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讓我訴說
前言 讓我訴說
登上飛往美國的航班,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該休息了!
第一站是檀香山。我在夏威夷大學度過了一段舒心、快樂、充滿友愛、像一汪靜靜的湖麵漂著桃花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中美友好協會邀請我去海邊燒烤,我在那裏遇到了美國第一位華人女市長陳李婉若,她那生命深處透析出的**,她那具有東方文化教養的美國政壇魅力形象,她那曾經使一個時代改變了色澤的風雲故事,像世紀的鍾聲激**著我。
不是所有的成功者都能給我一種高大的感覺,成功必須有她自成一派的哲學,必須有她超越民族的自身和道路,這是一種價值評判,也是一種時代的選擇。從這刻起,我那久違了沉靜多年的**又被撩撥了起來,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靜,於是我選擇了美利堅26位我認為最能體現人文精神和民族情結的具有生命體驗的“金牌華人”,一個個地走進他們的家中,同時大膽地自掏資金,雇傭當地電視台的攝影師跟隨拍攝每個人的專題片,沒想到這次采訪讓我付出沉重的代價。
從夏威夷到紐約,我按計劃要采訪陳香梅、靳羽西、貝幸銘、宋美齡。我因英語不太好,必須在紐約請一位助理,協助我的拍攝與采訪。經同學介紹,我與一位在曼哈頓生活了15年,據說曾在中央電視台英語頻道工作過的北京籍女孩談好合作條件。但沒想到這位同胞令我經曆一場浩劫。
我在紐約的朋友Bill原本為我安排了住處,Bill是紐約華人中的佼佼者,支柱產業是唐人餐館,最得意之作是與“自由女神”相望的西餐廳。他說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地盤被中國人占去了,有一種霸氣中的神聖。
下飛機後的第一頓飯我把這女孩請到了Bill的西餐廳共進午餐。湖風吹拂麵頰的一刻,我麵對這女孩有一種不祥之感,但那時顧不得這許多了。茫茫紐約,每個人都在奔跑,要找一個既懂中文又懂英文的影視人不容易。接下來有大量的準備工作要做,為方便合作,她熱情地邀我住進她的家。
在曼哈頓54街,她租了一間單身公寓,房子不大,幽暗而零亂,所有能容身的空間塞滿了這女孩心中的理想,透過這道歲痕,我真切地感到立足曼哈頓真的不容易。
或許因了她的執著,陷入暫時困境,有些人在困境中迷失了自己;有些人卻透出入格魅力。這中間隻有靠事件來回答。
采訪完靳羽西的當天,要趕去華盛頓采訪陳香梅,於是我匆忙收拾幾件必需品,大箱小箱翻了一地,趕往華盛頓。當時我深感納悶,她陪我去采訪怎麽提一個那麽大的箱子裝自己的東西?
在華盛頓,她張揚著個性,執意要拍我不需要但她需要的鏡頭,她讓我感到我們的合作充滿荊棘。相比之下,那位中央台駐華盛頓、與我素昧平生的大姐,讓我永生感恩。她不求什麽,隻是被我這份**而感動,舍身幫我。她扛著大機、大燈,穿過陳香梅門前不能停車的小道,一絲不苟地拍完每一個鏡頭,她似乎不是在拍一個人,而是在體現一種工作精神。暮色將至,我們奔趕火車站,但當天是周日,火車已滿,隻好擠最後一班開往紐約的長途汽車。那時已是夜晚九點,我終於吃上了一個漢堡包和一杯冰水。當我跟一群混雜著各種膚色的“勞動者”顛簸在漆黑的雨夜,望著身邊這位助手,我突然湧起一股辛酸。
到達曼哈頓已是半夜兩點,車影朦朧,路上行人稀少,她帶著我穿過濕漉漉的大街回到家門,門衛攔住她說:“你的家已被封了,你屋裏的全部東西已被拉走,你不能再進去。”
起先我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她一邊跟門衛交涉一邊叫我在大門外的街邊等她。我拖著行李箱,望著不遠處掛著彩旗的“酒吧”進出一些同性戀男女,還有額頭、嘴角上穿著飾物的午夜青年吹著口哨在我身邊繞著圈子。我越站越害怕,被一個撿破爛的老嫗的髒手嚇了一跳,我回到門崗對這女孩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這三更半夜的找律師有什麽用?”她說:“你在外麵再等一等,我會想辦法解決。”在我一再催問下,她才說:沒交房租,法院把她的房子查封了。
冒著大雨,我們到處找地方過夜,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有空房的酒店,一刷卡,我的信用卡沒錢了。這是我在夏威夷大學開的卡,明明還有錢!摸摸口袋,隻有二十多美元,我這才深感如履薄冰。
美國的酒店,決不會因大風大雨將你留下。曼哈頓從不相信眼淚!
