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下
我的故鄉是在峨眉山下,離嘉定城有七十五裏路。大渡河從西南流來,在峨眉山的第二峰和第三峰之產打了一個大彎,又折而向東北流去。因此我的家所在地,就名叫沙灣。地在山與水之間,太陽是從渡河的東岸出土,向峨眉山的背後落下去。
山很高,除掉時為濃霧所隱藏,或冬天來很早就戴上雪帽之外,一片青蒼,沒有多麽大的變化。
水流雖然比起上遊來已經從群山之中解放了,但依然相當湍激,因此頗有放縱不羈之概;河麵相當遼闊,每每有大小的洲嶼,戴著新生的雜木。春夏雖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為疏落的寒林。水色,除夏季洪水期呈出紅色之外,是濃厚的天青。遠近的灘聲不斷地唱和著。
外邊去的人每每稱讚這兒的風景很好。有山有水,而且規模宏大,勝過江南。論道理是該有它的好處,但不知怎的,我自己並不感覺著它的美。這或許是太習慣的原故吧?我到十三歲下樂山城讀書為止,每天朝夕和它相對,足足十三年,怕因此使我生出了感覺上的麻木吧?
真的,就是現在,我對於它也沒有留戀。舊時代的思鄉情緒,在我是完全枯涸了。或許是不應該,但我不想掩飾。倒是樂山城的風物,多少還有使我留戀的地方,那便是烏尤山附近和那對岸的大壩。其所以使我留戀者倒並不因為故,而是因為新。
我在樂山城住小學、中學,一共住了四年,奇妙的是和城僅隔一衣帶水的烏尤山,我卻一次也不曾去過。
樂山城本身並沒有什麽好處。雖然王漁洋說過“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但這所說的應該不是指的城的本身吧。
大渡河和南下的岷江在城的東北隅合流而東行,和城相對的北岸有淩雲山、烏尤山、馬鞍山,鱗次而立,與西南麵的峨眉三峰遙遙相對。在淩雲山上有唐代韋皋鎮蜀時海通和尚所鑿成的與山等高的石佛,臨江而坐。山頂又有蘇東坡的讀書樓。因此這個地方一向便成為騷人墨客所好遊的名地。
烏尤山本名烏牛山,以山木蔥蘢、青翠之極有類於烏,而形則似牛,故名烏牛。一說秦時蜀郡太守李冰所鑿離堆即此。它是與岸隔絕了的一座孤聳的島嶼。由烏牛而烏尤,是王漁洋使它雅化了的。山上有烏尤寺,有漢代郭舍人注《爾雅》處的爾雅台。論山境的清幽,烏尤實在淩雲之上。
奇怪的是我在樂山讀書的四年間,正是我十三歲至十六七好遊的少年時期,我雖然常常往遊淩雲,而卻不曾去烏尤一次。遊烏尤,是在抗戰期中回鄉,離開了故鄉二十六年後的一九三〇年。淩雲是徹底俗化,而且頹廢了。石佛化了裝,一個麵孔被石灰塗補得不成名器。東坡樓住著些散兵遊勇。洗硯池是一池的雜草。但烏尤山卻給予了我新鮮的感觸。毫無疑問,是要感謝我是第一次的來遊。
烏尤寺同樣帶著濃厚的俗氣,並不佳妙。但山的本身好,樹木好,山道好。爾雅台在危崖頭,下臨大江,在林深箐密中隻能聽得下麵的灘聲,而看不出流水,那也恰到好處。我就喜歡這些。晚間或淩晨,在那山下浮舟,有一種清森的淨趣,也很值得玩味。
王漁洋所賞識的應該是這些地方吧?隻有這些還使我有些係念。那山對岸的胡家壩,一片空闊也令人有心胸開朗之感。但這情趣也是我在一九四〇年回樂山時才領略了的,學生時代也不曾前去玩味過。
假使要把範圍放寬些,樂山城也應該可以說是我的故鄉。但不應該得很,我對於它怎麽也引不起的懷鄉病了。是我自己的感情枯涸了嗎?還是時代使然呢?
峨眉山對我倒還保持著它的神秘性。我雖然在那山下活了十幾年,但不曾上過山去。因此它的好處,實在我也不知道。專為好奇心所驅遣,如有機會去遊遊金頂,我倒也並不反對。峨眉山之於我,也仿佛泰山之於我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