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說永遠

你別說永遠

坐在深圳羅湖鬆園路一家幽謐雅致、古色古香的咖啡館侃侃而談,容易使人產生恍若隔世之感,尤其當你麵對的是一位極具古典美的婉約女子,談論的又是前塵舊事。

她,就是官婷婷,官家第三代,又將給我們講述怎樣一個叩人心扉的故事?

10年前,也就是1987年,她偕同妹妹官明明,從皇城根兒來到這座中國最有活力的新興城市尋夢。但如今,隻有她獨自一人在深圳河邊守望著,那份感傷自然不言而喻。

姐妹倆的外在形象比較相似,但性格迥然不同:婷婷文靜多思,明明大膽活潑。

姐妹倆憑著出眾的素質,姣好的容貌以及堅實的學曆,很快找到了工作。婷婷在一家外資企業做工程師,明明是一家合資公司老總的秘書。她們平時並不住在一起,星期天才好好聚一聚,樂一樂。

“紅豆生南國。”姐姐率先墜入情網。

婷婷所在部門的經理是香港人,叫林風,年輕能幹,管理極嚴,工作起來廢寢忘食,並要求手下的員工也跟他一樣玩命。婷婷起初對他相當反感,她想這種工作狂肯定一點兒也不懂得生活的情趣,哪個女孩若跟此人拍拖,絕對倒黴。

沒想到,這個“倒黴蛋”竟是她自己。

一次加夜班到11點,婷婷忽然收到明明的尋呼,中文字幕顯示要她馬上趕到海富酒樓。婷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來不及請假就匆匆趕了去。結果虛驚一場。原來不過是,明明請朋友吃海鮮忘了帶錢。

第二天,婷婷即被林風訓斥一頓,並被告知其當月獎金一筆勾銷。

然而,不知是出於何種考慮,當晚,林風卻請婷婷和另兩個下屬吃飯。席間,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談事論物,縱橫捭闔,說到驚心動魄處,輔以希特勒式的手勢,讓婷婷聽得看得如癡似醉。

婷婷不由得對林風刮目相看:一個像機器一樣嚴謹而不知疲倦,甚至像機器一樣冷酷的家夥,有如此豐厚的心靈蘊藏和張揚的**,其實並不像機器那樣枯燥。

打那以後,莫名其妙地,婷婷跟林風在一起,就有點躲避他目光的意思,仿佛自己心中有鬼,生怕讓他窺破似的。

林風哪是糊塗之輩,對婷婷的內心洞若觀火,立馬發動攻勢,頻頻約她吃飯跳舞,把港台電視連續劇裏的求愛程序演繹得一絲不苟。

婷婷抵擋了一陣子。女人都這樣,一下子就投入男人的懷抱,顯然不具價值感。

林風成竹在胸,以其大刀闊斧和細膩婉轉相結合的風格,很快就讓婷婷由消極防禦轉為主動投降,直至城下簽盟。

明明便常常見不到姐姐的身影了。身處異地,別說相濡以沫相依為命,姐妹倆哪怕是在一起閑言碎語,也很重要呐。明明於是就有幾分落寞。

甚至還有幾分惱火和嫉妒。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看上她的男人很多,卻沒有一個男人讓她看上。姐妹倆曾一致認為:如今的男人,幾乎都散發出無可救藥的平庸氣息。而姐姐這麽快就跟一個人拍拖了,那麽,這個跟姐姐拍拖的人,不是太好就是太壞。

一個星期天,百無聊賴的明明又去找婷婷,沒有敲門,用鑰匙打開了後者的單人房間,卻一下子怔住了:半裸的姐姐正斜倚在沙發上,跟那男人逼仄地、要死要活地**!

明明手中的鑰匙“啪”地掉在地上,兩人所有的動作立即僵硬。林風回頭一瞧,隻見一角裙裾從門口閃過。

婷婷就知道是妹妹來過了,羞愧中夾雜著歉意,便帶林風去看明明。

明明對婷婷要搭不搭愛理不理的樣子,反而讓林風覺得她雖然有點任性,但非常可愛。就想方設法逗她開心。

明明無法開心,對林風不冷不熱。

婷婷和林風手挽手走了,明明心中空****的感覺,就像在高樓上懸垂已久的巨幅條形廣告,無人注目,在風中孤單地搖晃。

她和姐姐從小有一種同體相連之感,穿同樣的衣服,紮同樣的辮子,父母離異之後,更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姐妹倆互為唇齒,尤其是姐姐對她愛護有加,可如今,眼看姐姐的愛被一個男人奪去了。

奪去了也罷,盡管你備感失落。問題是,這個男人是否值得姐姐為之付出一切?

