說。先跟我試車去,缺多少錢從我這兒拿。”

操場上,高朋騎著嶄新的摩托跑圈,幾個同學們看著,他把車一旋開過來,故意開得挺快,到了跟前,同學們嚇得直躲,高朋才嘎地一聲刹住車,得意地說:“怎麽樣?”

一同學說:“這車真棒,又是名牌吧?”

高朋說:“那當然,本田四百,真正的日本原裝。”

劉俅說:“漂亮,這車就是漂亮,要說人家小日本的東西就是比咱們國產的強。”

跑了一會兒車,高朋財大氣粗地說:“走,哥幾個,今天我高興,請你們吃小吃。”

劉星亮不想去,可高朋還沒有把答應借給他的錢給他,他也不好意思開口,就隻得跟著他們走。

學校門口就有賣小吃的,烤羊肉串,糖葫蘆,茶雞蛋,高朋往這些小吃一指說:“說,你們想吃什麽。”

劉俅說:“羊肉串。”

高朋說:“好,每人十串。”

羊肉串烤好了,劉俅十分積極地先搶了自己的一份,又用另一隻手給大家分發。大家都高興地從劉俅手裏搶過來香香地吃,劉星亮沒有往前擠,等在後麵。

高朋付錢,他拿的是一張五十元的大票,烤羊肉串的給他找錢,找回的都是零錢,高朋不滿地說:“你給我這一大把零碎兒讓我擱哪呀?”

烤羊肉串的說:“我,我這沒整錢,都是一塊兩塊的。”

高朋:“可這,一大把零碎兒多麻煩!”

旁邊一個賣糖葫蘆的十幾歲的小孩湊過來說:“零錢麻煩,花了它不就不麻煩了?大哥,買幾根糖葫蘆吧。”

高朋說:“你這小東西還真會出主意,好,我就花了它。”

那小孩子高興地說:“大哥,你要幾串?”說著就要往下摘。

高朋壞笑著故意逗他說:“我花是花,可我不想買你的,我想買他的。”

高朋指著另一個賣糖葫蘆的中年人說。

小孩一聽著急了:“大哥,都一樣的東西,你就買我的吧,還是我給你出的主意呢。”

這時那中年人聽了高朋的話趕緊湊了上來,說:“小兄弟,買我的,你看我這多好,要幾串?”

小孩說:“我的好,買我的!”

兩個人爭著讓高朋買自己的。高朋又壞笑著說:“別爭了,你們倆這麽爭我誰的也不買了,我買茶雞蛋。賣茶雞蛋的,過來。”

賣茶雞蛋的老頭趕緊拎著籃子過來了。

小孩還不甘心,纏著高朋說:“糖葫蘆多好吃呀,買糖葫蘆吧。”

高朋像是有了新主意,說:“好,都別急,你們的東西我都買。看見沒有,我這一把零錢,二十多塊,你們來拿,誰拿多少,我就買他多少東西。”

高朋伸開手,手裏托著錢,讓小販們來拿。

那小孩最機靈,伸手就抓過來。高朋卻把手一揚,把錢拋向空中,說:“快搶!”

劉星亮就站在高朋身邊,他吃了一驚:“你怎麽把錢扔了?”

高朋說:“你看著吧,好玩!誰撿起來我就買誰的東西,快撿。”

一見錢拋了起來,小孩高興得尖叫一聲,張開雙臂就接錢,他接到了兩張,更多的散落到了地上。小孩又彎下身去撿。

賣茶雞蛋的老頭反應慢,他怔了一下,等明白過來,也彎下身去撿。

一旁的中年人初時沒有去撿錢,自尊讓他彎不下腰去,他站在一邊看著小孩和老頭爭著撿地上的錢。

高朋衝著他喊:“快撿啊,你這個傻冒!”

中年人終於沒有堅持住自尊,他看了看高朋,高朋喊:“快撿!晚了就沒了。”

中年人終於也彎下腰去撿錢了。

劉俅幾個也過來在一旁看著,嘻嘻哈哈地指點著:“小孩,快,那邊還有一張!”

“老頭,那邊,那邊,真笨!”

劉星亮在一邊看著,皺了下眉。他對高朋小聲說:“你這是幹什麽呀?這多不好呀。”

高朋說:“你瞧,多好玩,嗯,你說什麽,有什麽不好?”

劉星亮說:“這,有傷他們的尊嚴啊。”

高朋白了劉星亮一眼,說:“屁!這些窮鬼,有什麽尊嚴?去去去,快吃羊肉串去吧你!”

