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出生於中亞碎葉
唐代詩人李白,以武則天長安元年(701),出生於中央亞細亞的碎葉城。
出處見範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文》(唐代宗初年曾任命李白為左拾遺,於時李白已死)。新墓作於唐憲宗元和十二年(817),在李白死後五十五年。其文有雲: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隴西成紀人。絕嗣之家,難求譜牒。公之孫女搜於箱篋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數行,紙壞字缺,不能詳備,約而計之,涼武昭王九代孫也。隋末多難,一房被竄於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
考碎葉在唐代有兩處:其一即中亞碎葉;又其一為焉耆碎葉。焉耆碎葉,其城為王方翼所築,築於高宗調露元年(679)。《碑文》既標明“隋末”,可見李白的生地是中亞碎葉,而非焉耆碎葉。
中亞碎葉,玄奘《大唐西域記》中譯作“素葉”。《記》雲:“(自淩山)山行四百餘裏至大清池(原注:“或名熱海,又謂鹹海。”案即今之伊塞克湖。)……清池西北行五百餘裏至素葉水城,城周六七裏,諸國商胡雜居也。”素葉水城即碎葉城為無疑。素葉水即碎葉水,《大清一統誌》譯作“吹河”,今譯作“楚河”。城在碎葉水南岸,說者謂即托克馬克,在現在的蘇聯哈薩克境內。隋唐時代為西突厥建牙之所,玄奘以貞觀三年(629)見西突厥葉護可汗於此處(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可見中亞碎葉實為當時之一重鎮。
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所述李白家世大抵相同。《草堂集》是李白詩文集的初名。李白以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冬臥病於當塗,垂危,以詩文稿授其東道主縣令李陽冰,請他作序。序中有雲:
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中葉非罪,謫居條支。……神龍之始(705),逃歸於蜀,複指李樹而生伯陽。
李陽冰的說法必然出自李白的口授,但在這裏碎葉卻改為了“條支”。這是什麽原故呢?條支是一個區域更廣的大專名,碎葉是一個城鎮的小專名,碎葉是屬於條支的。唐代有“條支都督府,於訶達羅支國所治伏寶瑟顛城置,以其王領之,仍於其部,分置八州。”(《唐書·地理誌三》)這個都督府乃“西域十六都督州府”之一,“皆屬安西都護統攝”,舊不詳其地望所在。古有“條支國”見前後《漢書·西域傳》,產獅子、鴕鳥等。彼乃大食之異譯(波斯文Tajik),今之阿拉伯。其地遠隔,不能比傅。今考李白樂府《戰城南》中說到“條支”,約略表明了唐代條支的地望。
去年戰,桑幹源。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蔥河為喀什噶爾河,發源於蔥嶺東麓。天山也發脈於蔥嶺,東北走而隨地異名。詩中的“條支”,與蔥河、天山等連文,表示其地望相接,必指唐代條支都督府的條支,而非遠在阿拉伯的大食國。此唐代條支,既與蔥河、天山等接壤,自當包含碎葉。是則所謂“條支海”或條支都督府所轄之“海”,如非伊塞克湖(熱海),當即巴爾喀什湖。因而條支都督府所轄地即今蘇聯境內的吉爾吉斯和哈薩克一帶,是毫無疑問的。
關於家世的淵源,李白在自己的詩文裏麵也有所敘述。
《贈張相鎬二首》之二:“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雲上。苦戰竟不侯,當年頗惆悵。”這所說的就是自己的遠祖李廣。李廣為漢武帝時的名將,雖有邊功,匈奴人稱之為“飛將軍”,但終身未得封侯。