明明突然產生了一個常識上令人難以接受的荒誕念頭:你不是跟姐姐有一種同體相連之感嗎?你要親自證明這個看起來殷勤幹練的香港人,對姐姐的愛是真是假。盡管他們已發生了肉體關係,但他們生活的聯係才剛剛開始呢,一切都為時未晚。

她要去勾引林風!

真是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三人一起聚會或者出遊,明明便向林風頻送秋波,每每在小梅沙的海灘上,三點式的明明,曲線完美,鋒芒畢露,在林風麵前,甚至有賣弄**之嫌。但婷婷隻把這現象解讀為妹妹對未來姐夫的欽慕和親昵。

既然遊戲開始了,要結束它,隻能是麵目全非的現實。

明明依著自己的性子行事,全然不顧後果如何:她竟然瞅準婷婷到北方出一趟長差的機會,主動約會林風,以開放女性種種時髦或不時髦的方式示愛。

林風心領神會,卻不為所動,但有一個微小的細節,不期然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

一天夜裏,他陪她逛商場。她看準了一雙價錢不菲的日本涼鞋,一試,玉足與涼鞋頓時相得益彰,精美絕倫。當時,她穿著一襲黑色長裙,**在裙裾下麵雪白而纖巧的雙腳便格外撩人,讓他看得目眩神迷。

驅車送她回公寓的路上,他一言不發,她下車時,他好像忍不住了,說:

“明明,你的‘三寸金蓮’好漂亮哇。”

“你好可惡,林風。”明明做個鬼臉,嗲聲嗲氣地說,“動不動就恭維女人的男人和從不恭維女人的男人,都很可惡。沒想到你更可惡,終於開口了,卻恭維我的腳。”

“我說的是真話。”林風一笑,一溜煙走了。

這是一個信號,表明林風對明明有了某種異樣的感覺。女人引起男人的激動,總是從其形體開始的。女性形體**太多,反而不會引起男人心底那無窮的幽暗的魔力,而女性在服裝得體的包裹中,有限的顯山露水,卻很容易讓男性怦然心動,不能忘懷。明明的三點式和日本涼鞋之間的差別,在林風內心引起的不同反應,正是如此。

就像一粒糖曾決定了她們祖父母的婚姻一樣,區區一雙鞋,主宰了姐妹倆的命運。曆史總有驚人的相似。你瞧!

幾次約會下來,明明已是“我的眼裏隻有你”;而林風,連自己也說不清,在柔媚的婷婷和浪漫的明明之間,他究竟更喜歡誰。

以前對婷婷,關於本人基本情況,林風還有點閃爍其辭,然而對明明,他如實地提供了自己的背景資料:1959年,出生於香港中產階級家庭,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通英法兩種外語。一年前離異,孤身來大陸發展。膝下有個兩歲的女兒,由前妻撫養。

明明並不在乎他是離異之人,假戲真做,比真戲真做,更欲罷不能。

如果說她感到不安,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傷害的對象是誰,那麽她的焦慮和恐懼,則來源於她在傷害姐姐的同時,又努力提醒自己不要破壞姐姐的幸福。更糟的是,你越這樣提醒自己,你就越會深陷其中。尤其是明明這類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對世界的看法有自己獨特的一套,這“獨特的一套”已內化為人格的一部分——你無法改變我。

她甚至為自己中魔的愛感動得熱淚盈眶!而且,她相信:自己感動了自己,就必定能感動別人——無論是林風,還是姐姐。

林風確實被感動了,左右搖晃之後,愛的天平愈來愈傾向明明。

震驚不已的婷婷哪能善罷甘休?她不知道妹妹在玩什麽把戲,她不能容忍妹妹的胡作非為。作為姐姐,什麽都可以讓給妹妹,難道愛情也可以打包奉送嗎!

