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人性深處發掘——讀張玉清《地下室裏的貓》

劉緒源

《地下室裏的貓》是兒童文學作家張玉清的一個短篇小說,發表在2010年第6期《人民文學》上,並獲得當年《人民文學》優秀作品獎。這在兒童文學圈看來,是一件很可喜的事。想當年,老作家蕭平的《海濱的孩子》、任大霖的《蟋蟀》、劉真的《長長的流水》等兒童文學名篇,都是在《人民文學》首發的。那時的成人文學刊物比現在更重視兒童文學,這似乎是不爭的事實;但現在不少兒童文學作品文學性不夠強,難以在大刊物上去與各路名家一爭高下,則也是事實。然而,如將曹文軒、陳丹燕、曾小春、張玉清、彭學軍等兒童文學作家的代表作放到成人文學中去比一比,我以為是不會遜色的。這幾位都寫少年小說,並都從短篇小說起家——上麵提到的幾位老作家也都以少年題材的短篇見長——這似乎在提醒我們,兒童文學中的這一塊麵,文學性相對更突出一些,藝術質量也更高一些。這裏有不少值得總結的東西。

現在,玉清將他近年所寫的十一則短篇,合成一本集子,書名即取《地下室裏的貓》,由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我一篇篇看下來,深為玉清欣喜。這裏的每一篇,都堪稱佳構,不獨取材新穎,用筆洗練老到,更突出的是在人物心理和人性深處的發掘上,都達到了一定深度,大多有道人所未道之長,有耐得咀嚼的餘味。現在常有人在兒童文學中是否存在“純文學”上爭論不休,我想玉清此書是可以作為“純文學”標本之一的,拿它和那些商業效果更佳的速製品作一對照,區別立現,可見這實在不是什麽理論問題。這樣的小說其實一個作家一生也寫不了多少,因為它們需要精心構思,在絲絲入扣的筆墨中隱埋著大量需要讀者自己用心去品味、體察和發掘的東西,它能讓人一讀再讀和細思細想,更在於,這一篇篇中都注入了作家的真生命,他是把自己生命經曆的一部分,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投放在這些篇什中了。

這本書中,我最喜歡《地下室裏的貓》、《到林姨家做客》和《牛骨頭》三篇。

《地下室裏的貓》寫一隻小貓跑進空關的地下室出不來了,女兒聽見了它的慘叫,充滿同情,她對大人的無動於衷感到憤怒。但那是無人住的空房,誰都沒辦法打開地下室的門。後來貓終於餓死了,不叫了,大人感到一塊石頭落地,女兒卻發生了幻聽,老是有貓的慘叫在耳邊。大人這才緊張起來,代女兒去看心理醫生,又活活把另一隻新買的寵物貓扔進地下室,從而獲取了貓叫的錄音,逼著女兒每天聽錄音,終於有了“脫敏”的效果。女兒病好了,幾個月後,新的住家搬來,發現了地下室裏有兩隻幹掉的死貓,而女兒對這一切已經麻木,她繞過死貓趕緊上學去了。小說巧妙地將“病態””和“正常態”作出對比,讓我們看到正常人殘忍和麻木的一麵,這種正常是以犧牲童心為代價的,這又是現實社會中常常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這裏有對現實的很深刻的批判,但在寫現實人生的無奈時,也暗暗呼喚著更為完整的人性。

《到林姨家做客》寫的是童年常有的尷尬事,即大人在不經意間和孩子說的話,孩子當真了。媽媽對不情願跟她外出的兒子說:“你要是去林姨家,我就向林姨說把瑩姐討給你做媳婦。”兒子並不知道討媳婦意味著什麽,但他知道討了媳婦就是大人了,他也喜歡瑩姐,於是就跟媽媽去了。這以後的發展是讓人發笑的,卻也是讓人真心難受的,因為單純的童心在這裏遭到了取笑和羞辱,這種恥辱感將是孩子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這篇小說恰如俄國大批評家別林斯基所說的那樣,“真實到令人害羞的程度”,所以也是特別發人深思的。初讀此篇也許隻會覺得好玩好笑,但靜下來後,捫心自問,我想每個大人都應會有他自愧的地方——假如他身上還殘留了一點童心的話。

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牛骨頭》,這是寫貧困年代農村生產隊裏分牛肉的故事。見多識廣的父親放棄了他家該得的幾斤牛肉,換來了一堆牛骨頭。在那吃不飽的歲月,幾斤牛肉有多珍貴,小說作了精彩描繪,父親因此受到了全家的責難,但他不為所動,對自己的選擇充滿信心。接下去,玉清細細描繪父親如何處置這些牛肉,借錘子敲牛骨,如何洗錘,如何敲大骨,如何敲細骨;又寫他帶孩子去砍柴,因為要“硬火”,所以對柴有很高的要求……他津津有味詳寫這過程,曆曆如數家珍。這樣的描寫絲毫不顯囉嗦,卻讓人如讀美妙的詩行,其間的奧秘,就在於作者對此是充滿感情的,所有的動作和細節都暗示著父親的性格和心理,令人看到那一時代中特殊的人性之美。最後,父親一夜沒睡,終於熬出了一大盆牛油,還有一大鍋鮮美的湯。在全家的驚喜中,父親布滿紅絲的眼裏流露著滿意和自得;他的生活能力和他對生活、對家人那種深藏的愛,也讓人讀得熱淚盈眶。這使我想到兒童文學老作家沈虎根的短篇名作《新米飯》,更讓我想到汪曾祺和沈從文寫貧困鄉村的那些優美短篇小說。我從中讀出了純文學的傳承。

玉清的小說創作,起點是非常高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他一出手就在兒童文學界引起強烈關注,當年著名的《兒童文學選刊》曾選過他許多作品,還發過不少關於他的評論。但有一陣他的創作老是在同一題材範圍打轉,出現了難以突破的瓶頸。現在,玉清終於以全新麵貌重現於文壇,他的眼界更為開闊,創作路數更為多樣,而作品始終處於較高水平,這是非常難能的。我知道他為這次突破作出了怎樣的努力,也明白了他的文學理想是何等執著而高遠,為此,我真心致賀,也堅信他定能寫出更多的佳作。

(作者係著名文學評論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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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光明日報》2013·1·29第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