這時劉俅在叫劉星亮說:“劉星亮,快拿你這一份來,吃完了咱們還得吃糖葫蘆呢。”

劉星亮沒有動。他臉色挺不好看地站在那裏。

劉俅又叫:“劉星亮,來拿呀。你還吃不吃了?”

劉星亮仍是沒動,他忽然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劉俅吃驚地叫道:“哎,劉星亮,你怎麽走了,你幹什麽去?”

高朋一愣:“怎麽回事,劉星亮?”

劉星亮沒吭聲,也沒回頭,繼續走。

高朋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他喊了他一聲:“劉星亮,你給我回來!”

劉星亮沒有回來,高朋罵道:“他媽的,劉星亮,好小子,你不給我麵子!”

劉俅幾個也好像明白了一點,都有點發愣。

劉星亮沒有回教室,他憤懣地走上大街,在人行道上毫無目的地大步走著,心裏硬硬地塞著一團說不出的東西。

十字街口有義務獻血車,兩邊拉著大紅的宣傳橫幅:義務獻血,利國利民。

劉星亮看見義務獻血車,就過去站在人群後麵看。一個女醫生正在做講解:“一個健康人在一定時期內獻一次血,不會對身體產生任何不良影響,而卻是對我們的社會做出了你的一份貢獻。希望大家熱情參加我們的義務獻血活動。”

人群裏一個人問:“不是說血是人的生命之源嗎,抽出那麽多血去會對身體沒影響?”

女醫生耐心地說:“一個成年人的身體裏的血液總量大約有八千毫升,而一次獻血的量是二百毫升,所以不會對身體有不良影響,隻要休息幾天就可以了。可以說你做了一次義務獻血對於自己的身體是沒有什麽損失的,而你卻對社會盡了你的一份公民的義務,對廣大的用血患者貢獻了你的一份愛心,而且在某些關鍵時候,你的這份愛心就可以拯救一個人的生命。來吧,大家踴躍參予吧。”

女醫生熱情地望著大家,但圍觀的人中卻沒有人響應。女醫生的眼睛盯在最前麵一個年輕男人臉上,那人卻別轉臉走開了。

劉星亮忽覺心裏一熱,從後麵分開眾人走上前,說:“我,我來吧。”

女醫生熱切地望著他,說:“好的,先來登記一下。”

一個姑娘管登記,她抬臉很讚賞地看著劉星亮,問:“你是學生吧?”

劉星亮點點頭。

“多大?”

“十七歲。”

“十七歲?不行。我們不接受未成年人義務獻血。”

劉星亮怔了一下,隨即說:“我,我明天就滿十八歲生日了,你就讓我獻了吧,要不我明天還得再來跑一趟。”

一旁的一個老醫生說:“嗬,小夥子,真踴躍。給他登記吧。”

劉星亮登記填表,到獻血窗口挽起袖子,護士給他消毒抽血。

護士對劉星亮說:“第一次吧,別緊張,沒事,這幾天注意多休息。”

劉星亮說:“我不緊張,謝謝。”

劉星亮獻完血走了,醫生望著他的背影:“真是個好小夥子啊,要都像他這樣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

另一個醫生說:“今年的義務獻血任務又得主要靠各單位集體組織來完成了。”

一個護士說:“聽說各單位組織本單位的職工獻血都給補助呢,一般都給好幾百塊錢呢。”

另一個護士說:“有的有錢的單位補助得更多,人家供電局每個人補給兩千呢。我們家鄰居就在供電局上班,是他說的,他說就是這樣還沒有人願意去呢,供電局一共有十五個指標的義務獻血任務,動員好幾天了也湊不齊。”

老醫生歎了口氣,“人們對義務獻血真是太缺乏認識了,我們還要更多地宣傳啊。”

獻完了血,劉星亮回學校,半路,忽然聽到有人叫道:“小夥子,等一下。”

劉星亮回過頭,不認識那人,但那人在向他招手示意他停下。

劉星亮停下,問:“有什麽事嗎?”

那人上前來,拍了拍劉星亮的肩膀:“小夥子,身體真棒!有件事能不能商量一下,你想不想掙二百塊錢?”

劉星亮看著那人的臉,想了想說:“想掙,不過那要看怎麽掙。”

那人說:“放心,不偷不搶不幹壞事,輕而易舉就能做到。我先問問你,知道獻血是怎麽回事嗎?”

