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女孩叫星竹

張玉清

列車到達上海站時是早晨八點,這一點她知道得很清楚。

她躲在廣告牆的後麵一眼不眨地盯著出站口魚貫而出的旅客。人群紛亂而混雜。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走出出站口就不再走了,背著個旅行包。一雙眼睛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什麽。肯定是他了,決不會錯,他的手裏拿著一本雜誌,雖然相距甚遠,她也能看出來那是一本《少年文藝》。那是他向她約定的識認標記。

他是在找她。

可是她不能去見他。

等了一會兒。她看出他很是焦急,因為他找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不能離開,他們約定是在出站口見麵的。他背著個大旅行包來回來去地走動著,望望這裏又望望那裏。

這時天空飄起小雨來了。

他沒有雨具,可是他仍不肯離開,隻是更快地走來走去,臉上的神色愈顯焦灼。

她低下頭。她手裏拎著一把傘,可是沒有打開。卻在心裏埋怨他了:你幹嗎這麽傻地等?找不到我你就走好了,何必一定要等?

她抬起頭,十分歉疚地偷望著他。他也正往這邊看,她趕忙把自己隱到廣告牆的背後。其實她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躲,因為就是她與他對麵相站,他也不會認得她。

但她還是遠遠地隱著,怕被他看見。

一直到十點鍾。她看見他終於很快地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好像還歎了口氣,然後慢慢地走了。她一直目送著他走出站前廣場,見他招手“打的”,然後坐上車遠去了。

她的眼淚猛地流了出來。

她也走開了。她看了看身上,雖然雨很小,細得像絲,可她的衣服還是打濕了。那麽他的衣服也一定打濕了吧?

她拎著傘慢慢地走,不打開。

謊言是從第一次給他寫信就開始的。那時她非常喜歡他的作品,每當拿到一本《少年文藝》或是其他少年刊物,她總是首先在目錄上找他的名字,一旦找到便十分欣快地直接翻到他的作品的頁碼來讀。但大多時候找不到他的名字,她常會不甘心地再找一遍,最後才失望地合上雜誌,扔在一邊,一連幾天不再翻看,總要等到心裏的失望情緒淡化了才來看。

很不容易的,有一天她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他的通信地址。那個刊物上發表了他的一篇作品,篇末附有他的通信地址,還有郵政編碼。天哪,她真是驚喜啊。就是說她可以直接給他寫信了。一時間她說不出有多麽地感謝這家刊物。

但她此後卻是過了好多日子才給他寫了第一封信,因為她一直鼓不足勇氣。

一封信她寫了撕撕了寫折騰了五遍才寫好。

光是對他怎樣稱呼便很費了一番腦筋,她從報刊和電視裏知道對作家最通常的稱呼是“老師”,但她不願這樣稱呼他,她覺得一叫他“老師”,在心理上和感覺上與他的距離便一下子拉遠了,遠得再也不親切。那麽怎樣稱呼他呢?想來想去她最後決定直呼其名,這是她最願意的稱呼,直呼其名讓她感到一種親切和平等,盡管她內心非常尊重他並且近於崇拜他,但她仍然非常想與他平等地交往。平等交往,這不是為了滿足她的自尊和虛榮心,而是對於她這樣的少女來講,平等交往會讓她的情感更加真摯,並且她不稱他“您”,而是稱他“你”。

她在信裏講了她對他的作品如何如何喜歡,她像列目錄一樣把自己看到過的他的所有的作品的名字排列成一大串寫在信紙上,她還講了一點自己心中的苦惱,是屬於學生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節目。這是一封長達五六頁的信。信的末尾她十分懇切地要求他一定給她回信,一定別讓她失望,但她隨後又補充一句:但即使你不回信,我也不怪你,我會仍然喜歡你的作品。

最後署名時,她沒有寫上自己的真實姓名,而是用了個化名:星竹。

她覺得自己的真實姓名太平常太俗氣了,那是一個經常可以碰到的在取名時由父母隨手拈來的名字,她實在是不滿意自己的名字。她苦想了兩天時間,為自己取了個美麗的化名:星竹。

