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在長安郊外,蔡邕之墓畔。
墓碑題“左中郎將蔡邕之墓”八字,墓前有石人、石馬各一對。墓畔有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之類。背景是一片森林,遠遠可見漢代陵墓,如茂陵,衛青、霍去病之墓等。天上有新月,群星閃爍。舞台一側有天幕二三,表示文姬等來此謁墓,留墓畔露宿。
時已夜半,萬籟俱寂。
〔文姬著披風,獨自一人由天幕之一走出,因經長途跋涉,兼複思念子女,愈形憔悴。在墓台前往來屏營,時時仰天歎息或掩袖而泣。此時在她的情緒中回旋著《胡笳詩》第十七拍中的辭句。
〔後台合唱,有音樂伴奏。——
去時懷土嗬心無緒,
來時別兒嗬思漫漫。
塞上黃蒿嗬枝枯葉幹,
沙場白骨嗬刀痕箭瘢。
風霜凜凜嗬春夏寒,
人馬饑豗嗬骨肉單,
豈知重得嗬入長安?
歎息欲絕嗬淚闌幹。
文姬 (行至墓前跪禱,向墓獨白)父親,大家都睡定了,我現在又來看你來了。你怕會責備我吧?曹丞相苦心孤詣地贖取我回來,應該是天大的喜事。但我真不應該嗬,我總是一心想念著我留在南匈奴的兒女。雖然有四姨娘在那裏替我照拂他們,但他們總是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我的心。(起立屏營)我離開他們已經一個月了,差不多每晚上都睡不好覺。我總想在夢裏看見他們一眼,但奇怪的是他們總不來入夢。爹爹,你說,我離開了他們,他們是怎樣地傷心嗬。特別是我那才滿半歲的女兒。我都在這樣思念她,她怕天天都在哭吧?唉,我一聽見小孩兒的聲音,就好像他們的聲音。我一看見別人的小孩兒,就好像他們來到了我的眼前。但是,一個月了,我總不能夢見他們一次嗬!(撫墓碑發問)嗬,爹爹,該不是孩子們生了病吧?該不是碰到什麽災害吧?該不是……唉,我真不敢想象嗬,但我的心卻一刻也不讓我停止想象。我無時無刻都在想嗬,飯也不想吃,覺也不能睡。像這樣,我到底能夠做些什麽呢?嗬,我辜負了曹丞相,我辜負了你啦,爹爹!(跪下)曹丞相要我學那班昭,讓我回來繼承父親的遺業,幫助撰述《續漢書》。但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廢人。我有什麽本領能夠做到班昭?我有什麽力量能夠撰述《續漢書》呢?嗬,父親,請你譴責我吧!譴責我吧!我為什麽一定要回來?我為什麽一定要回來嗬?……
〔倦極,倒在墓前,昏厥。
〔舞台轉暗,漸漸轉明,在紗幕後顯出各種各樣的情境。
〔首先現出山川蕭條,道路有白骨,有襤褸人群在道途中流離,有胡兵追逐。塵煙蒙蒙。蔡文姬時年十八歲,素服(因其前夫衛仲道身死未久,尚在孝中),負琴一具,與趙四娘同在逃難中,為胡兵所獲,受鞭策。旋遇左賢王,時尚無髯。胡兵們均驚呼“左賢王來了!左賢王來了!”作鳥獸散。文姬與趙四娘得到禮遇。
左賢王 (問趙四娘和蔡文姬)你們是什麽人?
趙四娘 我姓趙,叫趙四娘。(指文姬)這位是我的姨侄女,蔡文姬。我們都是這陳留郡的人。
左賢王 看來你們都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子?
趙四娘 (指文姬)我這姨侄女是有名的蔡邕蔡伯喈先生的小姐,……
左賢王 哦,難怪得!我說這位小姐怎麽長得這樣清秀!蔡伯喈先生,我們匈奴人也是知道的,他是漢朝的一位大學者,不幸他在長安被司徒王允殺死了。你就是他的小姐嗎?難怪得!你們怎麽這樣零落呢?
趙四娘 我們的一家都被殺光、搶光了。我已經是一個孤人,我的姨侄女也成為一個孤人了。
左賢王 你們打算到什麽地方去?
文姬 (向趙四娘)你告訴他,我們打算到江南去。
趙四娘 是嗬,我姨侄女說:我們打算到長江以南。
左賢王 到長江以南?很遠吧?
趙四娘 是很遠啦。
左賢王 我聽說長江以南有的地方冬天不見雪,夏天像火爐,那怎麽過日子喲?