淩晨四點多,她帶著我敲開了一個朋友的家門,這位金發碧眼的美國中年女教師,善良地相信了她所說的“出門接中國來的朋友忘了帶鑰匙”。她的家沒有床,隻有一張沙發和一隻警惕的黑花貓。她熱情地將三隻沙發枕鋪在地板上讓我躺下,我望著天花板幾次想撥電話求救,可我的名片本、通信錄、國際信用卡,美國各城市的全程機票包括錢包,全放在那個女孩家中我的大箱裏。
這時我突然想起我的電話卡上存有Bill的家裏電話,我幾次想撥,都被這女孩製止,我奇怪她為什麽那麽緊張我向外打電話?
天快亮時,女教師要出門,她送別我出街口的一瞬間,緊緊地擁抱著我,我伏在這位陌生的外國人肩頭,淚水奪眶而出。我趁那女孩不注意,衝進一個黑人開的士多店,謝天謝地,我居然在那一刻想起了北京外交部一位官員家裏的電話,我居然撥一次就撥通了,他居然碰巧在家!我大聲哭著說:“我出事了,身上沒有錢,我所有的行李被拉到了很遠的地方,我語言不通,我需要您出兵救我!”他當時說了什麽我已忘了,我隻知道他會派領事館的人來接我,但我的本地手機儲值卡上沒錢了,最後我沒有等到領事館的人,我站在曼哈頓54街門口等了兩個小時,終於等到了另一個前來搭救我的朋友的朋友。
我朋友的朋友帶著我,首先到物業管理處交涉,但管理處說住戶已經接到法院通知,本周前不補交房租要查封的,也就是說這女孩早就知道會有人來搬走所有的東西!我們查明了物品存放在長島,但領回我的東西必須交1200美元的運費而且戶主要出麵。我找到這女孩,她很配合地匆匆從箱子裏翻出一件旗袍式布裙,換下她低胸黃色棉織上衫,她說去辦事要穿得端莊。在保管庫的窗口,這女孩發揮了她語言絕對的優勢和楚楚可憐的女性柔和,最後押了700美元,同意讓我找回錢包和信用卡,付夠錢後再領物品。
保管站的工人全是黑人。他們和我一樣餓著肚子,將72個像雙門冰箱一樣大小的紙皮箱從倉庫裏用升降機拖出來。我在一箱又一箱散發著陳年黴味的物件中尋找我的物品,我發瘋似地撥開那些杯碗盆碟,迫切地隻想找回我已經拍攝完畢的12個華人的錄像帶、膠卷、資料、照片還有我的機票。我對上蒼喊道:如果丟失了,我如何對得住這批耗費多少時間讓我采訪的人啊!我蹲在水泥地板上,像要將自己的靈魂一片片撕碎。我眼裏含著淚花,我的雙唇顫抖著,不斷對自己說:還有,應該還有!終於,我找齊了已經拍攝的這些人的對話錄像帶,但生活鏡頭是用小數碼相機隨行拍攝,部分膠卷再也找不回了。
我捧著這12個人的資料和錄像帶,再也沒有力氣往下進行采訪。我想:錢也好、物也好,都是身外之物。但我平生第一次在別的國度如此狼狽,猶如鐵蹄在我的胸中踏過。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仍有一種久遠的刺痛!