應該說,謊言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在這第一封信寄出之後的幾天裏,她平生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企盼”這個詞語的含義。

幾乎就在將信投入信筒的同一時刻,她的內心就在盼望著他的回信了。雖然她心裏很明白即使隻是郵路上的往返也至少需要一星期的時間。

這幾天裏,她真是有點寢食不安,每天她都要悄悄地去學校傳達室的信件欄前看上好幾次,每次她的心都緊緊地提著,呼吸也有些不自然,好像這是一件十分緊張的事。

每次離老遠她的心就提起來,幾乎提到喉嚨在這第一封信寄出之後的幾天裏,她平生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企盼”這個詞語的含義。

她老遠地盯著信件欄走過去,信件欄裏參差錯落著擺放著從各處寄來的信件,信封有大有小,白色的居多,也有牛皮紙的,也有淡綠色和橙黃色的,淡綠色的信封讓人一看就很溫馨,橙黃色則顯得十分漂亮。

她暗暗猜想,他的信封會是什麽顏色的呢?

但她到了信件欄前,卻不敢正眼去看,隻是裝作路過的樣子,飛快地瞥上一眼,一見沒有,便不甘心地偷偷地再瞥一次,如是幾次,直到確認真的是沒有,她才失望地快步走過去。

這真是令人難過不安的幾天呀。

當她在等待中幾乎是難以忍受的時候,她突然看見了他的信。像往常一樣走過信件欄,她沒有馬上看見,直到她快從信件欄前走過去了,她才猛地看見被一個大信封壓住了一半的那個淡綠色信封,那上麵是她的名字!

她的心忽悠**了一下,說不出為什麽臉騰地熱起來。有那麽幾秒鍾她的呼吸是屏住了的,腳步也定在那裏。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些,又看看前後有些什麽人,向信件欄走過去,她盡量不讓自己走得太快。當她的手指觸到那淡綠色的信封時,她的心尖直顫。

這時一隻手從後麵扒上她的肩膀,把她嚇了一跳:“是信麽?”

她回頭,見是同班的小綿,她慌慌地把信塞進兜裏,忙說:“是,是我表姐寄來的。”

小綿不置可否地假笑著撇開她走到前麵去了。

她整個身心充滿了溫馨幸福的感受,這是她從來沒有經受過的感受。

他的信寫得不長,隻半頁。他問了她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同時希望她能提供一些校園裏發生的有趣的事情給他。

他在信裏特別提到了她的名字,說“星竹”這名字真是清雅好聽,他猜想她本人也會是一個聰明靈透清雅秀麗的女孩。

短短的半頁信,她激動地看了好幾遍,她將信緊緊揣在兜裏,像擁有了一件珍品,她感到一種幸福的富有,這是隻屬於自己的富有呀。

這天下午她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下課時,她正與幾個女同學在一起說著話,馬佳把其中一個叫到一旁,悄悄地講了些什麽,然後放她回去,卻又叫了另一個同學去講。一共四個同學,馬佳將那三個都叫過去了,卻唯獨沒有叫她。臨上課,坐在座位上,她才從別人的悄語中知道馬佳是在邀請同學參加自己的生日派對。很顯然,那三個女同學馬佳全邀請了,而唯獨撇下了她。

這真是幾近羞辱的輕視,馬佳當然有邀請誰和不邀請誰的自由,可是她不該當著她的麵做這些鬼兮兮的動作。她心裏難過極了,也氣憤極了。

要是在平時,她會為此難受很久,可這次她很快就讓自己撇下了這件不愉快的事,她今天有更美的事來足以抵消這些輕視和羞辱。她把手伸進兜裏,摸到那封信,把它緊緊握著,它對此時此刻的她是多麽大的安慰呀。

她猛地熱淚盈眶,心裏湧著一股暖流,想著在遙遠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那麽令人喜愛和尊敬的作家與她通信,而且還十分懇切地問她的情況,這些都是別人根本得不到的呢。哼,生日派對有什麽呀,她仰起臉,不屑地瞥向馬佳和那幾個得到邀請的同學,你們有什麽了不起,我才不稀罕那些俗裏俗氣的遊戲呢。