趙四娘 也有不太熱的地方嗬。
左賢王 總是很遠呀,你們怎麽能去呢?
趙四娘 我們娘兒兩人,打算沿途乞討,沿途賣唱,總可以過活下去。我這位姨侄女,她是會彈琴,會唱歌的。
左賢王 想是想得好,但你們還沒有逃出陳留,今天如果不遇著我,不是已經完了!
趙四娘 謝謝你,大王!
左賢王 沒有什麽,我也隻是偶然碰著你們。目前漢朝的局麵,實在鬧得也太不像樣了!什麽外戚,什麽宦官,還有既非外戚又非宦官的豪強大戶,他們就隻曉得爭權奪利,草菅人命。以前是搶田地,搶財產,搶官職,搶百姓的子女,現在是搶起皇帝來了。四處都在殺人放火,一殺就殺得一個精光,一燒也燒得一個精光,不要說你們就有翅膀也飛不到長江以南;即使飛到了,長江以南的情形又怎樣呢?恐怕也差不離吧?還不是一樣的在爭權奪利、殺人放火?你們往哪裏逃呢?
文姬 四姨娘,你告訴他:實在沒有路走,我們就跳進黃河!
趙四娘 是嗬,我們走到絕路,就跳進黃河嗬!
左賢王 那倒幹脆。但我想,也可以不必那麽輕生吧!生命不是寶貴的東西嗎?
文姬 四姨娘,你告訴他:人生還有比生命更可寶貴的東西!
趙四娘 對啦,人生還有比生命更可寶貴的東西!
左賢王 我懂得你們的意思。我們匈奴人裏麵也有好人,他們是輕生死、重義氣的。(躊躇了一會)我想,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辰,你們倒不如跟我一道到匈奴去。
趙四娘 (吃驚)到匈奴去?
左賢王 是嗬,我不久要回匈奴去了。我想,到匈奴去我就能夠保護你們。我們匈奴也是好地方,牛羊遍野,駱駝成群,夏天的草原是一片碧琉璃,冬天的草原是一片銀世界。你們到了那邊,喜歡什麽,我就給你們什麽。我在這裏雖然沒有人知道,但在匈奴是人人知道的。我們匈奴人的皇帝就叫單於,單於之下就是左賢王。因此,我在匈奴的地位,也正合乎你們所說的,“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了匈奴,我就完全能夠保護你們了。(又躊躇了一會)我要老老實實地說一句話:我很喜歡這位小姐。(指著蔡文姬)我們匈奴也有不少的女子,我也看過不少的女子,但不知道怎的,我今天一看見了這位小姐,就好像遇到了一位仙女啦。我們匈奴人是直爽的,有什麽話就說什麽話。隻要這位小姐也喜歡我,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前朝不是有過一個王昭君嗎?
趙四娘 (感到突然,回看文姬)……
文姬 (沉著)四姨娘,請你問他,他回匈奴的時候,是不是要經過長安?
左賢王 (不等趙四娘轉達)是要經過的。經過長安以後再往西北走啦。
文姬 (向趙四娘)我倒有意思到長安去替父親掃墓。
趙四娘 那嗎,我們就仰仗他把我們保護到長安去吧。
〔文姬點頭。
趙四娘 (向左賢王)我想請你把我們送到長安去,你同意嗎?
左賢王 那不成問題。我絕對保護你們,使你們兩位長遠住在一道。你們能騎馬嗎?
趙四娘 馴善些的馬是能夠騎的。
左賢王 那嗎,好!(回顧胡兵)你們下去轡兩匹好馬來!
〔胡兵下,聞馬嘶聲。
〔暗場一會,複轉明。遠遠現出萬裏長城,一片荒涼的草原;文姬與趙四娘在草原中艱苦趕路,趙四娘背著胡女,文姬手提包裹,正向長城的一座關門走去。有馬蹄得得聲,文姬與趙四娘驚懼。趙四娘因年老負重,失足倒地,腳受傷。文姬先為解下胡女,置之地上。想挽起趙四娘,不能起立。胡女號哭。俄而馬蹄聲止,有連呼“媽媽”之聲,胡兒伊屠知牙師奔馳入場。
胡兒 媽媽,媽媽,媽媽,你們回去,怎麽不帶我去?(擁抱其母)
文姬 (撫摩胡兒)嗬,伊屠知牙師,你趕來了?你爹爹呢?