她決心打一場愛情保衛戰。

為一個男人,姐妹倆短兵相接,展開了寸土必爭的較量。大部分情況下,漩渦中的林風無所適從,活像一顆算盤子兒,被人撥來撥去,被撥得稀裏糊塗;小部分情況下,他得以作壁上觀,仿佛變成了一個局外人,冷眼看女人們之間的戰爭,怎樣動人,又如何可笑。

結果,姐姐敗下陣來。

妹妹的“殺手鐧”,是一張醫院出具的檢驗報告單,證明自己懷孕了,並厚著臉皮對姐姐說:

“莫非你也要為林風生個孩子!”

婷婷氣極,給了妹妹一個耳光。

最終,她逼林風做出選擇。

第二天,婷婷收到林風派人送來的一束美侖美奐的塑料花。對方的用意不言自明。

瞧著這不倫不類的玩藝,婷婷不僅不再傷心,甚至想笑。麵對假花落淚,顯然褻瀆自我。隨手就把它扔出窗外。

假花之所以令人難以容忍,是因為它永不凋謝。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四季輪回,才美不勝收啊。

馬上,收拾好心靈殘局的婷婷,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

不久,明明就嫁給了林風,移居香港。

姐妹倆失去了聯係。

光陰荏冉。

三年後,婷婷也結了婚。丈夫是一家私營企業的中層管理人員,叫胡長江。

胡長江生於江漢平原一農民家庭。呀呀學語時,父親故去。生活捉襟見肘,數次麵臨失學,靠親友資助才勉強讀完高中,考取中南某農學院。畢業分配時,恰逢廣東省農墾局到學校招聘,他報了名,被分到雷州半島一個國營農場,幹得有板有眼。場領導正準備提拔他做農場辦公室副主任時,不料他初戀失敗,個人情感受到嚴重打擊,一咬牙離職而去,來深圳闖**,先後在多家工廠、公司摸爬滾打,練就了一身軟硬功夫。

婷婷認識胡長江,是在1991年春天市團委舉辦的大齡青年聯誼會上。那天,他在眾多靚女俊男中一眼就瞅見了她,趕緊邀舞,跳了一曲華爾茲。

兩人的感覺都很到位。

胡長江後來告訴婷婷,當時她吸引他第一眼的東西,是身上穿的那件鑲紅色旗袍。旗袍的古典美,在這個崇尚新潮的城市,無疑具有強烈的反駁意味,它比那些五花八門的西式套裙,更能喚起一個農家子弟的讚美之心。

無獨有偶,當婷婷第一眼見到一個高大結實、略顯土氣的男子緊盯著她走過來,便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嫁給他。

愛是一種感覺。然而,感覺是不可靠的,既然第一次失敗是因為愛情靠感覺,第二次也會因感覺而失敗。婷婷惟恐自己重蹈覆轍。

相當謹慎地跟胡長江交往了一段時間,婷婷越來越欣賞他的樸實敦厚。出身貧寒的人懂得怎樣珍惜生活。跟這種可信賴的男人在一起廝守,不正是自己的願望嗎?她想。

當然,不能排除婷婷的意識裏還有這種模糊的思想:既然你已不可能再找到自己真心愛戀的人,就找一個真心的、無條件愛你的人,不也行嗎?

就在婷婷跟胡長江結婚前夕,出乎意料的是,她忽然收到一張妹妹寄自美國拉斯維加斯的明信片。明明首先請求婷婷寬恕她;其次告訴婷婷,她已跟林風離婚,因為實際上他們除了男女之間的性別吸引毫無共同之處,現在她已嫁給了一個黑人搖滾樂作曲家,跟著他到處漂遊。

明明居無定所,婷婷無法回信,隻有而已而已。

婷婷跟胡長江的婚禮操辦得比較簡樸,僅有雙方的親戚和個別好友出席。官之麟夫婦也來了,他們順道去香港探望燕玲那已有86歲高齡的母親,並給燕玲死去多年的父親上墳,了卻一樁夙願。