晚上,她鋪開信紙給他回信。她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橘黃色的台燈映著她的臉,此時她的那幾個同學正在馬佳的家裏開什麽生日派對,真是俗氣得令人厭惡。

她不再想那些,靜下心來再一次讀他的信,淡綠的信封在書桌上靜靜地散發著溫馨的氣息。

她開始寫信了。她寫道:“……我學習成績很好,是班裏的尖子,總考前三名,老師很喜歡我。我是班裏的宣傳委員和板報編輯。

“我的朋友很多,同學們都喜歡我。連外班的同學也喜歡和我一起玩。我過生日時開派對,朋友和同學都來,多得家裏擠不下。

“你猜對了,我長得雖然算不上非常美麗,但至少算是好看,高挑的個子,白潤的臉龐,一對彎眉毛,一雙黑眼睛,清雅秀麗麽?就算是吧。”

最後她又絞盡腦汁想了兩件校園裏曾經發生的有趣的事情寫上,希望他能有用。

他又是很快回信給她了,可以看出他見了她的信很高興,這封回信寫得長了些,而且末尾說他“很希望保持聯係”。

就這樣他們之間開始了較為頻繁的通信。

在每次寄給他的信裏她都要講到自己,她講自己不單學習好,還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孩;她講自己是學校美術小組的成員,自己畫的風景寫生還在畫展中獲過獎;她講自己在學校組織的演講比賽中得過第二名;她講老師非常喜歡她,她感冒頭疼,老師便十分體貼地拿來藥讓她吃下;她講她代表學校去參加區裏舉辦的歌詠比賽,她參賽的歌曲是《濤聲依舊》……

她寫這些的時候內心快活極了,感到從未有過的蓬勃和幸福,好像是穿著漂亮嶄新的衣服在晴朗的天空下走在郊外初春的田野上,四周的景物,田野樹木村莊小河以及野花和嫩草,都在一場春雨之後清新如洗,又好像是真的在一次比賽之後走向領獎台,在觀眾欣賞和羨慕的眼光裏走向麥克風。而內心的所有煩惱和陰霾在此時此刻都被這快樂湮沒淡化得幹幹淨淨。仿佛自己真的已經渾然變成了那麽一個多才多藝的聰慧美麗招人喜愛的女孩子了,高挑的個子白潤的臉龐……

記不得是第幾封信了,那一次她忍不住講她想要一張他的照片。他果真寄了一張他的照片給她。她捧著照片像捧一件寶貝,照片上的他有一張很端正的臉龐,雖說算不上很英俊,但那平坦的前額、深邃的目光、莊重而自信的神色更有一番非同一般的魅力。

她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一種多麽滿足的滋味,本來連想也不敢想得到的這一切,她居然都得到了。她所得到的這些,要是讓同學們知道了,準會羨慕死他們。同班的女生,也有給歌星寫信的,可是從來沒有過回音。還有一個女生也給一個作家寫過信,也沒有回音。而自己竟與一個那麽令人喜愛的作家交往了這麽久,通了這麽多的信。而且現在竟又得到了他的照片。她心裏滿足得簡直守不住這個秘密了,她真想把這些對誰講出來,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多麽幸運和令人羨慕。但她還是忍住了,因為她害怕一旦同學們知道了這個秘密,便會有人來從她的手裏來搶走他,班裏那些學習比她好的女孩,學習比她好,長得也比她漂亮,她害怕她們會循著他來信的地址也給他寫信,那也許就會壞事的。

她於是多少有些不盡意地強行把這時時在心裏波動的小秘密忍在心裏,不讓任何人知道。但她所擁有的這些讓她在同學們麵前有了一種優越感,她再也不自卑了。

下封信,有了一點小小的麻煩。因為他在信中表示也想要一張她的照片,想看一看她這個處處都很優秀的美麗的女孩是不是與他想象中的一樣。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因為她自始至終一直在編造著謊言。事實上,她長得一點也不漂亮,個子也不高,也沒有讓人喜歡的好線條,皮膚是很普通的微黃色,帶著黃色人種最不令人滿意的特征,整個一個走在街上最容易被人忽視的女孩。

