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清《“直麵青春”係列短篇小說集》序

劉緒源

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要為玉清出一套“直麵青春”係列作品集,主要收短篇小說,這是很有眼光的。不僅因為玉清寫得最好的正是他的短篇,還因為,縱觀此前六十餘年中國兒童文學發展,尤其是從上世紀80年代初至今的三十餘年,留下好作品最多,在好作品中文學含量最高,一旦回想起來最讓人懷念感歎的,也還是少年題材的短篇小說。

2010年,玉清的短篇《地下室裏的貓》在《人民文學》雜誌發表後,榮獲該雜誌當年優秀作品獎。《人民文學》在中國文學刊物中無疑居於最高地位,當今兒童文學作家獲這一獎項很少,這讓許多人感到興奮。但其實,《人民文學》和兒童文學有很深的淵源,這與它的好幾任主編(如嚴文井、張天翼等)本人是兒童文學作家也有關係。中國兒童文學史上許多名篇,都是在《人民文學》發的,如蕭平的《海濱的孩子》、《玉姑山下的故事》、《三月雪》,馬烽的《韓梅梅》,陳伯吹的《一隻想飛的貓》,任大霖的《蟋蟀》、《童年時代的朋友》、《大仙的宅邸》,柯岩的《兒童詩三首》、《“小兵”的故事》(內含她的代表作《帽子的秘密》),張天翼的《羅文應的故事》、《寶葫蘆的秘密》,劉真的《長長的流水》,汪曾祺的《羊舍一夕》(這是他建國後創作的第一篇小說),劉心武的《班主任》,劉厚明的《黑箭》……直至玉清的《地下室裏的貓》。這當然是個掛一漏萬的篇目表,有趣的是,其中,除柯岩的作品是詩、陳伯吹作品及張天翼《寶葫蘆的秘密》是童話,其餘的,全都是短篇小說。這和文學月刊比較適合登短篇小說有關,但同時也說明,在兒童文學創作中,短篇小說相對來說文學性更強,更易入這一大刊的法眼。試看其中蕭平、汪曾祺的作品,以及《長長的流水》、《童年時代的朋友》等篇什,雖時間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仍膾炙人口,餘味不盡。顯然,它們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它們在兒童文學中是一流作品,放在成人文學中(並不僅僅是放在成人文學刊物中)同樣也是第一流的,是領時代與文學風氣之先的。上述兩點,我以為,正是優秀兒童文學的兩大標誌——能通過漫長時間段和成人文學眼光的檢驗——這也就是曆史的和文學的檢驗。當然,作為兒童文學,它還有另一個重要標誌,那就是能通過孩子的檢驗,能讓孩子們接受並喜愛,這應成為上述兩大標誌的前提。

說到文學刊物,很自然地想到了另一本期刊——《兒童文學選刊》。這是專門性質的刊物,不同於《人民文學》是綜合性的文學刊物。但說句心裏話,在上世紀80年代(一直延至90年代中期),就辦刊的專業水平和作品的文學內涵來說,《兒童文學選刊》並不遜色於《人民文學》。那是兒童文學的興旺時期,新人新作不斷,新的探索、爭鳴此伏彼起,新奇、感人、雋永並發人深思的作品不斷湧現,每期“選刊”都帶來一陣驚喜……這種美好的感覺,至今無法忘懷。就在1988年的《兒童文學選刊》上,玉清出現了。最早入選的,是他的短篇《小百合》、《哦,傻樣兒》、《風景》等(後兩篇由同一期刊物選用)。他的作品令人耳目一新。在1991年第3期《兒童文學選刊》上,主編周曉以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心情,撰文評論道:“我十分驚訝於作者對於中學生生活的感受竟是如此的高雅。……他善於從紛紜塵世裏處於身心急劇變化期的少男少女們的生活中發現美,極其高雅地、行雲流水似地表現這種美。”《小百合》寫兩個男生被一個新入學的美麗女生所吸引,“常常在晚上遠遠地去看一看坐在路燈下讀書的姑娘”;《哦,傻樣兒》“寫了男孩子對異性美的近乎崇拜的愛慕”,而又“多了些許情愛單戀的成份”;《風景》則寫出“少女青春發育期內心的焦灼、興奮,導致舉措上某種背謬的發泄……”玉清的作品也引起小讀者的關注,1992年《少年文藝》的“好作品獎”(這一獎項完全是按小讀者投票多少評出的)第一和第二名,竟都是他的小說(《姐姐比我大兩歲》和《無瑕》)。到1996年,我在《秋日攬勝》一文中,也曾熱情評介他的新作《畫眉》,認為這是“這一時期最令我感動的作品”。確實,他早期的這批小說中,有一些十分獨特的、很能抓住人心的、值得探討的內容。