胡兒 我不知道他往哪兒去了。我打了兔子回家,看見你和四姨婆不在,昭姬小妹也不在。我處處找你們,我想你們一定是回漢朝去了。我騎著馬趕來,幸好把你們趕上了。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就走呢?
文姬 怕你爹爹知道啦,你爹爹是不肯放你走的。你現在來了就好了。四姨婆把腳跌壞了,趕快把你的馬牽來,讓她騎吧。
〔忽然雷電震閃,大雨滂沱。文姬從地上將胡女抱起,以頭掩護之。胡兒以身庇護趙四娘。四人艱難萬狀。
〔文姬忽然昂頭,怒目四向盤旋,放聲大呼:“天嗬,你是有眼睛的嗎?上帝嗬,你是存在的嗎?你為什麽這樣折磨我們?!”此語反複大呼數遍。
〔胡兒一麵要照拂趙四娘,一麵耽心他的母親,處於兩難之中。趙四娘毅然向胡兒:“伊屠知牙師,快去扶著你母親!”胡兒奔赴文姬身旁,加以扶持。胡女號哭。
〔舞台漸漸轉暗,有人連呼“文姬夫人”之聲。
〔轉明,文姬仍倒在墓前。侍琴正攙扶著她,使她坐起身來。
〔侍書自天幕中捧出薑湯一杯,走向文姬。
侍書 文姬夫人,請你喝杯薑湯啦,提提神。
文姬 (就侍書手中呷之)謝謝你們。(作回思狀)嗬,我在這兒倒睡了一覺,做了好些怪夢。
侍琴 你夢見什麽?
文姬 我夢見趙四娘,也夢見我的兒女。我們娘兒四人在逃回來的途中,在草原上遇著滂沱大雨,雷電交加。正在無法可施的時候,醒轉來了。嗬,盡管怎樣艱難,就留在夢裏不醒,不是更好嗎?
侍書 文姬夫人,你太悲傷了。這樣是有傷你的身體的。我們還是回天幕裏去吧。
文姬 謝謝你們。天幕裏氣悶得很,讓我就留在這兒吧。這兒要更開朗一些,請你們把我扶到那亭子上去。
〔二婢扶文姬起立,徐徐向墓亭走去。
〔此時在文姬情緒中又在回旋著《胡笳詩》第十四拍了。
〔後台合唱,有音樂伴奏。——
身歸國嗬兒莫之隨,
心懸懸嗬長如饑。
四時萬物嗬有盛衰,
惟我愁苦嗬不暫移。
山高地闊嗬見汝無期,
更深夜闌嗬夢汝來斯。
夢中執手嗬一喜一悲,
覺後痛吾心嗬無休歇時。
文姬 (被扶上亭,擇一石凳,對月而坐,向侍琴和侍書)你們都去睡覺去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休息一會。
侍書 我是睡了一大覺的,侍琴姐你去睡吧,我留在這兒陪伴夫人。
侍琴 我也不知不覺地睡了一大覺,睡得很甜。我現在也不想睡了。
文姬 你們都去睡,還隻是半夜呢,明天一早不是要趕到華陰去嗎?
侍琴 夫人要去睡,我們就扶你去;你不去睡,我們都在這兒陪你。
文姬 你們都不想去嗎?
侍書 不想去。
文姬 (向侍琴)那嗎,請你去把那焦尾琴抱來。
侍書 侍琴姐,請你把這杯子順便帶回去。(將手中薑湯杯交給侍琴)
〔侍琴持杯下亭,入天幕中,抱琴而出。上亭,將琴放在蔡文姬麵前的石桌上。
文姬 (調好琴弦,自行彈唱)
我與兒嗬各一方,
日東月西嗬徒相望,
不得相隨嗬空斷腸。
對萱草嗬憂不忘,
彈鳴琴嗬情何傷?
今別子嗬歸故鄉,
舊怨平嗬新怨長。
泣血仰頭嗬訴蒼蒼,
胡為生我嗬獨罹此殃?
胡與漢嗬異域殊風!
天與地隔嗬子西母東。
苦我怨氣嗬浩於長空,
六合雖廣嗬受之應不容!
〔在彈唱中董祀由另一天幕中走出,在月下徘徊靜聽。俟文姬彈唱畢,向墓亭走近。
董祀 文姬大姐,你在這樣的深更半夜還在這兒彈琴?
文姬 我睡不著覺,把你鬧醒了嗎?