《上安州裴長史書》:“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鹹秦,因官寓家。”這所說的便是自己的世係出於涼武昭王李暠。李暠是李廣十六世孫,《晉書》中有傳。公元五世紀初,東晉安帝元興年間(402—404),李暠在敦煌、酒泉一帶為眾所推戴,坐定千裏,進號涼公。其子李歆繼立,攻沮渠,敗死。弟李恂繼立,沮渠破敦煌,恂自殺,國亡。事在宋武帝永初二年(421)。“遭沮渠蒙遜難”,所指的便是這回事。唯因《書》中有“金陵”字樣,胡應麟曾斥為偽作(見《少室山房續筆叢》),注家王琦則以為“必有缺文訛字”。案王說較平實,然王謂“金陵,或金城之誤”則未必然。蓋《書》中所說“金陵”是指李暠在西涼所設的建康郡,地在酒泉與張掖之間。其所以命名“建康”,有意表示對於東晉首都的眷念。東晉都建康,別號金陵,故李白對於西涼之建康亦稱之為“金陵”而已。問題倒是在“鹹秦”二字。鹹秦地望,注家不詳所在。如為建都鹹陽之舊秦,則與碎葉、條支等相抵觸,且由邊垂遷入內地而為“官”,亦不得言“奔流”。故“鹹秦”必係訛字,蓋因原字蠢蝕破壞而後人以意補成之。餘意“鹹秦”當即“碎葉”之訛,碎字左半包含在“鹹”字中,葉字下部也包含在“秦”字中。要這樣,範傳正碑文所轉錄的“伯禽手疏”,才有了它的根據。
以上根據李白的自述和口授,他確是出生在中央亞細亞伊塞克湖西北的碎葉城。但關於他的先人之所以移居到碎葉的經過,在三十五年前,陳寅恪發表過《李太白氏族之疑問》一文《(清華學報》十卷一期,1935年),認為是完全出於“依托”,也就是說李白扯了一個彌天大謊。是否這樣,值得加以檢核。
陳氏根據《新唐書·地理誌》,看到在“安西大都護府”下有“碎葉城”,而在“焉耆都督府”下又有“碎葉城”,他把兩者完全合而為一了。他也看到“條支都督府,領州九”,隸屬於安西都護府。因此他便十分含混地得出一個結論:
碎葉條支在唐太宗貞觀十八年即西曆六四四年平焉耆,高宗顯慶二年即西曆六五七年平賀魯,始可成為竄謫罪人之地。若太白先人於楊隋末世即竄謫如斯之遠地,斷非當日情勢所能有之事實。其為依托,不待詳辨。
這是顯然把中亞碎葉誤認為了焉耆碎葉。焉耆碎葉築於高宗調露元年(679),不僅太宗貞觀十八年(644)平焉耆時還沒有,即高宗顯慶二年(657)平賀魯時也還沒有。陳氏對於條支的地望,也置而未論。前提非常含混,而結論卻十分武斷。陳氏認為“不待詳辨”,其實是很值得加以“詳辨”的。請把上述李白的自述和口授的三種文字排比在下邊吧。
(1)奔流鹹秦,因官寓家。(“鹹秦”即碎葉之訛。)
(2)中葉非罪,謫居條支。
(3)隋末多難,一房被竄於碎葉。
細閱前二種文字,並無因罪竄謫之意,所說的都是被某種社會環境所迫,自行流亡,出奔異地。第三種晚出,加上了一個“被”字,顯然是出於誤會。其實,古時凡由漢民族居地移住外域,便說為竄謫或降居。如《國語·周語》“不窋……自竄於戎狄之間”,便是絕好的證據。《史記·五帝本紀》言“青陽降居江水”,“昌意降居若水”,所謂“降居”也就是謫居。中央亞細亞在隋末即使尚未內附(其實在漢代,康居、月氏等地早已和漢室相通了),商旅往來有“絲綢之路”暢通,李白的先人要移居碎葉,有何不可能?而且在唐代也並不曾把伊犁附近作為“竄謫罪人之地”,唐代的竄謫之地主要是嶺南或者貴州、四川,把伊犁作為竄謫地是清朝的事。陳氏不加深考,以訛傳訛,肯定為因罪竄謫,他的疏忽和武斷,真是驚人。
但疏忽和武斷的驚人處尚不僅這一點。陳寅恪認為當時西域和內地毫無關係,因而把西域和中國對立,他不相信李白先人西遷,“隱易姓名”,入蜀後改還原姓的說法,肯定“太白入中國後方改姓李”;於是進一步作出極其奇異的判斷,說李白不是漢人,而是“西域胡人”。
夫以一元非漢姓之家,忽來從西域,自稱其先世於隋末由中國謫居於西突厥舊疆之內,實為一必不可能之事。則其人之本為西域胡人,絕無疑義矣。
毫無確鑿的證據,而卻斷定得非常堅決。這驚人的程度,可算又進了一大步。當然,在南北朝和隋唐時代,有不少的西域胡商或傳教者來內地活動,內地也有不少商人流入西域。陳氏為了證成其說,他舉出了三兩個例子,表明“六朝隋唐時代蜀漢亦為西胡行賈區域”。但這和李白的先人或李白自己之必為“西域胡人”,有何邏輯上的必然性呢?
