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聽佛陀講故事
大凡幸福的孩子,童年都是有故事聽的。
無論偎在媽媽的懷抱裏,還是躺在奶奶的蒲扇下,哪怕是蹲在村裏老爺爺的板凳邊,人性裏最早的是非之心、善惡判斷,就始自聽來的那些故事。小時候隻是聽得癡迷有趣,長大後遇見世間滄桑,故事深處的道理,才分明起來。
公案禪話,就是曆代高僧講的故事。
而佛性,就藏在人人童年的本真之中。沒有受到世事習染的本心倘能明朗堅持,就是中國本土禪宗修佛的境界了。
自達摩祖師東來,不立文字,教外別傳;自五祖弘忍傳至六祖惠能,一花五葉,心心相印,舍末究本,一門深入,明自本心,見自本性。五祖開示稱:“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大丈夫,天人師,佛。”
六祖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清朗自性,遁入深深紅塵,在獵人隊伍中隱匿十五年,承接衣缽,一語道破“若識自心,一悟即到佛地”,隻因為“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這部奠定了禪宗基礎的《壇經》甚至簡約到了“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以般若智慧傳遞給眾生一種充滿肯定的態度。“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
那麽,紅塵修佛,喚醒自性,所由路徑何在?
聽聽高僧講的故事吧。
六祖自獵人隊伍中歸來時,途經法性寺,聽見兩位僧人對著飄動的經幡爭論不已,一人說是風在動,一人說是幡在動,曆經磨難一心不亂的六祖一言開示:“其實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二位仁者的心在動啊。”(《風動?幡動?》)
站在二〇一三年早春萌動的時節裏,所有關於“末世”的恐慌都隨著上一個年頭的冬至日杳去,但是我們心裏的紛擾還在,迷失在喧囂悲歡中的惶惑一點兒沒少,到底是這個世界變得太快,還是命運把我們扔到了邊緣,說到底,“心靜則萬物莫不自得,心動則事相差別現前”,看透了自己的心動,離心靜也就近了一步。
而自己這一顆心,量大時足以造一座高樓,量小時用盡全部也隻造一根毫毛,如同星雲大師開示:“能大能小,能有能無,能苦能樂,能多能少,能早能晚,能冷能熱,因為禪心本性,無所不能。”(《能大能小》)
人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絕對的身體行為自由是不存在的,但是心的自由卻是無極的。中文這一個“悶”字,不就是“心”外關了一扇“門”,自己不打開,又有什麽樣的外力能幫你放出來呢?或許,人不能左右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把握生命的寬度,用一生光陰,究竟把自己活成了浩**大河還是涓涓小溪,兩岸的寬度就取決於心量的大與小。
如果以為修為曆練一顆心,隻為放下煩惱逍遙出世,就辜負了“覺有情”的佛陀本心。這個攘攘紅塵深處,藏了多少婆娑深情,弟子淘米時不慎衝掉一粒米,就被師父提點算賬:一粒米生二十四個芽,長出二十四個稻穗,每棵稻穗長出三百粒米,一年下來就是七千二百粒,這些米再播撒下去,到來年就是五千一百八十四萬粒米的收獲。所謂“一滴潤乾坤”,在乎了一粒米,那份謙恭與感恩就實證了一沙一石包容大千世界的華嚴精神。(《一滴潤乾坤》)
想想我們今天的餐桌上,堆積如山的浪費,背後是多少不知惜福不知敬畏的狂妄心。
深沉而樸素的敬畏與感恩有時隻在一個瞬間的本能中寄寓:小店主做了一籠熱騰騰的包子,滿身沾著麵粉就歡天喜地跑去奉給禪師。禪師一見,馬上回房穿上莊嚴的袈裟,出門鄭重接受幾個包子,隻為敬重一份誠懇與熱忱。佛如光,法如水,僧如田,良田福地的耕耘就是一生中的所有瞬間積累。(《工作熱忱》)
想來今天世事人心,男人買到一座豪宅或寶馬車的時候也未必就真有歡喜,女人買到LV的手袋或Dior套裝的時候也未必就知足珍惜。這些奢侈品帶不來的,大概就是那幾個熱包子奉上時不摻虛假的熱忱,還有禪師莊嚴接受時發自內心的虔誠感激。
但,是不是聽了這些故事就一瞬間醍醐灌頂呢?倘若去請教一句點化,趙州禪師會說:“老僧半句也無。”(《老僧半句也無》)而洞山良價禪師後來悟出的境界更好:“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方得知。”(《無情說法》)
或許,這才是禪宗真正的曼妙之處:“若開悟頓教,不執外修,但於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
紛紛攘攘紅塵深處,到處都有機緣去悟去懂,事事無礙,迷失的本心,一旦覺悟,澄明高遠的境界呼之欲出。
星雲大師曾經給我講過他出家的真實經曆:
結緣誌開上人後,當年隻有十二歲的大師立誌弘法出家。被領到住持麵前受戒,住持問:“這個孩子,是誰讓你出家的?”
孩子想一想,氣概十足地說:“是我自己願意出家的。”
不期然,住持抄起藤條劈頭打下來:“小小的年紀,好大的膽子!沒有師父指引,你出得了家嗎?說,誰讓你出家的?”
孩子知錯,頓時改口:“是師父讓我出家。”不期然,藤條又落在頭上:“這麽大的人了,沒有主見麽?師父讓你出家便出家?說,誰讓你出家的?”
孩子想想,果然哪個單一角度都不周全,這次很圓融地回答:“是師父帶我來的,也是我自己願意出家。”
藤條依舊落下來,這一次根本不解釋,隻是問:“說,誰讓你出家的?”
孩子被打得越發懵懂,但一心已定,隻好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打我就是了。”——這個最不像樣的答案終於讓住持放下藤條:“坐下剃度吧。”
這段故事,我曾在學生就業前講給他們聽:未涉世事時,書生意氣的少年心總帶了些自以為是,言之鑿鑿乘願而來,或秉承師命而來,都沒有錯,但一定會被世事曆練,一次又一次地修理。此後漸次悟出單一角度的偏頗,學會周全兼顧時還是挨打,大部分人心中大不平衡,自此憤世嫉俗,把人間看作炎涼是非的深淵,放棄做有益的事,甚或連自己的善根本性都放棄了。而另外一小部分極具慧心的人卻會向更高境界再多一步:不能因為挨打就放棄本心,踏實去做當下每一件認為該做的事情,這個複雜的世界防不住什麽地方會出來棍棒,那麽,你打我就是了。而這樣一想,便是不挨打的開始。
這段故事,我也作公案聽,真實經曆何嚐不是禪話。
這一套《星雲禪話》,有多少史上公案,都被星雲大師以自己的體溫暖熱,再輸送到我們的心裏。
禪宗講求體用不二,定慧一體,空有圓融,性相一如。在一個過分嘈雜的時代裏,明心見性,是一件既簡練又深邃的事情。
“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