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

張玉清

“這是我的旗幟。”華瑩說。

她把一條鮮豔的紅領巾係在一棵最高的酸棗樹梢上。

這是在我們剛剛來到這個偏僻山區裏的第一天,對這裏陌生的環境我們剛剛有些熟悉。我們站在華瑩學校的石頭圍牆前望著河。

學校有著十分堅固的但隻有半人高的石頭圍牆,那是用從河床裏搬來的巨大的卵石和著泥土築成的,下麵就是寬闊的河灘,再遠一些就是遍布卵石的河床,河床裏有清淩淩的河水在不急不緩地流淌。很美麗的河水隻有齊膝深,有巨大的卵石露於水麵,人們可以踩著這些卵石過河。

這條河叫拒馬河,是從太行山脈的深處流來的,流經這裏的偏僻山村,流向很遠的山外世界。

我們學校就坐落在高高的河岸上。矮石牆厚墩墩的牆頭上種著一叢叢矮小的野酸棗,野酸棗密叢叢的枝杈和尖銳的葛針有效地加強了圍牆的作用。我們就是透過酸棗叢稀疏的枝葉望著對岸,那邊是我自己的學校。我們倆分別是這兩所隔岸相望的小學校裏新來的教師。

我和華瑩剛剛從城裏的師範畢業。畢業分配時,華瑩不知怎麽了非要到這個偏僻的山區裏來工作,父母親朋誰也拗不過她。本來我們那所師範學校的學生的分配方向都是城裏的學校,但華瑩卻放棄了留城的機會一門心思到這個山區小學來了。

她太浪漫了,也太任性了。

我是追著她來的。我要求把我分在離華瑩最近的學校,教育局便把我分在了對岸的小學裏。那確實是離她最近的學校了,兩個學校的空間距離不足一千米,隻是中間隔著一條河。但兩個學校分別屬兩個鄉管轄。

我們的學校就這樣坐落在高高的河岸上,學校所傍依的貧困的山村也坐落在這高高的河岸上。我們背後便是閉塞的大山。

但這裏很美麗。我想華瑩就是看上了這裏的美麗才來的。華瑩對我說:“你追著我來,我沒辦法,可是要是我最終不肯嫁給你呢?”

我說:“我也沒辦法。”

這是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學校,華瑩的學校隻有兩名老師,我的學校也隻有兩名老師。華瑩來了之後,這個學校的老師增加到了三名,三名都是女教師,那兩個都是中年人,她們的家就在本村。

我到了那個學校後,教師的數量卻沒有增加,因為就在我報到之後幾乎不到五分鍾,那名中年男教師就收拾行李走掉了,剩下一名中年女教師做我的同事。

那個中年男教師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收拾行李,他說真謝謝我啦萬分感激呀,他說我來了他就該走啦,他說他來這個學校七年了要求調離這個學校也七年了,教育局從他來這個學校的第一天就向他許諾一旦有人肯來接他的班就把他調離這裏,他說他本來覺得真是毫無指望了,這鬼地方誰會來呀!沒人來他就走不了。他說他真沒想到我會來,謝天謝地。

臨走,他把一小堆鍋碗瓢勺留給了我,他說:“到了這裏你得學著自己做飯啦,會做飯嗎?”

我說:“不會。”

他用挺同情的語氣說:“那就現學吧,老兄我剛來的時候也不會。”

那個中年女教師用一種挺複雜的眼神看著我們。她也是家在本村的教師,這是山村小學的特點,一大半的教師都出自本村,因為外地的教師不肯來。

中年男教師拎著行李以一種逃遁的神情走了,這讓我的心裏空落落的,有一種茫然不知未來的滋味。

中年女教師輕聲問我:“別人講,你是為了一個女孩子才要求來這裏工作的?”

我說:“是。她分在對岸的學校。”

她說:“年輕人,很浪漫啊。”

我說:“我們很傻,她傻,幼稚。我也傻,幼稚。誰都笑話我們呢。”

她說:“其實你們很令人羨慕呢,想怎樣做就怎樣做,挺不錯。等過兩年,山裏的新鮮勁兒過去了,再回去,挺不錯的。”

我說:“她說要在山裏紮根一輩子呢,她說山裏的孩子是最需要老師的,她說她要在這裏當一輩子老師呢。”

“這你別擔心,在這裏住上一年半載的,管保她就苦不過了,那時候準定吵著嚷著回城哩。你倆雙雙往城裏一調,多好!”