我們首先要問: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入蜀時年已五歲,何以這位“胡兒”能夠那樣迅速而深入地便掌握了漢族的文化?他自己曾說:“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又說:“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贈張相鎬》)。這些難道都是在虛誇或扯謊?事實上李白對於中國的曆史和儒、釋、道三家的典籍都有廣泛而深入的涉曆。他的詩歌富於創造性,但和周代的**、漢魏的樂府也有極其親近的血統上的淵源。
單就李白所遺留下來的幾篇古賦來說吧。例如,在開元八年二十歲時所作的《大獵賦》,有些辭句在氣魄上很足以令人佩服。試舉數句如下:
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
昆侖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
河漢為之卻流,川嶽為之生風;
羽旄揚兮九天絳,獵火燃兮千山紅。
詩情韻調的清新激越,的確是超過了漢代的司馬相如,更遠遠超過了同時代人杜甫所自鳴得意的《三大禮賦》。請問:一位“胡商”的兒子,在短短的期間,何以便能夠在文化上有這樣的成就?要說是“天才”吧,那隻是詭辯,在這裏是無法說通的。
在封建時代,一般說來,種族意識是很強烈的。無論是大民族主義或地方民族主義,都十分尖銳地對立著,往往釀成大規模的流血鬥爭。開元天寶年間執掌兵權的將領多是胡人,如安祿山是混血胡人,史思明是突厥人,哥舒翰也是西突厥別係突騎施族人。安、史之所以叛亂,哥舒之所以降敵,看來也是有種族意識在作怪。李白如果是“西域胡人”,論理對於胡族應該有一定的感情。但他在詩文中所表現的情趣卻恰恰相反。
安祿山這個混血胡人,李白在供奉翰林時,和他有過接觸;天寶十一年還到過他的勢力範圍的核心地帶——幽州。但是,李白卻沒有向他攀援,在遊幽州時隻感覺著他的反勢已成,從而呼天痛哭。安祿山既經叛變之後,李白則屢次想掃**胡塵。他之從永王東巡,目的是在“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第二首)。到他將死的前一年,上元二年(761),李光弼出師東征,意在鏟除安史的殘餘勢力,李白以六十一歲的高齡還踴躍去從軍,因病半途而還,有詩紀其事。這表明李白對於安史等人是沒有絲毫同情的。
哥舒翰這個突騎施族人,李白也同樣看不起他。當他以幾萬人的犧牲,奪回了吐蕃以幾百人所控守著的石堡城時,封官拜爵,威名赫赫,高適在做著他的幕僚,杜甫求為幕僚而不可得,而李白卻把他和鬥雞之徒並舉:
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
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這顯然沒有把哥舒翰看在眼裏。但詩集中別有《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一首,卻盛稱哥舒翰的英勇,說他遠遠超過了衛青和白起,與《寒夜獨酌有懷》中的情趣全相抵觸。詩隻七言八句,有“述德”而無“陳情”,可見詩非全豹。又稱哥舒為“大夫”,足證詩當作於天寶八年以後。(哥舒翰以“天寶八載加禦史大夫”,見《唐書·哥舒翰傳》。)但在天寶八年以後,他們兩人決沒有相遇的可能,而詩中也看不出有托人轉達的痕跡。因此,說者多以為這詩不是李白所作。我同意這種看法,故在這裏特為引述。
關於胡人的像貌,李白在詩中有比較詳細的描繪,而且還有所品評。請讀他的樂府《上雲樂》吧,這是根據梁代周舍的原辭而發展了的。它抓著了老胡文康的特征——碧眼、金發、濃眉、高鼻,雖然沒有說到胡子,但一讀即可知其為胡人。
金天之西,白日所沒,
康老、胡雛,生彼月窟;
巉岩容儀,戌削風骨。
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
華蓋垂下睫,嵩嶽臨上唇。
不睹詭譎貌,豈知造化神?