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燕玲竟意外地得到一筆可觀的遺產。

父親的遺囑寫明:無論什麽時候,隻要當年那個叛逆的女兒自願回來,在他的墳前下跪叩頭,他便既往不咎,讓其繼承家族財產的五分之一,計4000萬港幣。

已過花甲之年、早就做了祖母的燕玲失聲痛哭,此時她比誰都懂得“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感念之義。

官之麟夫婦回國之後,又把這筆錢的五分之一捐給了公益事業,餘下的在深圳注冊,成立了“天長實業公司”。燕玲任董事長。家庭會議決定,官婷婷做總經理。但後者認為自己能力有限,堅辭不受。最後隻好讓她挑一挑副總經理的擔子。至於總經理一職,則麵向社會招聘。

胡長江對妻子二話不說就放棄了公司那把最重要的交椅不坐,骨子裏痛心疾首,但他沒有表露出來,轉而向燕玲,相當冷靜地,毛遂自薦。

也許是燕玲強大的事業心使然,也許是她以一個老資格的法官非凡的洞察力預見到,胡長江跟婷婷的婚姻是脆弱的,她隻對胡長江說了一句話:“歡迎你加入應聘者的行列。”

胡長江沒有參加應聘,不知是因為賭氣,還是由於自信心不足,抑或是要保持一個男子起碼的自尊?這一事件無疑在他心頭抹上了一層陰影——官家的人瞧不起他。

雖然,婷婷對他一如既往地溫柔體貼,他也一往情深地愛著婷婷,但他總覺得生活很不自在,常常一個人去外麵玩兒,又發展到找借口不回家,呼朋喚友,打牌喝酒,舉杯消愁愁更愁,樂一樂,跟各式各樣的女子打情罵俏,自然也順水推舟了。

公司草創階段,婷婷忙得不可開交,無暇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到丈夫身上,隻是隱約感覺到他有某種程度上的不對勁。漸漸地,以女人的嗅覺特別靈敏的鑒賞力,她辨別出他襯衣上的香水味,幾乎天天在變,就知道他在外麵荒唐。

沉不住氣了,婷婷質問胡長江:“你為什麽要這樣?”

“我什麽這樣什麽那樣啦?”胡長江反問。

婷婷又不敢或不想點破,夫妻間第一回撕破臉皮總是非常艱難的,就像一個人第一回喝酒總是難以下咽一樣,於是她隻好暗暗啜泣。胡長江急了,連忙撫慰妻子,無限溫存,上邊好言好語,下邊循序漸進。

風停雨住下來,就相安無事了。

但,兩人都清楚,彼此的和諧已經打破。

婷婷以女性的本能,想盡快為胡長江生一個孩子,以挽救夫妻間存在的危機。

臨產前兩個月,婷婷辭去公司“副總”的職務,力薦丈夫暫行其職權。

胡長江走馬上任,出手不凡,為公司辦了幾件大事,得到了燕玲的賞識。那個應聘來的總經理看他既是一塊商場上的好料,又是官氏家族成員,自己繼續幹下去,便是不識時務,於是提出辭職。

胡長江,理所當然成了“天長實業公司”叱吒風雲的人物。

時值六月初,深圳濕熱,婷婷回到涼爽宜人的北京,產下一女嬰。胡長江聞訊,並未表現出初為人父通常的喜悅,他是農民的兒子,也指望自己有一個兒子。

不過,他這種遺憾很快被事業上的成功彌補。在他的運作下,公司蒸蒸日上,不到半年時間,資產總額增長了近一半。

他那農家子弟特有的韌性,屈抑人生造就的敏感,以及由知識分子兌變而來的商人的野心,結合起來,爆發出了巨大的能量,使他在商戰中,無所不用其極。他最拿手的絕活是善於打政策的擦邊球,違法勾當也說幹就幹。

如日中天的胡長江,吸引了許多十五的月亮一般美好的女子。實事求是地說,對她們,他並不感興趣。

唯有一人,讓他情有獨鍾。

此女就讀於“深大”,家境窘困,但心有淩雲之誌,在“南海大酒店”做鍾點工,彈鋼琴,讓胡長江偶然碰見了。直覺上,他就很認同她的氣質——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當他一了解她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身世,不由得頓生憐香惜玉之情。

