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漁洋關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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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也湊巧,當田旻如的官船行經過餘家溪、響水洞、大麻嶺、廟灘子、夜泊聶家河時,卻看見避讓在旁邊的一隻客船窗口、有兩個小姐正在探看熱鬧。田旻如細瞧,正是拜佛的那兩位,知道她們也同行回家,頓時心中大喜。

船到漁洋關,田旻如棄船上岸。想到容美境內盡是山路崎嶇,不便乘轎,他便入鄉隨俗,叫官轎隨船返回,自己騎了一匹高頭大白馬踏踏而行。當日正值盛夏驕陽,把這一帶關河山寨照得明晃晃的,田旻如更覺家山形勢一派大好,心情格外豪爽。前有鳴鑼開道,後有兵丁簇擁,他就瀟瀟灑灑進了關內。

當時這漁洋關裏人戶密集,儼如街市,沿路便有許多行人張望,但見新使君如此青壯,盡皆額手注目。行到一戶人家屋前,卻見圍了一圈人正在看耍武藝,田旻如問是何人?隨從便說這是山花子賣藝,並講了些山花子的來曆。

田旻如看那幾個黑臉大漢雖是表演武舞,卻並非花拳繡腿,而是衝陣搏殺的招數、手段著實厲害,暗自有些吃驚。他在皇宮裏當過侍衛,自然曉得些各派武功的絕活,一時興起,便勒住馬頭,翻身跳下馬來,走進人群,對那幾個山花子抱拳叫道:

“壯士們武藝不凡,可否切磋切磋?”

隨從便吆喝道:“這是新到宣慰使大人,還不跪下?”

圍觀的山民都感到十分驚訝惶恐,但那幾個山花子卻並不在乎,其中一蜂腰鶴臂者昂然上前拱手道:

“我等山野之人,豈敢冒犯?”

田旻如笑道:“不妨不妨,切磋武藝嘛,你盡管放開手腳,我點到為止。”

那壯士也不多言,遂隨意擺了個架勢,等他來攻。田旻如取下頂戴、脫了補服,交予隨從,也隨意進入。他散漫轉了半圈,卻猛地一跌腳,大吼一聲突然發起攻擊。豈知那壯漢早有防備,不慌不忙,穩穩接招,二人便展開拳腳、你來我往,龍騰虎躍。

圍觀的人都看得呆了,立刻大聲喝彩。二人打了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田旻如見那壯漢目光犀利隱含仇恨,攻擊淩厲直指要害,心中驚疑警惕,怕有閃失丟了麵子,便虛晃一拳跳出圈外,笑問道:

“不錯、不錯,壯士貴姓,來自何方?”

那蜂腰鶴臂者回道:“山野乞丐,無可奉告。”說罷轉身就走,其餘的幾個山花子也隨他揚長而去。

你道這蜂腰鶴臂者是何人,田旻如若知根底便會從此睡不了安穩覺。他乃是和他們田家有殺父世仇的死對頭。此人名叫唐開武,其父原本是水濜司洞主唐繼勳手下的一個旗長。那年田舜年攻掠水濜司,拘押了唐繼勳,便對其不肯歸降的家族屬下趕盡殺絕,將唐開武的父親抓住砍了腦殼。當時唐開武年少,也差點俘虜為奴,他和堂兄唐凱逃離家鄉到巴東討米要飯,後來跟隨向世傑,誓與田家容美不共戴天,逐漸成了巴方舞者中的一個頭目。

近日,他隨總頭領向世傑帶了一幫兄弟跟來此方活動,不料與冤家碰了個正著。當時他們也不想暴露身份,便及早撤走了。

田旻如當時並不知這些過節,也未追究,隻是心下暗想,自己用了好幾招皇家衛隊秘搜絕技,他都應對有方,可見功底深厚。田旻如不知道這其實就是巴土祖傳的武藝,還老是尋思他師出何門、源於何宗。他想,容美境內竟有如此高手出沒,今後不得不防。

沉思之際,他便回身上馬,一路往行署館舍走去。

019

漁洋關中設有土司行署,公堂食宿一應俱全,這時早已準備就緒。當地峒主迎訝進去,當日即大擺宴席接風。附近的都鎮土司的都爺田坤如和許多頭人也趕來拜見迎接,田旻如一一接見,撫慰有加。一時宴席開張,山珍美酒、巴女舞庭,又特別請了絲弦名角覃雲山一班人來唱堂會。

那覃雲山也真是個好角色,一表人才、風流倜儻。但見他一襲青衫、頭纏綸巾,先是背向而立;隻待絲弦響起,他才轉身亮相,高舉簡版一敲,果然好歌喉,四座立刻喝彩。

當時這南曲剛剛傳入容美山區,由資丘人氏龔福讓首先傳唱、帶徒搜藝,逐漸流行開來,成為文雅時尚。人們也不稱南曲,隻管叫它為絲弦,隻因有三弦伴奏。那曲子其實源於元曲和明清俗調,與昆山腔和南詞有些淵源。