她的話說到我心裏了,我從最初就這樣暗暗期待著呢,隻是從沒對任何人講過。我一時把這個中年女教師當成了知己,我苦著臉說:“雙雙回城?我還不敢想,她還沒有答應嫁給我呢。”

中年女教師笑起來:“那你可是比她還傻啦,人家還沒答應你什麽,你就這樣不顧後果追來了?這女孩善良不善良呀?”

我說:“挺善良的。”

她說:“善良就行,你為她付出這麽多,她不會扔下你啦。不過,你也夠傻的,興許過不多久你就該後悔啦,這裏的日子太苦啦!”

但她很快就相信我不會後悔的。第二天華瑩走進我的學校,中年女教師第一次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永遠也不再認為我傻了,也相信了我無論怎樣也不會後悔。當那個清純美麗的女孩的身影一出現,這個善良的中年女人就相信了我無論為她做了什麽都值得。

第二天中午剛剛放學,華瑩就過河來找我了,她遇到了到這山村小學任教的第一件困難。

這是一件料想不到的困難——沒有學生。在此之前,華瑩幾乎把所有的困難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困難,當她喜滋滋地推開破舊教室的門,空****的教室裏卻隻有十幾個陌生的麵孔迎接她。

華瑩一見我就哭了:“沒有學生,我怎麽講課呀?”

我能體會出華瑩的心情,我苦笑著說:“我這裏也與你一樣。”早上我推開教室的門,全班學生缺了一半。

中年女教師正在教我怎麽做午飯。她慈愛地望著淚眼盈盈的華瑩,告訴我們不必大驚小怪,這裏的學校學生從來沒有到齊過,包括開學的第一天。花名冊上的學生從來隻是一個數字。

華瑩問:“可是沒有學生怎麽上課啊?”

中年女教師說:“就那樣上,來幾個學生就給幾個學生上。我們一直就是這樣上課的,每次上課能有一多半的學生到校就不錯了,山裏人不重視文化,誰都說上學沒用。也難怪,這個山坳裏從來沒有哪一個學生考到山外去,能念完我們學校的四年級,就算最高學曆了。你們知道我是什麽畢業?小學五年級!我娘家那山村裏的小學比這個小學大些,有五年級班,所以我能念到五年級畢業。在這村裏,我是最高學曆了。”

我和華瑩驚訝地對望了一眼。

中年女教師說:“這不稀奇,對岸學校那兩個女教師一個是四年級,另一個也是五年級,就這樣的學曆,根本算不上有文化。所以你們來了,把四年級班交給你們教,說真的,我們都教不了。這裏的學生,數四年級缺人最多,因為那些孩子大些,能幫家裏幹許多活了,有的還是家裏的半個勞力呢,山裏的孩子苦得早哇。現在大秋快到了,正是最缺人的時候,等到了冬天,各家沒有什麽活了,學生會多些。”

華瑩驚疑地問:“這裏的學生念完四年級不能到別的完全小學去繼續讀書嗎?讀完了小學還可以上中學呀?”

中年女教師笑了:“最近的‘完小’離這裏十六裏路,最近的中學離這裏三十多裏路,都是山路,騎不得車,憑腿走。也有幾個去讀完小的,但都沒讀到畢業。中學嘛,這村裏從來沒有哪一個學生考得上。何況念書得花錢啊,各家沒有那麽多錢。誰都說念書沒用,就更不會把錢花在上學上了。”

華瑩神色黯然了。中年女教師憐惜地望著她,說:“其實你們在城裏工作多好,非得跑到山裏來受苦,吃不好住不好的,何苦呢?山裏人沒文化,山裏孩子又笨,這書也不是好教的哩。”

華瑩垂著頭:“我從電視裏看過這個地方,看過這個山區裏的學校,我知道這山區裏的孩子們特別需要老師。並且,我喜歡這個地方,生活苦一點不怕。我就是沒有想到會沒有學生。不過,這也不怕,我總會想辦法讓孩子們都來上學。”

星期四,我陪華瑩去做家訪,她下決心要挨家去把流失的學生都找來上學。

這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這個山村雖然不大,村子的區域卻包括了十幾個山包,都是三兩戶湊在一起居住在一處較為平緩的山坡上,因為沒有更大的平地,整個村子便是由這些散居的人家組成。要想去哪一家拜訪,你都得在這些山包間的小路上轉來轉去,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在眼睛看來不長的距離,實際卻要走很遠的路。