她的學習成績也並不優秀,雖說不是很糟,但一直在班裏隻占中等,從未晉升過上等生之列,對此她連努力的信心都沒有。老師也不喜歡她,也不特別討厭她,而是從來不怎麽注意她。在這一點上她還不如那些成績最糟或是最搗蛋的同學更能讓老師關注。

她也沒有朋友,她在同學當中從未交上過知心的好朋友,同學們說不上喜歡她也說不上討厭她,而是不重視。她在同學們眼裏也像在老師眼裏那樣,可有可無。於是就有那次那個過生日的女孩請人參加她的生日派對時當著麵獨獨漏掉了她。那女孩倒不一定是多麽討厭她,隻是由於不重視而忽略了她。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次發生在她的身上。在這一點上她仍然不如那些“壞學生”,那些某一方麵或幾個方麵很糟的學生倒往往不會在同學中不受重視,而且擁有為數決不少的朋友。

她也不多才多藝。所謂辦板報畫風景寫生參加歌詠比賽等等都是假的,她也不是班幹部。那些事情有的是分別發生在其他幾個優秀的女孩身上的,有的則根本不存在。她是在那麽多次的信中虛構了這麽一個多才多藝人見人愛的女孩,那是她的想象,她是在自己的心底裏向往著自己有這樣一副形象。

可以說那是她的夢想吧。那個信中的女孩是她夢想中的自己。

那麽她算是欺騙他嗎?是的,是欺騙。這是無法否認的。但這又不是卑劣的欺騙,她的這個行為並不卑劣,因為,那是她夢中的自己啊。

她沒法把自己相貌平平的照片寄給他,那樣所有的謊言都會拆穿。她為此憂心忡忡一星期,她曾想不再給他回信了,從此不再與他有任何聯係。也不做任何解釋,讓自己突然在他的那裏消失掉,同時也將自己以一個美好的形象永留於他的記憶裏。

她也曾想過向他講明真相,告訴他自己是一個很平常的女孩,也將自己內心的苦楚講給他,但她不知道那樣他是否能原諒自己的欺騙行為,即使原諒了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樣喜歡她。

總之,無論怎樣她都會失去他了。而她是多麽舍不得失去他呀。他曾經讓她在失落裏振作起來,讓她在別人的輕視裏抬起頭來,讓她原本幾乎注定永遠陰霾的心變得開朗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是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她變得自信了,變得在人前朗聲朗氣了,變得會恰到好處地笑了(不再總是賠著小心附和別人的笑),就像所有條件優越的女孩能做的那樣。而她一旦失去他,失去這內心裏賴以支撐的精神支柱,她會很快地變回去,變回那個默默無聞少言寡語在班裏可有可無的女孩。

不,她不能就這樣失去他。或者還會有第三個選擇。

隻是那需要更深地再騙他一次。她使盡辦法向班裏最漂亮的一個女孩討了一張照片。

她先是主動接近漂亮女孩,隨後她用了緊張的三天業餘時間織了一頂十分漂亮的毛線小洋帽送給漂亮女孩,漂亮女孩戴上小洋帽簡直高興得暈了,在她的慫恿和陪同下喜洋洋地去了照相館。待照片洗出來,她趁機向她討,漂亮女孩欣欣然送了她一張彩照。

她把這張討來的照片當作自己的照片寄給了他。

他回信說照片上的她比他想象中的更美。

這個小小的波折就這樣被她遮掩過去了。之後,他們繼續通信,她能看出來,他更加喜歡她了。

她很高興沒有失去他,隻是開始為自己對他的欺騙感到了歉疚。

直到幾天前,她接到他的信,他說他要來上海參加筆會,希望能夠借此機會見到她。

她一時間呆住了,這消息太讓她難以招架了,當她一次次編造自己那個絢爛的夢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她隻認為隔著這麽遙遠的距離他們之間不會見麵的,在沒有與他麵對麵的可能之下,她才敢那麽肆無忌憚地講那些美麗的謊言。