搭救我的朋友已在倉庫外等了4個多小時,我相信找到天黑也找不回我的錢包,我拎著這批資料和錄像帶子,顧不得跟那位抓緊時間翻找她自己衣物的女孩打聲招呼,直奔紐約中國銀行掛失我的信用卡。第二天,我火速從香港調了一筆錢到美國。重新購買全部機票,身上的一套衣服穿了四天。
我隻得終止紐約的采訪。當我提著一隻箱子,降落在洛杉機國際機場,陳李婉若接我時激動地抱住我說:“我可把你給接來了。”我突然想起一句話:窮人容易殘忍,富人容易溫柔。
盡管紐約之行弄得兩手空空,損失巨大,但能拿回拍攝的錄像帶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所以我並沒有埋怨誰,但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卻讓我經曆一場心靈的災難。在這裏,我不想過多敘述這件事的本身,但中國同胞在異國奮鬥,追尋夢想,其一言一行,都應顧及祖國的臉麵,尤其是今日之中國!也正因為此,迫使我有一份責任,將美利堅華人的精英推薦給祖國。這不再是一種意緒的揮灑,也不再是一種**的感懷那麽簡單了。
我把我采訪的這26位華人,分為三種人:一種是才人般的品高而蹈遠;一種是奇人般的風雅而神韻;三種是學養不俗的超邁而味苦。我在這裏所書寫的是我與這個時代認同的“卓越”。
“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無論是誰,都首先要有忠於人生、忠於信仰、忠於祖國的態度,隻有這樣,才算得上“金牌”,而非“金幣”。
我願以生命的本真去描述他們,剛正與大氣,人文與現實,這需要殷實的家底。在我的采訪手記裏,我盡量做到“欲語無言之悅耳”,這是文學的力量。
很多人出國,愛寫遊記,而我卻寫了一群人。一群讓我內心至今“動**不安”的人,因為這群人,我幾乎忘了我來美國是幹什麽的,整天弄得自己苦不堪言,猶如墜入無人之黑寂,有時從采訪人的家裏回來,顧不得吃喝,熱鬧後的心冷落為語言,像漂浮的海草感悟大海的浩淼。
美國並不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群居需要力量。但在美國,若不脫穎,你將平凡;若不出頭,將終身平庸。這就是我觸摸到的美國以及一個個令我窒息著生命驚喜的一代代華人。我稱他們為“藻雪精神”。就像品質是一種力量,晚菊是一種氣節。
帶著沉甸甸的26位華人的囑托,我回到了祖國。原本計劃三個月內出書,半年內陸續播出電視專題片,不料卻在廣州遭遇搶劫,手提包內所有的美國的名片、證件、現鈔、照相機、采訪機、手機以及來不及衝曬的膠卷和部分珍貴的信函統統被洗劫一空。更令人發指的是我是在大白天開著車在鬧市區公然被拉開車門搶走,當時街上行人眾多,但聽到大喊搶劫,眾人卻側身讓劫犯逃脫。想到在不久前,我還站在美國的講壇上欣喜地大談廣州的巨變,回國後卻“變”得令我啞語。當時我給廣州市公安局長的一封信中說:“一個城市不可能沒有犯罪,但一個城市不能沒有精神。”感謝這位朱穗生局長的重視,也感謝天河刑警二隊的幹警日夜奮鬥,終於破獲“拍車團夥”,挽回了我部分經濟損失,但丟失的資料再也回不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法跟我采訪的這些人聯係上,隻有盼著他們跟我聯係,我才能通過一個找一個的方式慢慢要回他們的電話,但美國朋友怕郵政丟失而托我親自帶回來的信函,在遭遇搶劫中盡行失去,拂友重托我實在抱歉了。
因了這份歉疚,我遙遠的**墜入冰封的山岡,直到陳李婉若聽到這一消息從洛杉磯飛來,我才重又振作起來,覺得不應該對不起這批人。
我幾乎花了半年時間,把這二百多盒堆滿我整個書房的錄像帶從香港搬到了廣州,從廣州搬到北京,又從北京搬去上海。最後由上海電視台紀實頻道製作播出。這批錄像帶的複雜之處,不僅要從美國的pal製式轉為中國的ntsc製式,而且每個人都由不同的攝影師以不同的手法、不同的跳躍性思維現拍而成。這是一個複雜的、高難度的運作過程。
當我為這批錄像帶有了著落鬆下一口氣,才真正靜下心來麵對這26個人。
從第一個進出白宮的華裔女人,到美國曆史上第一位參議員、女市長,到唯一一位參加伊拉克戰爭的中國女博士,我看到時代中國的力量;從特種兵到美國商界“大俠”、從科學家到矽穀投資家、從蹲移民監到擁有私人飛機、從好萊塢的中國女人,我感到了海外華人在世界的力度。
不論是知識英雄背後的金手指,還是一夜成名的“上海灰姑娘”,還是曆經16年寫完《紅軍長征的女人們》和震驚美國的《南京大屠殺》,我看到了海外華人的筋骨;從靳羽西的財富與愛,從“動畫之父”到莊園主,從舊金山到延安窯洞看毛澤東,從中國第一位文學博士與張學良的舊日情懷,我看到了美國華裔的“中國英雄”;不論是夫妻電視台,還是一個又一個“金山夢”,當我再一次聆聽他們的心聲,我的心靈再次被洗滌、被撞擊,我又開始了神經性失眠,直到我開筆訴說他們。
天快亮了,我在白雲山的孤寂裏,遙望檀香山的海天,多少記憶從我的指縫間汩汩流出……
作者
2004年3月於白雲山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