幫助她,追求她。

吻了她,就想動她。

她卻像一棵被觸的含羞草一樣驚厥起來。

你可以想象胡長江的那種心癢癢的滋味。他又找回了初戀的感覺——曾經被雷州半島肥沃的土地和巨大的紅色耕作機埋葬了的東西。

生產後將養數月,婷婷又回到深圳,重履“副總”之職。胡長江在“老總”的位置上,就沒有原來那樣如魚得水了,許多不那麽名正言順的商業行為都受到婷婷的製肘。而且,她動不動就越級向董事長匯報,讓他極為光火。

爭執越來越多,矛盾越來越大。

婷婷認識到了一個更為真實的胡長江:他壓根兒就不是自己曾經以為的那種樸實敦厚之人;胡長江也覺得婷婷直冒傻氣,令人討厭,便常去跟那“深大”女生約會。

久而久之,婷婷知道了此事,並未大吵大鬧,隻是不動聲色地請他想一想:他還要不要這個家?

胡長江當即表示要痛改前非。

婷婷心太軟,也就原諒他了。

在外遇問題上,如果說得到了原諒的女人一般會改邪歸正,得不到原諒的女人往往會變本加厲;那麽男人,則恰恰相反。

收斂了三五日,胡長江又故態複萌,向那“深大”女生,發動一浪高過一浪的強大攻勢,以求得“攻城掠地”最實質性的進展。

婷婷失望之極,幹脆搬到公司去住。她要讓胡長江好好反省反省。

這年冬天,她又收到了明明的第二張明信片。寥寥幾行漢字,大意是說:她離開了那個黑鬼,第三次結了婚。丈夫是一位瑞士足球運動員。眼下他們正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最後,仿佛是為自己頻繁的離異辯護,又好像要給姐姐一個忠告,明明箴言一般寫道:

“你別說永遠。”

婷婷苦笑一下。

她正為自己的婚姻煩惱,又不禁替明明擔憂起來。過了這麽些年,經曆了許多事,她當初對妹妹的一絲恨意,已煙消雲散。每一個人都會犯錯誤,為什麽要對自己親愛的人求全責備呢?

想到這裏,她突然明白她的自我緩解,並不是針對妹妹,而是針對丈夫。

一轉眼,搬出來兩個月了。家,畢竟是家啊。夜已深了。婷婷毫不遲疑,當即出去買了束康乃馨,興致勃勃回家,想給胡長江一個驚喜。

賊似的溜回家,擰燈,悄悄推開虛掩的臥室門,婷婷一下子掉進了冰窖:

在她的婚**,有兩具白得刺眼的胴體,竟首尾倒置,絞在一起,不堪入目!

把門一摔,婷婷衝了出去。康乃馨撒了一地。

她在街上沒頭沒腦地疾走了很久,停下來時,慢慢意識到,自己是想從大街上找一個男人上床,健康地、純粹地**!不這樣,你就無法表達,你對那對鳥男女首尾倒置之舉,怎樣刻骨的輕蔑!

回到公司,婷婷看到大堂的兩個保安還在盡職盡責地巡夜,便喚其中一個跟她上樓。

被喚的保安不解,忐忑不安地尾隨著,瞧老板娘非常有氣似地打開了經理室的門,不敢造次,便侍立在外邊。

婷婷大喝一聲:“進來!”

連她自己也吃驚不小。

保安剛從內地的山溝溝裏來,沒見過什麽世麵,大概還不到20歲,在老板娘麵前非常拘謹。婷婷就覺得他有那麽一點可愛,聲調柔和了許多,讓他從酒櫃裏拿出一瓶“人頭馬”和兩個高腳杯。

幾杯酒下肚,有了八分醉意的婷婷,又讓保安坐到自己身邊來。保安的臉漲得通紅,沒有聽從她的命令。婷婷大笑:

“瞧你,好像我是一個母夜叉似的。我其實很漂亮……對嗎?”

保安點點頭。

“看起來,你是個相當不錯的小夥子……是的,相當不錯。談女朋友了嗎?”