我和華瑩初來乍到,對這裏的環境十分陌生,也從來沒走過這麽複雜的路徑。十幾個山包紛亂地攢在一起,我們總覺得要去的那個山包藏在眼前山包的背後,可是等轉過了眼前的山包,那目標卻又躲到了另一個山包的後麵。

我們上上下下地轉了好久,將近中午才到了我們的第一個目標。

這是一個叫李青山的四年級男生的家。華瑩之所以把他作為第一個目標,是因為在花名冊上他上三年級時的成績是最好的,也是所有的學生中唯一的一個有過滿分記錄的學生。

走進這個以柵欄代替院牆的山村人家,我們切實感受到山裏人生活的貧困,屋裏的擺設極簡單極陳舊,不大的屋子裏稍有空閑的地方都被一些不值錢但顯然被主人十分重視的物件所擁塞著。

家裏隻有李青山的爺爺奶奶,他跟父母上山幹活去了。

這位腰彎背駝滿臉風霜之色但卻耳不聾眼不花聲音洪亮的老人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後,以一種審視的目光將我們細細打量了一番,麵色上便帶出一層輕蔑的意思來。

老人說:“前兩天就聽說小學校來了個城裏人,就是你呀?說河那邊也來了個城裏人,就是你呀?早就聽說城裏住高樓房的人那身子骨都長得像綠豆芽,果真不假。這山裏的風硬,你們可吃得消?”

我們這才明白老人為什麽一見我們就麵帶輕蔑,原來他是看不上我們單薄的身體。

老人明白了我們是來找李青山上學的之後,便連連擺手說不成不成,孩子都這麽大了,能幹活了,還去念書可不成。

他反問華瑩:“姑娘,你說念書有什麽用?”

這真是一個讓人很難順利回答的提問,華瑩怔了一下,好容易才說出了一句:“念書,才會有文化有知識啊!”

老人輕蔑地說:“那文化什麽的能當飯吃?你們說,文化能當飯吃?”

我們隻得承認,文化不能當飯吃。

老人說:“就是,不能當飯吃念它幹什麽?”

華瑩說隻有念書才會成為有文化的人,有了文化才能改變山區落後貧困的麵貌。

老人不屑地說:“可不是這個理兒。這村子裏就屬洋二瘋子文化高,進城裏念過書哩,可這村裏最數他沒用,最數他家窮,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沒混上。前年他老娘一死,一家子可就剩他一個人啦,瘋瘋癲癲的沒人搭理嘍。那可是到城裏念過書的呢!”

老人不容我們開口,胸有成竹地繼續道:“念書?你們看看如今學校裏教的都是什麽?洋二瘋子還進城到大地方大學校念書去哩,回來後就說我們腳底下的地是圓的,還說是一個大球,這天底下的人都是站在一個大球上。要是天底下人都站在大球上,那站在球那邊的人不就腦瓜衝下了嗎?那還不掉下去?他還說祖宗是猴變的呢,看看,這不是瘋話是什麽?如今念書就學這個,不把人念瘋才怪呢。果不然,洋二瘋子沒兩年就真瘋了!”

老人一番直率的發自內心的話說得我們目瞪口呆。我們知道今天是不可能說服這個老人了,我們客氣地向老人告辭,然後奪路而逃。逃出老人家的柵欄門時,聽到後麵老人放小了聲音對老伴說:“這樣嫩的人兒,也隻配教教書,正經活計是做不來的。”

出了老人家,我們又串了幾個人家,隻說服了兩個家長答應讓孩子上學,其餘大抵是與那個老人相似的觀念,並且又有三個人對我們提起了洋二瘋子,使我們對這個瘋子有了較為完整的了解。

洋二瘋子姓鄭,今年快六十了,在沒瘋之前,人們管他叫洋二傻子。為什麽叫“洋”二傻子呢?是因為他在很遠的省城裏念過幾年書,所以在“二傻子”前邊加了個“洋”,在人們管他叫“洋二傻子”之前,他並不傻,相反還挺聰明,否則也不會上省城去念書了。

他是上省城念書回來之後被人們叫作“洋二傻子”的,因為他說人們腳底下的大地是一個圓球,說東升西落的太陽其實不動而是人們腳底下的大地每天在動,說人的祖先是猿猴……

他打小就被他省城裏的姑姑當作養子接到省城去念書了。他在省城一直念到中學。後來他的姑姑死了,他沒了依靠,中學沒念完又回到了這山裏。

最初人們對他這個省城來的讀書人好生敬畏,但不久人們就發現這人沒什麽學問,對孔夫子的文章一點不懂,私塾裏的秀才先生一連問了他幾篇《論語》《孟子》裏的文章,他都不懂,連《三字經》也不會背,人們不得不輕視他了。他又說人的祖先什麽的鬼話,很快他就被稱為“洋二傻子”了。