可現在他要來上海開筆會。

怎麽辦呢?她不能與他見麵哪,這麽長時間的謊言一旦被他當麵戳穿她將麵臨著怎樣的羞愧尷尬窘迫無地自容?而且她肯定會從此失去他了。

可是不見麵行嗎?她能以什麽理由來拒絕與他見麵呢?這麽長時間的通信這麽長時間的相互欣賞相互喜歡這麽長時間的簡直已成為知己的朋友,又有怎樣的理由來拒絕會麵呢?

她還沒有想好怎樣寫回信,他的電報卻到了,上麵是他來上海的列車的車次和到站的時間,他希望她能去車站接他,並說他會手握一本雜誌《少年文藝》。

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於是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電報是昨天上午到的,中午她去車站核對了列車到站的時間,是直達特快,到站時間一般比較準點。

她忐忑不安地過完了昨天,直到今天早晨她仍在拿不定主意是否去與他見麵。但她知道不管見麵不見麵自己會去車站:這是在她接到電報時就這樣想的。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讓自己不去車站。

也是在接到電報時她心裏同時便有了預感,她即使去了車站也決沒有勇氣去見他的麵,但她還是提前一個小時便來到了車站。

她的心怦怦跳著,遠遠地望著出站口,此時她真害怕列車會提前到達,讓他在此時突然地出現在她的眼前,那樣她會連躲避的勇氣也沒有。

最後她選擇了車站廣場邊那麵巨大的廣告牆,把自己隱在那裏,她說不出此時自己是一種什麽心情。他就要真切地出現在她眼前了,可是她也許就在此時開始失去他。她心裏的惆悵愀然與因為即將真切地看見他而湧起的溫情交織在一起,簡直要令她流淚。她現在有些後悔自己不該編了那麽多的謊話,可是不編,以她本來的自己,能得到他的喜歡嗎?可是編了,卻又讓她現在不敢麵對他!唉,都是由於自己太平常太一般不美麗不優秀哇。

當出站口終於湧出了魚貫般的旅客,當她一眼看見他混在人叢裏走出來,她不由得雙唇啟開倏地深吸一口氣,隨即便屏住了呼吸……

她拎著傘,在細雨如絲裏心亂如麻地回到家,心亂如麻地把自己緊關在那一間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小屋裏,心亂如麻。

過完了中午,過完了下午,晚上,夜幕低垂,她悄悄出了自己的小房間,悄悄走下樓。雨已停了,空氣清新而涼爽。她毫無目的地走上大街。

一整天了,惆悵也惆悵過了,傷感也傷感過了,後悔也後悔過了,無奈也無奈過了,此時默默地走在清寂的路燈下,她在憔悴裏忽地湧起了柔柔的情緒,在這柔柔的心緒裏她歉疚地想著他。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呢?他住在哪一個賓館?出了這麽遠的門,離家這麽遠,他會感到孤獨麽?他在不在想她呢?他怪不怪她呢?恨不恨她呢?他罵不罵她呢?她這麽毫無解釋地不去見他,他心裏一定會受到傷害了,他以後再不會與她通信了,他一定很生氣很怪她。

她實在是對不起他了,他就是用惡毒的語言罵她,她也不怪他。

她就這樣想著他,在這紛亂的心緒裏,她好像有那麽一點信心:就是不管他此時在哪裏,不管他多麽生她的氣,也不管他以後是否會真的再也不理睬她,但他此時也一定在想著她,一定在想著她。她有這點信心,這點信心使她在紛亂愀然的心情裏多少有一點欣慰。

可是她隨後又有些心酸地想,他即使在想她,也是想著那個她給他的照片上的漂亮女孩呀。

她忽地心裏一亮,竟想到一個主意:她可以去找那個漂亮女孩,帶她去見他,告訴他這就是“星竹”。他一定會高興,一定會滿意,當初他曾在信裏是怎樣地誇讚那個漂亮女孩呀!