董祀 是別人把我叫醒的,大家都在替你耽心,怕你把身體弄壞了。
〔侍書扶文姬步下墓亭,侍琴抱琴相隨。
文姬 謝謝你們。我自己也知道,我這樣實在不好,但我總是管轄不住自己。
董祀 大姐,你是彈得很好,也是唱得很好的。你的音調真是充滿了宇宙,你的歌辭真是震**人的靈魂。你是在用你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生命,在那兒彈奏,在那兒歌詠。
文姬 公胤,你那樣欣賞嗎?
董祀 是嗬,大姐,從我們欣賞者來說,你這樣的調子,這樣的歌辭,是愈多愈好的;但從你創作者來說,你這樣全心全意沉沒在你的悲哀裏,恐怕不能夠經久吧?
文姬 公胤呀,我自己也知道,但我總是管轄不住啦。
侍琴 董都尉,剛才文姬夫人在那墓台上暈倒了一會呢!
董祀 是那樣嗎?大姐,你假使病倒了,我們是對不起曹丞相,對不起伯喈先生的!
文姬 是我對不起你們。
董祀 不要那樣說。我們總希望你把心胸放得更開闊一些。
文姬 我也想做到那樣,但我丟下了的兩個兒女卻一時一刻也不能忘懷。
董祀 侄兒侄女有四姨娘照管,是平安無事的,你請放心吧。你請多想些更快樂的事。譬如,大姐,你留在南匈奴十二年,現在能夠平安地回來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文姬點頭。
董祀 你十二年前離開故鄉時是怎樣,十二年後的今天又是怎樣?在曹丞相的治理之下,“千裏無雞鳴”的荒涼世界,又逐漸熙熙攘攘起來了,百姓逐漸地在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這難道不是又一件天大的喜事?
文姬 是的,我們感謝曹丞相。
董祀 大姐,你還請想想,從前我們的邊疆,年年歲歲受到外患的侵擾,而今天呢是雞犬相聞、鋒鏑不驚。我們從南匈奴回來,沿途都受到迎送,沒有些微的風吹草動,難道這是一件小事嗎?
文姬 不,不是小事。這是我自己親身的經曆。
董祀 那嗎,你為什麽不從這些大處著想,隻是沉浸在個人的兒女私情裏麵呢?大姐,請你把天下的悲哀作為你的悲哀,把天下的快樂作為你的快樂,那不是就可以把你個人的感情衝淡一些嗎?如今“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的時代,已經變成為“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時代。大姐,你是敏感的人,你這一路上,難道都還沒有感受到嗎?
文姬 我感受到了,隻是我自己的悲哀太深,總是扭不轉來呀。
董祀 大姐,我是同情你的。我要向你說句實話,我從小時就敬重著你,你博學多才,覺得就是班昭也不能和你相比。
文姬 你把我估計得太高了!
董祀 (遲疑一會)但我現在更要向你說句老實話,我對你是感覺著有點失望了。到底個人事大,還是天下事大?天下的人,幾年前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你不曾替他們悲哀,而你現在卻隻懷念著你一對平安無事的子女。你的心胸為什麽那樣狹窄呢?
文姬 (憬悟)嗬,公胤,我感謝你。
董祀 因為你是我的姐姐,我才毫不掩飾地這樣說。但我也是鼓起了勇氣的,在路上我早就想說,又怕傷了你的心,但在今天我卻不能不說了。不說,就好像看著一個人沉溺在水裏,袖手旁觀地不肯打救他的一樣。你老是沉溺在悲哀裏,這樣下去,是要毀滅你自己的。我們看著你自己毀滅,那是對不住你,對不住伯喈先生,也對不住曹丞相。請你把我的話來回味一下吧,可能是逆耳之言,不大好聽的。
文姬 (在傾聽中逐漸使愁眉解鎖,麵帶笑容,精神振作了起來)公胤,你的話說得真好,這對於我要算是起死回生的良藥。我感謝你,是你兩次把我打救了。公胤,我要向你發誓:我從今以後要聽你的話,盡量減少個人的悲哀。
董祀 好吧,大姐,隻要你不生氣,不再那麽悲哀,那我就再高興也沒有了。我們的話已經說得不少了,還是請你去休息一會,明天我們還要趕路。
文姬 好,我聽你的話。你也去休息一會吧。(矯健地向天幕走去)
〔侍書、侍琴隨後。
〔董祀佇立目送之。
文姬 (走至天幕前,止步,回顧董祀)公胤,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見!
董祀 (拱手)明天見!
〔文姬進入天幕中,侍書、侍琴隨入。
——幕徐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