保安又搖搖頭。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到這兒來嗎?”她的眼神一派狐媚。

保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如同一尊木雕。

婷婷笑了那麽一笑,擺擺手:“算了。你去吧。”

保安挪著步子走向門外。

婷婷站直身子,想去洗手間,用涼水衝一衝滾燙的臉,不料頭重腳輕,半真半假就歪倒在地毯上,並叫了一聲。保安回頭一瞧,趕緊跑過來拉她,婷婷順勢就伸出雙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突如其來的狂吻與女人肌膚的芳香令人頭暈目眩。她內心堆積的欲望、迷惘、沮喪和惱怒,一古腦兒傳達到了小夥子年輕的身體,他甚至用山溝溝裏的方言,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髒話,撕開了她的裙子……

他的動作有點笨拙,表情相當緊張,但他的衝撞非常有力,非常健康,仿佛一個農民正在豐饒的土地上挖掘他飽滿的土豆!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回到遙遠的第一次……

事畢,他精疲力竭地爬在她身邊,結結巴巴說起了市麵上流行的甜言蜜語,變成一個俗不可耐的傻瓜。

那個用方言罵髒話,在陽光下挖土豆的鄉村小夥子,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婷婷十分惡心,猛然大喝一聲:

“滾!”

保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穿上褲子,拎著上衣,逃之夭夭。

婷婷嚎啕大哭。

沉睡了一天,起來後稍事梳妝,婷婷口幹舌燥,也不想吃東西,信步走到街上,一走一走,路過鬆園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館,不覺一驚:這不是,這不是林風第一次跟你約會的地方麽?

身不由己,進去坐了下來。

你有點懷舊呐。懷念一個絕情的男子。好笑。當然囉,女人之所以為女人,也許就是這樣好笑,越是絕情的男人,她越牽腸掛肚。人類是由有尾巴的猿人進化而來的,男人的尾巴沒有了,而女人那根無形的尾巴還在,女人總是踩著自己的尾巴走路、跳舞。你戀著一個男人,其實更多的是自戀,就像一個欣賞自己容貌的人,必須借助一麵鏡子一樣,如果不幸你手中恰是一麵哈哈鏡呢?好笑。是吧!而且,更好笑的是,正因為女人喜愛自戀,她便更看重更需要男人的喝彩,一旦無人喝彩,哪怕你精美如一首詩,你也會覺得你的生活變成了一首挽歌。你不能這樣!

那些男人,管他是林風,還是胡長江呢。這樣一想,婷婷心裏舒暢了許多,要了咖啡和點心,還有酒。

對麵的卡座,也坐了一個女人,人到中年,戴著一副眼鏡,穿著黑色套裝,氣質高貴,對婷婷觀望了一會,走過來問:“小姐。我能跟你聊聊嗎?”

“當然。”婷婷說。

黑衣女人從手袋裏取出一精致的小煙盒,拿出一支煙:“你抽嗎?”

“謝謝。”婷婷搖搖手。

黑衣女人自個兒點上煙,優雅地吐出一串煙圈,若有所思地說:“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如果不太冒昧的話,能請你告訴我你姓什麽嗎?”

盡管這黑衣女人看起來有點奇怪,但婷婷仍然一笑:“我姓官。”

“你是婷婷,還是明明?”

婷婷吃了一驚:“我是官婷婷……請問您是……”

“我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黑衣女人顯然有點激動,“我總是偶然碰到許多似曾相識的人,卻又記不起來他們到底是誰。可當我剛才一眼看見你,就想起一個人來。你很像你爸爸。他還好嗎?”

婷婷覺得自己非常被動,就說:“對不起。您讓我感到非常神秘。”

“很久了。”黑衣女人苦笑一下,“在北京,有一個男人蒙冤坐牢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女孩經常去看他。那個女孩愛上了那個男人。可後來,由於女孩被自己可惡的父親剝奪了人身自由,從此與那個男人不再相見。命運不可測,有情人難成眷屬啊。”

說到這裏,黑衣女人不勝淒涼和惆悵,起身告別而去。

婷婷不知所雲,又似乎若有所悟。一個人走出咖啡館,在五光十色的都市中漫步,為黑衣女人的愛情感動不已。環顧茫茫人海:她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了?

轉而又想到在異國他鄉的妹妹。她總是在不停地漂泊。說不定,明天又會收到她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又會說——上帝保佑——她離婚了。

而明天,你自己不是也要去跟胡長江,討論離婚的細節問題嗎!

為離婚祝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