她心酸地想著,打著主意向漂亮女孩家走去。她斷定漂亮女孩會十分樂意代替她去做那個“星竹”。她隻需想好對漂亮女孩怎麽解釋,不該講的先不講。

她敲開了漂亮女孩家的門,來開門的正是漂亮女孩,她很驚訝她的到來。她努力鎮定著自己,望著漂亮女孩,在門廳裏柔和的橘黃色燈光下,漂亮女孩細膩白潔的臉龐愈發美得煥發出光彩,高挑的身材線條柔潤,連那扶在門框上的細長的手指也在昭示著美女的特征。

她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呆呆地望著漂亮女孩,她忽然間就改變了主意,不,我不能把他推給她,決不!

她不能讓漂亮女孩認識他。

她沒有進漂亮女孩的家,她謊稱自己隨便逛街經過這裏就來敲一下她的門,並沒打算久待。她執意謝絕了漂亮女孩讓她進家裏坐的邀請,在漂亮女孩疑問的目光下告辭了。

她走得有點匆匆忙忙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中,她好像開始明白自己是自始至終做了一件蠢事,從最初的一封信開始,她一步步地越走越蠢。她通過一封封信一點一點地塑造出一個十分優秀的女孩,卻同時也一點一點地失去著自己,直到她將一張別人的照片寄過去,她算是徹底地整個地失去了自己。而她還陶醉其中,認為自己擁有了他真誠的友情,卻始終沒有想到其實他的那份友情卻是給那個虛構中的女孩的,和那個照片上的漂亮女孩,鬧了半天,她竟是為漂亮女孩做了嫁衣。

這真是蠢到了極點。

她忽然間心裏不顧一切地堅定起來:我要去見他的麵,一定去見他的麵,麵對麵對他說,這就是我自己,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自己!什麽漂亮女孩,什麽多才多藝,什麽聰明伶俐,什麽人見人愛,統統見鬼去吧!我就是相貌平平,我就是普普通通,我就是人見人不愛!

她感到心裏升起從未有過的勇氣和豪邁。她想象著自己與他麵對麵時他會有的驚愕和被愚弄的氣憤,抑或還會傷感。但對於他來說,總比因見不到她所受的傷害要小。

而對於她呢?除了找回真正的自己,她還會得到更多的此刻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

而且,她可以重新開始,待他離開上海回到他的家鄉,她可以重新給他寫信,就當是第一封信。

她加快了腳步,渾身熱脹脹的,她平生從沒有這麽熱血沸騰過。她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漂亮女孩,她十分惱恨地揮揮手趕開她,此時她恨極了她,她知道這不僅僅是嫉妒。

第二天,她利用課間去學校的門房往他開筆會的那個編輯部打電話。此時她內心已平靜下來,不再像昨天晚上那麽熱血沸騰了,但她的決心仍然那麽堅定:我要見他。

但對方告訴她參加筆會的人員已經在昨天下午就前往嘉定了,筆會活動在嘉定舉行。

她怔怔地放下電話。

又到課間,她再一次來到門房拿起電話撥通了編輯部,她極為懇切地詢問嘉定筆會的具體地址,她請求告訴她那個賓館的電話。

對方猶豫了一下。

她解釋說她是他的朋友,她說出了他的名字。對方便告訴了她電話號碼。她飛快地記在手心上。

晚上,她坐在自己家裏的電話機旁,坐了好一會兒,她站起來,拿起話筒,她的心懸起來,胸腔裏一陣發空,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抖動著按下了鍵碼。

她說:“請找——”

過了一會兒,一個清晰的男聲從那邊傳過來,是那種北方口音的普通話:

“喂,我是遠帆,請問你是哪一位?”

這是他的聲音了!她停了幾秒鍾,讓自己的心在胸腔裏怦怦地跳個夠。

“喂,你是誰?”他又一次在問。

她雙手捧住話筒,重重地喘息著,又屏住氣,終於說:“我……我……我是星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