覃雲山是當地傳授絲弦的祖師、資丘龔福讓的高徒,他唱了一曲《風》,又獻上一曲《漁》,詞句都十分優雅。田旻如在京城聽過昆曲,沒想到家鄉邊遠之地竟也有如此文雅的玩藝,感覺同樣韻味,聽來很是入耳,心底又驚喜又消受,不覺搖頭晃腦、拍膝擊節。

那都鎮王爺田坤如本來聽不出名堂,隻覺得唱的是男人閑得無聊就整天釣魚,女娃想日又找不到男人,就關在屋裏瞎哼哼,心裏便罵道:

“這**欠日!”。

抬頭看田旻如快活,他也連忙跟著胡亂拍手跌腳。一時弦歌繚繞,吆喝不斷,好不熱鬧。雖然天氣悶熱,宣慰使大人依然開懷暢飲,盡興方散。

宴罷已是掌燈時分,田旻如入房歇息,卻有些鬱鬱寡歡。那都鎮土司王爺田坤如本是田家遠房兄弟,就悄悄問二哥何事不爽?田旻如便道出心曲。

原來田旻如年青時,老家本給他完婚娶過妻子,還生有一子,卻沒有隨他北上。田旻如發達後另擇佳配,早把發妻忘到腦後。前年父親死於武昌,他曾扶柩回鄉安葬,那結發妻子百般殷勤,可田旻如看她人老珠黃,連一句話都不曾跟她言語,現在回鄉也不想認她為正室。但北方妻妾畢竟不習土家生活習俗,侍候起來諸多不便,就想找幾個本地小妾或侍女。前日在蓮花庵遇見吳家小姐,這心思也就益發急切,他便對田坤如說:

“我在外多年,原來的侍女多是北方人,回到老家,想添幾個本地侍女,據說這漁洋關吳家小姐不錯,能否托媒相聘。”

田坤如一聽,正是巴結好機會,連聲說:“這好辦好辦!”

020

田坤如不敢怠慢,立刻行動。他退後立即和峒主商量,峒主問如何做媒如何聘法?田坤如冷笑道:

“甚麽B的媒呀聘的,扯雞巴淡,那是漢人的講究,我們管他個屁!你盡管去拿來就是。”

那峒主就點頭去照辦。

當日上午還是驕陽如火,下午即烏雲四合,悶熱難耐,晚間便電閃雷鳴,暴風驟雨猛然襲來,俗稱“跑暴”了。那峒主也不管風吹雨打,霹靂聲中,就帶領一隊家丁如一道閃電一般趕到吳家,破門而入。

吳家老小當晚正關門閉戶以避風雨,一家四口都坐在堂屋裏,聽外麵狂風呼嘯、雨打屋瓦、電閃雷鳴,兩個女兒便有些害怕。老爺子便安慰道,你們剛去蓮花庵拜過菩薩,會得到護佑的。老母也說,“白閃照妖精,紅閃照人心”,為人隻要積德行善,怕什麽打雷?

剛說著,突地大門一轟而開,風雨呼嘯撲進屋裏,把桌上的菜油燈吹滅了。女兒們還以為是雷公菩薩轟進來了,立刻嚇得驚叫起來。

俄而定神一看,卻見一群土司家丁挾風帶雨衝進門來,一家人更是驚惶不已。有家丁舉起一盞油紙燈籠,照見那峒主凶神惡煞似的立在堂中,高聲叫道:

“新任宣慰使看中你家女兒,要聘為妾,現在就過去相親,若是滿意,明日重禮花轎相娶!”

那吳家乃是遷徙來此的客家大戶,父母二老被這陣侯嚇得驚魂不定,後來聽說原來是相親,便覺荒唐至極,哪有如同搶犯一般於暴風雨夜闖入相親的?便執意不允,兩個女兒也拚死不從。那峒主便訓斥道:

“土司大王爺相親,別人巴結都來不及,你們還支吾個甚?”

家丁不由分說,將大女兒吳玉挾持就走。吳玉一路掙紮號哭,吳家二老追到門口呼天搶地,那一群人早已消失在風雨之中。

那峒主將吳玉拖到行署,他們平日搶擄民女野蠻粗魯慣了,也不將她更衣,就這樣如同落湯雞一般推進田大人房間,還笑嘻嘻地報告:

“老爺,您要的玩藝兒弄來了!”

田旻如見一個渾身濕漉漉哭哭啼啼的女子被推了進來,先是一愣,待明白是怎麽回事,頓時大為光火。

他萬沒想到下官辦事如此造次,居然搶擄而來,成何體統?自己貴為朝臣疆吏,剛回故裏上任,豈能失了身份?女家既然不識抬舉,何必生拉硬扯?傳出去鄉人豈不恥笑?他又想到那僧人的告誡果然靈驗,更後悔不該將此事叫他們去辦。罷了罷了,他惱怒至極,揮手示意退下。

那峒主反倒被田旻如弄糊塗了,看不中就算了,發什麽火呢?也不敢多言,隻好怏怏地帶吳玉出來。

誰知那都鎮王爺田坤如慣於**,打量這女娃子還是一黃花閨女,便說:“這麽嫩生的東西,他不要我要。”當即把吳玉一把拖入自己房中,嘻嘻笑道:

“娃兒呀,這惡風惡暴的,你就別回家了,陪本王爺玩一宿吧!”