這是原詩的第一節,不僅畫出了老胡,也畫出了小胡(“胡雛”)。正因為兼畫了老小二胡,所以沒有說到胡子,但所繪胡人的麵貌是活現著的,並沒有缺少甚麽。“碧玉炅炅(炯炯)雙目瞳”形容眼色深藍而有神;“黃金拳拳兩鬢紅”形容發色金黃而拳曲。“華蓋”形容眉骨的穹隆,“嵩嶽”形容鼻梁的高聳。用字並不多,的確抓著了胡人容貌的特征,比之周舍的原辭:“青眼眢眢,白發長長,蛾眉臨髭,高鼻垂口”,真可以說是點石成金了。周舍雖然說到“髭”,但卻毫無效用。
還有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詩既活畫出胡人的麵貌,而他對於這種麵貌的品評卻是“詭譎”二字,說它怪得出奇!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他正應該把這種麵容看作正常,或者不那麽奇怪。然而不然,這就恰恰從反麵來證明:李白肯定是漢人,而決不是“西域胡人”了。
因此,我們可以斷言:陳寅恪關於李白“本為西域胡人”的說法,是毫無根據的。
但李白所傳授的家世傳說,有的地方也不可盡信。例如,涼武昭王李暠九世孫之說便很成問題。首先是唐代的宗正寺不承認,其次是他自己也把握不定,往往自相矛盾。
如果李白真是李暠的九世孫,那他便是唐玄宗李隆基的族祖。唐高祖李淵是李暠的七世孫,李隆基是十一世孫,論理李白要高李隆基兩輩。天寶元年(742)七月二十三日,李隆基頒布過這樣的詔書:
殿中侍禦史李彥允等奏稱:與聯同承涼武昭王後,請甄敘者。源流實同,譜牒猶著。自今已後,涼武昭王孫寶已下,絳郡、姑臧、敦煌、武陽等四公子孫,並宜隸入宗正寺,編入屬籍。
——《唐會要》第六十五卷
頗為當時朝廷所重視,他和李彥允也認了祖孫關係。天寶三年被賜金還山,離開長安之後,他曾“就從祖陳留采訪大使彥允,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篆於齊州紫極宮”(見李陽冰《草堂集序》)。如果李白真是李暠的九世孫,為什麽得不到“隸入宗正寺,編入屬籍”呢?