劉星亮說:“知道。”

那人說:“怕不怕?”

劉星亮說:“不怕。”

他想說這有什麽可怕的,我剛獻了。但他沒有說。

那人說:“那就好,獻血這事就是有人不怕可也有人怕,我就怕獻血。來,咱們商量個事。”

那人把劉星亮往僻靜處拉了拉,小聲說:“是這樣,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獻血,我給你二百塊錢。”

劉星亮警惕地看著那個人,說:“你害怕獻血不去不就得了嗎?還找人代替幹什麽?”

那人說:“不去不行啊,所以我才找人替呀。”

劉星亮說:“到底是怎麽回事,義務獻血不是自願嗎?”

那人說:“誰自願呀?倒黴!我們單位有獻血指標,沒人去,就抓鬮,該我倒黴,讓我抓著了,我就得去。”

劉星亮說:“去就去呀,獻一次血沒什麽。”

那人說:“我不想去。咱們就直說,我出二百塊錢讓你替我去,行不行?不行我再找別人。”

劉星亮說:“什麽時候去?”

那人說:“就現在,我們單位的頭兒還在血站那兒等著呢,我是偷偷溜出來的,馬上就該輪到我了。”

劉星亮沒吭聲,他低下頭想著。

那人催道:“你快說,行不行?不行我去找別人,我得抓緊時間。”

劉星亮猛一抬頭說:“好吧,我跟你去。”

那人高興地說:“好,走。”

一邊走,那人一邊囑咐劉星亮說:“到了那兒,見了我們單位的人,你什麽也別說,別說話,我就說你是我侄子,陪我來的。填表什麽的都不用你管,你就隻管跟著我,到時候替我伸胳膊就行了。抽完了血,我就假裝頭暈,你就扶我回家,半路上我把錢給你,放心,二百塊錢,一分也不會少。”

劉星亮笑了笑,心想:就你,你也沒膽子少給我一分錢。

劉星亮問:“您是哪個單位的?”

那人說:“這你就別問了。別多問。”

到了血站,果然有不少人在排隊獻血,這裏可比剛才大街上那個義務獻血點人多多了,這是各單位有組織的來獻血。

那人把獻血表悄悄交給劉星亮,劉星亮就到一個抽血窗口去排著。

一會兒獻完了血,劉星亮把表交還那人,那人就帶著劉星亮出來了。出了血站,在一個僻靜處,那人拿出二百元錢給劉星亮,說:“點點。”

劉星亮接過來,揣兜裏。

那人拍拍劉星亮肩膀,說:“小夥子,不錯吧?輕而易舉就掙了二百塊。祝你走運啊。”

兩個人分了手。

劉星亮走了一段,覺得有點軟,就坐在路邊歇了一會兒。

劉星亮在路邊坐了一會兒,恢複了體力,他望著手裏的錢,很高興,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呢,剛才還在為二十元錢校服錢發愁呢,這下全解決了。握著這錢,他又想到了母親,過幾天是母親生日,他想給母親買些營養品。

劉星亮進了商場,在食品櫃台前,他選擇著,卻沒主意買什麽。旁邊一個婦女在挑奶粉,劉星亮趁機在一旁看著,那婦女說:“好啦,就要這個奶粉了,再拿一罐蜂蜜吧。”

售貨員拿來奶粉和蜂蜜,用算盤打了一下,說:“一共二十八塊。”

那婦女付了錢離開。

劉星亮說:“請給我也拿這樣一袋奶粉,一罐蜂蜜。對,就是剛才那人買的那種。”

售貨員拿了貨,說:“二十八。”

劉星亮掏出那人給他的那卷錢,仔細從中抽出一張,一百元,交給售貨員。

劉星亮拎了奶粉和蜂蜜,又轉到煙酒櫃台前,他也想給父親買點什麽,就買酒吧,父親喜歡喝酒,但從來不喝好酒,隻是逢年過節買幾兩八角錢一斤的散酒。他看了一會兒,選中了北京醇,說:“請給我拿一瓶北京醇。”

第二天早晨,訓練時,劉星亮感覺有點力不從心,教練從旁叫道:“劉星亮,你怎麽回事?動作這麽軟綿綿的,這叫訓練嗎!”

劉星亮趕緊讓自己提了提精神,他放下鉛球,拿起鐵餅,做著旋轉動作。他轉了兩下卻不由得頭一暈跌了下去,鐵餅也扔在地上。

一邊的隊友驚叫:“劉星亮,你怎麽啦?”