無論吳玉如何掙紮,那家夥獸性發作,三兩下就把她擺弄得渾身軟綿、神智昏迷,**一個通宵。

第二天早上,吳玉才蘇醒過來,瞅了個空子,逃跑回家。半路上恰巧碰見相好的獵人張老大,她便一頭栽到他懷中,哭訴了昨夜遭遇。張老大說:

“給王爺當小老婆,這麽好一門親事,你怎麽不去呢?”

吳玉啐道:“我被整成這樣,你還乘嘻?王爺是人嗎?他們是畜生!”

張老大知道她心裏隻有自己,又見她痛苦不堪,裙褲都染紅了,便心如刀絞,安慰道:“王爺害人不得好死,你這不要緊,自己長得好的。”

吳玉聽他胡扯,哭笑不得,隻催促:“你快送我回家!”

張老大說:“不是我要賺你,你回家是躲不過去的,得趕快跟我逃到山裏藏起來”。

吳玉又有些害怕,遙望家屋,想要回家辭別父母。這時已有土司家丁追趕上來,不容猶豫,張老大便立刻背起她就跑,一口氣翻過了兩架山。

他們甩脫家丁,逃入深山老林,躲進了一個崖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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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那都鎮王爺田坤如消受了一夜,還沒玩夠,卻發現那女娃不見了,便找那峒主要人。

那峒主無奈,想必她是偷跑回家了,便依然帶人抬了花轎去吳家娶親。他到吳家一看,卻尋不見大女兒,隻有二女兒吳蘭在家。峒主急於交差,管她老大老二,抓住吳蘭就把她強拖入轎,綁在轎座上。

吳家兩佬見他們昨夜搶走了大女兒,不見回音,今日又來搶二女兒,一時氣急敗壞,拚命阻攔。洞主正一肚子窩囊氣沒處發泄,就一陣拳打腳踢,家丁們吆吆喝喝抬起吳蘭就跑。

吳蘭在轎中一路大哭大叫,兵丁們隻管抬著飛跑。抬到到半路一個山灣裏,一夥人正要歇歇腳再走,忽然從樹林裏躦出一群黑大漢來,攔在路上厲聲喝問:

“豈敢搶擄良家女子?”

那群漢子不是別人,乃是巴方舞者總頭領向世傑親率的一夥人。站在前頭怒喝者,正是和田旻如比武的唐開武。昨日和新到任的容美宣慰使不期而遇後,他們本想離開漁洋關到天池河去,不料半路上又遇見土司兵丁作惡。當時向世傑大怒,即令兄弟們出手相救。

那峒主見居然有人阻攔,吃了一驚,也不問來頭,當即拔刀指揮家丁上前打殺。可那群家丁哪裏是巴方舞者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就被唐開武和兄弟們打得抱頭鼠竄。那峒主見事不妙,也棄轎溜走了。

向世傑親自走到轎前,見那女子仍在轎中哭泣,便道:

“你家在哪裏?趕快回家去吧!”

吳蘭開始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聽得一陣打鬥之後,家丁們都跑了,又有人來叫她回家,才知道是遇到救星,心裏直呼“菩薩老爺保佑!”,便掙開繩索走下轎來,低眉說了聲謝謝好人相救,慌忙往來路而去。可剛走了幾步,她卻又回轉身來,朝向世傑哀哭道:

“我不能回家,他們還會來抓我的。”

向世傑聽她如此說,便和唐開武麵麵相視,都覺得不知如何是好。吳蘭悄悄瞧了向世傑一眼,見他麵目堂正、英氣逼人,料想絕非歹人,便曲身跪下求道:

“好漢救人救到底,求你們帶我到別處躲避些時,我姐姐也是躲到外麵去了。”

向世傑頓時有些犯難,婉言道:“我們都是些流浪漢,居無定所,如何安置你一個姑娘家?”

吳蘭這時實在別無它法,就橫下一條心說:“我情願跟你們去討米要飯!”

向世傑看了她一眼,見這女子年方二八,嫩若青蔥,弱不禁風,終是猶豫。吳蘭便一直跪著不肯起來。唐開武便在旁建言道:

“要不,派兩個兄弟吧她送到老營去躲幾天吧?”

向世傑想了想,為了保險起見,他便說;“這樣吧,我帶一個兄弟送她回老營,你們繼續活動。”唐開武點頭答應。吳蘭聽他們如此說,越發放心,就站起來千恩萬謝。

於是,向世傑便帶著吳蘭去了老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