或者由於譜牒無征,所以得不到承認,但李白自己在行文中卻往往自相矛盾,遊移不定。李白在自己的詩文裏麵,特別在標題上,對於同姓的人愛標示出兄弟、叔侄、祖孫等關係。以李暠九世孫為標準來進行核對時,世代多不相符。姑且舉若幹例在下邊以見其出入。
例一,《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詩:
李延年和李延陵是唐高祖李淵的兒子徐王李元禮的曾孫,是李暠的十一世孫。而李白卻稱他們為“從兄”、“從弟”。如果李白真是李暠的九世孫,那是把自己降低了兩輩。
例二,《餞校書叔雲》詩:
李雲是李淵的兒子道王李元慶的曾孫,與李延年、李延陵同輩,而李白卻稱之為“叔”。這又把自己降低了三輩。
例三,《題瓜州新河,餞族叔舍人賁》詩:
李賁是唐高宗李治的兒子許王李素節的孫子,李暠的十二世孫。李白也稱之為“叔”,把自己更降低了四輩。
例四,《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遊洞庭》詩:
李曄是大鄭王李亮的四世孫,李暠的十世孫。論理李白要高一輩,而卻稱之為“族叔”,把自己降低了兩輩。
例五,《尋陽送弟昌岠鄱陽司馬作》詩:
李昌岠(“岠”或作“峒”,乃字誤,今從繆曰芑本)曾為辰錦觀察使,是大鄭王的六世孫,李暠的十二世孫。李白又稱之為“弟”,更把自己降低了三輩。
例六,《獻從叔當塗宰陽冰》詩:
李陽冰是趙郡南祖房李真的八世孫。李真低李暠一輩,論理李白與李陽冰同輩。但李白卻稱李陽冰為“從叔”,把自己降低了一輩。
例七,《涇川送族弟》詩:
李是趙郡東祖房李係的十一世孫。李係與李暠同輩,論理李白是李的族祖,而李白卻稱李為“族弟”,這是把自己又降低了三輩。
像這樣自相矛盾、毫無定準,可見李白自己對於李暠九世孫之說都把握不定。那就無怪乎得不到宗正寺的承認了。
在這裏分明是封建意識在作怪。所謂李暠九世孫之說,看來是李白本人或其先人所捏造,目的就在抬高自己的門第。對人稱謂的輩數之或高或低,不外是以勢利的眼光在看人說話。這暴露了李白的極其庸俗的一麵,和他同時而並稱的杜甫,在這一點上也和他不相上下。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批評到德國的詩人歌德和哲學家黑格爾時,有這樣的一句話:
歌德和黑格爾各在自己的領域中都是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但是兩人都沒有完全脫去德國的庸人氣味。
“宙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至上神,與上帝相當。
這句話同樣可以移來批評李白與杜甫。生在封建製度的鼎盛時代,他們兩人也都未能完全擺脫中國的庸人氣味。
李白的排行名叫“李十二”,足見他的兄弟輩很多,他的父親李客由中亞碎葉遷徙入蜀,是拖著一大家子人的。李客必然是一位富商,不然他不能夠攜帶著那麽多的人作長途羈旅。他入蜀以後,把李白養成了一個漫遊成癖,揮霍任性,遊手好閑,重義好施的人,也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商人地主。但李客也有一定的文化修養,據李白自己的回憶:“餘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秋於敬亭送從侄耑遊廬山序》)正因為這樣,他也使李白從小便受到充分的教育,發展了他的天分。
李白的家在經營商業,在李白的作品裏也有痕跡可尋。他在《與賈少公書》裏說“混遊漁商,隱不絕俗”;又在《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裏說“青雲豪士,散在商釣”。這些都是證據。因此,有人說李白本人在經商,那和李白的性格和生活習尚未免太相懸隔了。我的看法是:不是他自己本人,而是他至少有一兄一弟在長江沿岸的重要碼頭上經商,他家的商業範圍是相當寬廣的,不僅超出了綿州,而且超出了四川。他晚年因從永王東巡獲罪、被囚在尋陽獄中時所做的《萬憤詞》裏麵,透露了一些消息。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
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
兄九江兮弟三峽,悲羽化之難齊;
穆陵關北愁愛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複相提攜。