教練也跑過來,“怎麽回事?”

劉星亮勉強笑笑,說:“沒事,我就是頭有點暈,沒事,歇一會兒就好了。”

劉星亮走到場邊坐下。他自言自語:“看來這二百毫升和四百毫升還真是不一樣。”

近旁一隊友說:“你說什麽?”

劉星亮趕緊說:“沒,沒說什麽。”

過幾天,是媽媽生日。劉星亮回到家,高高興興地把買的東西給父母。劉星亮說,媽,今天是您生日,您看,這是我給您買的生日禮物。

媽媽高興得直要流眼淚,說,亮子,你還記著媽的生日,媽自己都忘了。你就是為這跑回來的?

劉星亮說,媽,我明天早晨就回去,誤不了課。媽,您看,這是我給您買的。

媽媽一看劉星亮買的東西,沒有接,卻先看了父親一眼,說,亮子,瞧你,買這些東西幹啥?這得多貴呀。

劉星亮說,今天是您生日嘛?人家縣城裏的人都講吃這些呢,奶粉蜂蜜有營養。您這些日子,身體又不好。

父親在一邊說,咱能跟人家城裏人比?咱們這窮家破業的還趁吃這個?

劉星亮把奶粉和蜂蜜塞在媽媽手裏,又拿出那瓶酒給父親說,爸,我也給您買了東西,酒,您看。

說著,劉星亮把酒向父親遞過去。

父親不接,卻黑起了臉,我不要。

劉星亮說,爸,這酒是挺好的,聽說不上頭。

父親不接,問,這多少錢?

劉星亮說,十八塊。

父親臉上怒起來,哼,十八塊!一瓶酒十八塊!我這命賤,擎受不起這麽貴重的東西。

媽媽在一邊說,他爹,孩子已經買了,你就接過來吧。你看孩子記著我的生日高高興興地回來一趟。

父親臉上卻更生氣了,他接過酒,說,買這麽貴的東西!咱們家有錢是吧?咱們家的錢沒處去花了是吧!你爹媽掙錢容易是吧!

父親越說越氣,走到門邊,竟將那瓶酒連盒子一起扔了出去,酒在盒子裏啪地摔碎了,流了一地。

劉星亮和媽媽都吃了一驚,他們沒想父親會這樣做,也沒來得及攔他。

劉星亮不由得叫了一聲,爸!

媽媽說,他爹,你看你這是幹啥呀,孩子好心好意地買了,你這不是糟蹋東西嗎!

父親說,錢都糟蹋了,還怕糟蹋東西?

劉星亮隻覺得鼻子一酸,他的眼淚要掉下來。他說,爸,我,我這是——打工掙的錢。

父親怒道,你打工掙的錢?你就有理啦?你打什麽工你?家裏花錢供你上學,不是讓你去打工!耽誤學習去打工?你可真會想啊你呀!

劉星亮說,我沒耽誤學習,就星期日半天也不到,我上街,正好趕上有個機會為別人幹點事能掙到錢。我想起我媽生日,我媽這麽多年從來也沒過過生日,我就,我就幹了。我想給我媽買點東西。我,我還剩下了錢。

父親警覺了,你幹什麽這麽方便掙到錢?哪有這麽好的事?你說清楚!

劉星亮說,反正不是幹壞事。是好事。他委屈地跑出去了。

媽媽在背後埋怨爹,你瞧你,這麽凶。我的孩子我知道,亮子決不會幹壞事。

該吃飯了,劉星亮還在院子裏坐著,媽媽來叫他,亮子,吃飯來吧,別生你爹的氣,他是心疼錢。咱家窮哇。

劉星亮說,媽,我不生氣,我怕我爸生氣。

他站起來進屋裏吃飯。

進了屋,父親還在抽煙。媽媽說,他爹,你也別抽煙了,吃飯。

父親磕了下煙袋,過來吃飯。

父子兩人麵對麵吃著飯。

吃著吃著,父親悶著頭說了句,記住,往後,你好好念書,別的事別多想。家裏再窮,也能供你上學。別讓別的事耽誤學習。

劉星亮鼻子一酸,說,爸,我真的是趕上了一個機會,沒耽誤學習。

父親說,可你老是想著掙錢,就分心了。

劉星亮忽地眼淚要出來,他低下頭緊吃兩口飯才把眼淚忍住。

他喉嚨裏哽哽地說,爸,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