後來他瘋了,便改叫“洋二瘋子”。

他瘋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研究什麽機器原理,這一關就是幾十年。在這幾十年間,他的父親故去了,他的母親也故去了,村裏早已建起了小學,但他仍是把自己關在家裏,偶爾出門,便是踱到小學校的門前去轉一轉。

如今這村裏絕大部分的人知道這個世界叫地球,知道了地球真的是每天繞著太陽走,也相信了人的祖先是猿(李青山的爺爺那樣的頑固老人除外),但他的瘋病仍未好轉,且永不會好轉了。

我不知道華瑩後來是怎麽來做這項工作的,因為對環境稍稍熟悉一些之後,她就不再讓我陪她了,我也有那麽多的學生必須挨家去找回呀。華瑩說要跟我比賽,看誰先把自己的學生找齊。

“我們一個月不見麵好嗎?一個月之後我們相見,看誰的課堂更整齊。”

“這真是一個浪漫的想法,可是……我們近在咫尺,卻讓我一個月不來看你……”

“有點委屈你。聽我的吧,我們把心思全用在學生上,等局麵打開了,一切都會好的。”

她或許是想到這樣真的過於委屈我了,垂下頭躲開我的眼睛,卻平生第一次向我伸過手來,把一隻纖柔的小手貼在我的掌心裏讓我握住,說:“一個月後再見你。”

我點點頭,不忍用力握她。

這一個月裏我跑遍了所有學生的家,對山裏人生活的了解使我覺得我與這貧困的大山的距離拉近了,我真的有些喜歡上了我的這些學生——其中有的是我費了不小的努力說服家長找回的。我這時才真正有些理解了華瑩內心深處的東西。

一個月的期限終於到了。我過河來看她,她在教室外迎住我,笑吟吟地問我成績如何。我說還有五個學生家長沒有被我感動過來,我倒先被他們的貧困生活感動了。

華瑩說:“是這山裏太貧困落後了,這就需要我們有更多的耐心。”然後她領我進她的教室。她的學生還沒有放學,她在為他們補課。我都有些不相信,教室裏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

她找回了所有的學生。

給學生放了學,華瑩領我去她的宿舍。她告訴我那個叫李青山的學生也來了。我問華瑩是怎麽說服李青山的爺爺的。華瑩笑而不答,被我問得急了才學著我的語氣說“我把他感動過來了。”

華瑩告訴我李青山是最後一個找回來的。李青山的爺爺有腰腿痛的老病,每年秋季天氣稍涼就開始犯,華瑩送了他效果很好的鎮痛藥,讓老人沒再重複往年病痛的折磨。現在老人對華瑩可親熱極了,已經請她到家裏吃了兩次飯,還說隻要華瑩做老師,決不會再不讓李青山上學了。

我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我說要知這樣我也多帶些鎮痛藥。

這山裏腰腿痛的老人可不少呢。華瑩說李青山爺爺的病特別重,一犯起來疼得全身縮成一團,四肢都伸不直。這都是由於年輕時生活太苦落下的病根。

我忽然心裏一閃念,立刻問華瑩:“哎,你帶這麽多鎮痛藥幹什麽?莫非你事先知道這裏有腰腿痛的老人?”

華瑩說不是,是她這兩年經常頭痛,上學的時候就常吃鎮痛藥。

我關切地問她是怎麽回事?但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兒,不是病,隻是一累就犯,也不是很痛,吃點藥就好的。這些日子天天為了學生的事跑來跑去,是挺累的,犯得頻了些,過一陣會好的。

我憐惜地望著她,她比一月前瘦了許多,清麗的臉龐疲倦而蒼白。

一個月辛苦的奔走,幾乎把華瑩累垮了,她的頭痛病日益加重,並沒像她說的那樣“過一陣就好起來”。

到後來,鎮痛藥已經不起作用。她仍然支持著給孩子們上課。這時已是冬季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補課,學生的基礎明顯地好起來,新課也講得更加順暢。