“南冠君子”,不用說是指獄中的自己。“高堂”是他的父母還在,有“兄”在九江,有“弟”在三峽,有“子”在山東,有“妻”在南昌,統括成“一門骨肉”。這是唐肅宗至德二年(757)的事,於時李白已經五十七歲了。有人說“兄九江”的“兄”是李白自己,從詩的脈絡上看來不能這樣說。在“南冠君子”之下曆數“高堂”、“兄弟”、“妻子”,而概之以“一門骨肉”,可見“兄”是李白之兄,寄寓在九江,也同李白之弟寄寓在三峽中的某處一樣。李白在歎息兄弟隔離,不能生羽翼而相聚首。“兄”雖然近在九江,然李白是在尋陽獄內,也是隔離著的。
問題倒是:在九江的兄與在三峽的弟,他們究竟在做什麽?我看除說為在經營商業之外,沒有更好的說明。
唐時在巴蜀與吳楚之間,靠著有長江運輸的一水之便,貿易已經是十分興隆的。拿杜甫的詩來作證吧。杜甫在成都做的《絕句四首》之三有句雲“門泊東吳萬裏船”;在夔府做的《秋風二首》之一又有句雲“吳檣楚舵纖百丈,暖向成都寒未還”。——“吳檣楚舵”,注家以為“當是饋運遣戍之舟”;“寒猶未還,亂未已也”。所謂“饋運遣戍”完全是揣測之辭。其實是說吳楚的商船遇戰事被阻或被扣留,經曆了半年以上還不見回航而已。長江中商船往返的頻繁,可以想見。
杜甫還有《最能行》一首,寫三峽中濱江的人們不重讀書而重操舟行賈的風氣;詩的開頭六句是:
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
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
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束隨商旅。
這所寫的是本地人情況。另有《灩澦》一詩,則寫到三峽中外來的“估客胡商”。杜甫告誡他們:“寄語舟航惡年少,休翻鹽井擲黃金!”這些詩可令人想見:唐時峽中重要的碼頭上是萬商雲集,而商品的重要一項便是食鹽。四川的內江、外江,都有大量的鹽井,據傳說是秦時的蜀郡太守李冰所開始采鑿。商賈們把這種生活必需品運往兩湖、江南的口岸,再轉運內地供應。李白在《江上寄巴東故人》一詩中也說到“瞿唐饒賈客”。因而“瞿唐賈”在唐代竟成為了一個熟語,請看李益的《江南曲》吧:
嫁得瞿唐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瞿唐賈”與“弄潮兒”為對,“瞿唐賈”自然是跑長江上遊的商人。李白的《長幹行》《巴女詞》《江夏行》,所詠的也都是瞿唐賈。長江中上遊的貿易興盛所帶來的副產物——商人婦的閨怨,竟成為了唐代詩人所愛寫的題材。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是寫這種題材的著名的長詩。白居易在被謫貶為江州司馬的任期中,有一次秋天的晚上到尋陽江頭送客,聽到停泊在江邊的商船上有人彈琵琶。訪詢的結果知道是京城的一位琵琶名手嫁給了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因而正獨守空船。白居易邀請她上官舟彈奏了幾曲,那便使白居易留下了那首名詩。“浮梁”在今江西景德鎮一帶,看來浮梁所采購的茶,很可能是運銷到成都、重慶一帶的。
《萬憤詞》中的“兄九江兮弟三峽”正可表明李家商業的規模相當大,它在長江上遊和中遊分設了兩個莊口,一方麵把巴蜀的產物運銷吳楚,另一方麵又把吳楚的產物運銷巴蜀。從這裏對於李白生活費用的來源才可以得到妥當的說明。李白自從他在開元十三年(725)二十五歲時“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以來,直到寶應元年(762)六十二歲去世,將近四十年間他沒有回到故鄉去過。這樣長時期的漫遊浪費,沒有富厚的後台是不能想象的。後台所在,不就是在九江坐莊的“兄”和在三峽坐莊的“弟”嗎?
還有,李白出蜀後先後幾次隱居廬山。永王失敗,李白逃回尋陽而被囚。這些行跡,不正因為有兄在九江的原故嗎?長流夜郎時,李白沒有取道湖南,而卻取道三峽,不正因為有弟在三峽的原故嗎?夜郎在今貴州遵義附近,道經湖南是比較捷近些的。杜甫在《天末懷李白》中有“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句,正想象他去夜郎的路徑是經由湖南,想象他在過汨羅江時會投詩以吊屈原,然而沒有猜準。
由上所述,可見李白的家世,同中國唯一的女帝武則天的家世,有點相仿佛。武則天的父親是木材商人,伯父是大地主。家財雖多,但不是顯族。故駱賓王在討伐她的檄文中說她“地實寒微”。正由於有這樣類似的家境,便賦予李白以雙重的性格。一方麵他想提高自己的門第以獲得一定的權勢,這一意識便結想而為涼武昭王九世孫的傳說。另一方麵卻又使他能保持著一定的平民性,能和中下層的民眾接近,有時仿佛還能浮雲富貴而糞土王侯。又庸俗而又灑脫,這就是李白之所以為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