正如周曉先生所說:“他善於從紛紜塵世裏處於身心急劇變化期的少男少女們的生活中發現美”。這話說得含蓄,其實挑明一點說,也就是他很善於寫青春期少年的男女之情,因為是初生的情感,未經(或很少)俗世的侵染,也沒有成年人那種明確的走向或目的,所以這種情感是朦朧、單純,甚至聖潔的;如果從概念與想象出發,隻追求單純與聖潔,又可能變得空洞,沒有人生質感,成為浮美,而玉清是從生活出發的,他從自己過去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出發,所以能寫出“身心急劇變化期”的少年們真實的身體和心靈的快樂與痛楚;不可忽視的是,這種聖潔的情感往往是不被認可的,“紛繁塵世”難以理解和容忍,少年們自己對此也處於驚慌迷惘狀態,作品的複雜性就此體現出來。我與玉清還曾有過一次創作對談,我在其中說過:玉清的創作是有內心“動力”的,而且是“率性而為”的,也就是敢於展示自己,要把自己體驗的東西完整表達出來,這樣也就暴露了作家本身,因為他將沒有退路。然而古今中外最好的作品,都是作家撕開心靈背水一戰的產物。撕開的心靈不一定美好,但隻有在撕開的心靈中,才找得到那極少量的最美好的作品。——玉清寫得最成功的這些短篇,所寫的是少年讀者最關切的話題,能引起他們強烈共鳴;它們經得住時間檢驗,因為這幾乎是“永恒的主題”;這些情感波瀾對成人來說同樣難忘,它們能激起複雜的聯想,包括對當下人文環境和少年情感的反思。對照上文所說的好的兒童文學的三大標誌,這不正相貼合嗎?

隻是,再好的題材和寫法,再強大的內心“動力”,也經不住反複不斷地寫。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河流”。因為河是流動的,生命如水,創作如河,死水則沒有生命。玉清後來的同一題材的作品不如前期單純可愛,我以為就和過多重複自己有關。既感到重複了而又想突破,就隻能在原來的感受上加碼,讓刺激更強,讓誤解更深,讓內心的尷尬暴露更多;當然,他筆下的人物仍有底線,現在的俗世的汙七八糟的東西決不會真的出現。於是,他越來越在俗世的誤解和人物的“似俗還潔”的故事中走鋼絲。這種走鋼絲的追求和剛開始時那種急於表現久積於內心的真情的追求,當然不是一回事。所以,他也受到了一些批評。我認為這些批評也是善意的,它們促使玉清進入了新一輪的創作突圍。

2012年初,河北少兒社出版了玉清的短篇集《地下室裏的貓》,收入他近年所寫的十一篇小說。此書宣告玉清完成了一次重要突破。他終於以全新麵貌重現文壇,他的眼界更為開闊,創作路數更為多樣,而作品始終處於較高水平,這真是難能可貴。我知道他為這次突破作出了怎樣的努力。在商業童書泛濫的今天,已經有人懷疑兒童文學中究竟還有沒有“純文學”了,我想說,玉清的這批新作,正可作為“純文學”的標本(正如他初登文壇時的那批作品可作為“純文學”的標本一樣)。他在這些小說中注入了真生命,他是把自己生命經曆的一部分,把靈魂的一部分,投放於其中了。在這些新作裏,我最喜歡《地下室裏的貓》和《牛骨頭》。前者通過對一隻進入絕境的貓的不同態度,將兒童與成人、“病態”與“正常態”作出對比,讓我們看到了正常人殘忍和麻木的一麵,這種正常是以犧牲童心為代價的,這裏有對現實的批判,也寫出了現實人生的無奈,還呼喚著更為完整的人性。後者寫貧困年代農村生產隊裏分牛肉的事,寫出了放棄牛肉隻要牛骨頭的父親的生活能力,以及他對家人的深藏的愛,這一篇瑣屑而真切,娓娓道來,能讀得人熱淚盈眶——這使我想到老作家沈虎根的短篇《新米飯》,更想到了汪曾祺和沈從文寫貧困鄉村的那些優美的篇章。我從中讀出了純文學的傳承。

本文從《人民文學》說起,竟又回到了成人文學。但這並非跑野馬,倒恰好證明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並不絕然相隔,好的兒童文學正應在整個文學中居於很高地位。同時也想借此呼籲,今天的所有文學刊物其實都應像當年《人民文學》一樣,重視兒童文學;而短篇小說這一重要樣式在今天的兒童文學中,也正應再次興旺發達。是為序。

2013年6月21日寫於滬西香花橋畔

(本文作者為著名文學評論家、學者、《文匯報》資深編輯)

(張玉清《“直麵青春”係列短篇小說集》共八本,分別為:《真純的少年》《清純的少女》《炫舞的花季》《斑駁的陽光》《驚痛的劃傷》《昨日的尖叫》《負重的腳步》《另類的心情》。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