但華瑩卻再也支持不下去了,頭痛逐漸加劇,已到了令她難以忍受的程度。這幾天我天天放了學來陪她,看著她一陣陣蹙著眉,雙手抱頭可憐的樣子,我心裏難受極了。

我們不得不考慮該回城去看一看醫生了,我心裏暗暗想她或許不僅僅是普通的頭痛。

臨行的前一天,我們做好了行前的準備,華瑩把工作仔細地向同事做了交代,又給孩子們上了最後一次課,一遍遍地囑咐他們一定要堅持上學。

中午,學生們都放學走了,整個學校空空****的。華瑩忍著頭痛,久久地站在圍牆前,望著腳下的拒馬河,望著對岸我的學校。她依依不舍地解下了酸棗梢上那一小麵“旗幟”。

“要是我不在這裏了,你就該回城了吧?”她輕聲問我。

“……”我此時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你是追著我來的,你想讓我答應嫁給你,我沒有答應你。現在也不能答應你了。委屈你啦。到此為止,我隻讓你拉過我的手,現在我心裏真是覺得有點對不住你。”

我說:“你別說這些。”

“我要是……不再回來,你就回城裏吧,別再委屈自己了。”

“你和我心裏想的不一樣,我是真心喜歡真心願意到這山裏來,而你是為了我……”

“華瑩……”我握住她的兩隻手,一句話也說不出。

華瑩忽然要我陪她去看一看那個瘋子,那個被村裏人稱為“洋二瘋子”的瘋子。她說她這時候非常想去看一看他,那個山村裏唯一到省城“念過大書”的人。

瘋子家的破門嚴嚴地關著,我們敲了許久,瘋子才開了門。我們走進瘋子破敗不堪的家,窄小的屋裏布滿了蛛網和成年累月的灰塵。瘋子坐在沒有席子的土炕中央呆呆地望著我倆,我倆沒有坐的地方。

瘋子說:“我知道你們是新來的老師,除了你們我誰也不見!”

華瑩說:“我新來,可是就要走了。所以來看看你。”

瘋子沒有什麽反應,停了一下,突然說:“我去過省城,那很遠。你是回省城嗎?”

華瑩說:“不是,是另一個城市。人們說你這些年一直在研究一種機器,是嗎?”

瘋子一下子興奮起來:“我就要成功了!”

他飛快地跳下炕,在牆角的破木箱裏抱出一大抱雜七雜八的紙來給我們看,這些紙什麽顏色的都有,大多是廢紙頭,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畫著些亂七八糟的圖。看來這就是瘋子的研究成果了。我們拿起幾張紙看了看,語言混亂不得要領。而那些圖,與孩童的信筆塗抹沒什麽兩樣。我們歎了口氣。

瘋子得意地說等到他把機器研究出來之後,全村的人就會尊重他,就像最初尊重他那樣,那些愚蠢的人會知道是他們錯了。

瘋子眼裏閃著熠熠的光彩,神情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告辭時,我和華瑩說:“祝你成功!”雖然我們知道,他永遠不會成功。

瘋子竟然一直把我們送到門口,他竟然對我們還保留著禮節。並且,他倚在門上目送我們。

我們走出十幾步,回過頭向他揮手,示意他進屋去。我們忽然意識到他竟是那樣蒼老,盡管他的頭發還那麽黑,沒有幾根白發,但他的麵容是那樣的蒼老,已是一副垂垂暮年的景象。而在此之前,我們雖然站在他的麵前很近地跟他講了很多話,竟一直沒有意識到他已是年近六十歲的老人了呢。

“可憐的老人。”我說。

“他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華瑩說。

第二天,我們就上路了,我陪華瑩回城裏去看病。我們是一大早悄悄走的,沒讓任何人送,華瑩說,如果有人送,她會受不了那告別的場麵。

當我們走出好遠,山村就要在我們的視線裏消失時,華瑩忽然回過頭,向著那小山村,向著那山村小學,拚命地揮手,拚命地揮手。

清亮的淚水從她的眼裏無聲地奪眶而出。

幾個月之後,第二年春天,我獨自一人回到了這片山裏,回到了我的山村小學。

華瑩,卻是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困擾了她兩年的頭痛竟是因為惡性瘤,病魔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生命。她,永遠地離開了。

我獨自站在圍牆前,往圍牆上的酸棗樹梢上係上一條紅領巾,這是華瑩留給我的。我對自己說:

“這是我的旗幟。”

淚水湧出我的眼眶。

我的耳邊回想起她的聲音:“要是我不在這裏了,你就該回城了吧?”

現在我是那麽後悔,後悔我當時沒有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