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批判

荀子是先秦諸子中最後一位大師,他不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說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漢人所傳的《詩》、《書》、《易》、《禮》以及《春秋》的傳授係統,無論直接或間接,差不多都和荀卿有關,雖不必都是事實,但也並不是全無可能。因為他既是一位儒家的大師,而他為學的程序又是“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六藝之傳自然有他的影響在裏麵了。但公正地說來,他實在可以稱為雜家的祖宗,他是把百家的學說差不多都融匯貫通了。先秦諸子幾乎沒有一家沒有經過他的批判。老子、莊子、申子、它囂(環淵)、慎到、田駢、季真、魏牟、惠施、鄧析、宋鈃、墨翟、陳仲、史,他都說他們有所偏蔽而加以非難。吳起在魏國所創始的“武卒”,商鞅在秦國所建立的“銳士”,那些兵製他也不能滿足。就連儒者本身,他對於子張氏、子夏氏、子遊氏的後學都斥為“賤儒”或“俗儒”或“溝猶瞀儒”,而於子思、孟軻更不惜痛加斥罵。這些固然表示他對於百家都采取了超越的態度,而在他的學說思想裏麵,我們很明顯地可以看得出百家的影響。或者是正麵的接受與發展,或者是反麵的攻擊與對立,或者是綜合的統一與衍變。他隻恭維孔子和子弓,但直接的師承是怎麽樣,我們卻不大明了。照年代說來,他可能隻是子弓的私淑弟子。他十五遊學於齊,當在齊宣王末年,大約稷下學宮的一些大師如宋鈃、孟軻、慎到、環淵之流,他都曾聽過他們的講學。《荀子》書中屢稱宋鈃為“子宋子”,至少可以為他曾經師事過宋鈃的證明。他盡管不滿意宋鈃,說他“有見於少無見於多”,“蔽於欲而不知得”,甚至把他和墨翟並舉,斥為“欺惑愚眾”;對於“見侮不辱”與“情欲寡淺”之說不惜連篇累牘的駁斥,但關於“心術”一方麵的見解,受宋鈃的影響最深。這些,我們都且留在下邊再細細加以推闡吧。

荀子的文章頗為宏富,他要算是最有幸運的人,他的著述保存下來的一共有三十二篇。雖然這裏麵有些確實是門人的手筆,甚至有別家文字的竄入;但大體上都能成為條貫,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應該是他自己所寫下來的東西。他以思想家而兼長於文藝,在先秦諸子中與孟軻、莊周可以鼎足而三;加上相傳是他的弟子的韓非,也可以稱之為四大台柱了。孟文的犀利,莊文的恣肆,荀文的渾厚,韓文的峻峭,單拿文章來講,實在是各有千秋。但荀子的思想卻是相當駁雜,我在下麵,想逐類地加以分析。

第一,他的宇宙觀或世界觀是一種循環論。一切自然界和人事界的現象雖然是千變萬化,但變來化去卻始終是在兜圈子,結果依然是沒有變。所以在他看來,天地開辟時的情形和今天是一樣。

“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不苟》)

“皓天不複,憂無疆也;千歲必反,古之常也。”(《賦篇》)

“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王製》)

這些觀念顯然是從《周易》的“複極必剝,剝極返複”的那種見解導衍出來的。隻承認變化而看不出進化,隻承認循環而看不出發展。變化之所由起,他也歸之於天地陰陽的對立。《禮論篇》言:“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天論篇》言:“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荀子本是善言《易》的人,特別在這宇宙觀方而更顯明地表現著由子弓而來的道統。自然這些觀念在戰國中葉已經相當普遍了,差不多為當時的各家學派之所共通,尤其像陰陽家鄒衍的終始五德之運,便是把陰陽變化的意見推廣到了極端的。這或者也就是荀子之所以特別推崇子弓,使他和仲尼一道並列的原故吧。不過他進了一步,沒有把他的力量用在這形而上的方麵去馳騁,而且是有點反對向這方麵去馳騁的。他說:

“唯聖人為不求知天。”(《天論》)

“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同上)

“君子……之於天地萬物也,不務說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君道》)

他也最反對迷信,所以他雖然推崇《周易》,而揚棄了它的占筮的一麵,他說“善為《易》者不占”(《大略》)。一切的天變地異,自然界中反常的現象,在他看來,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可怪而不足畏的東西。可怪,是因為在當時還沒有找到說明;不足畏,則表現他已經發揮著相當高度的理智了。他富有戡天的思想,即所謂人定勝天。這本是儒家的一個特點,例如,孟子便說過“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荀子卻表現得更為痛快。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製之?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天論》)

這同時不用說也是對於墨家尊天明鬼的反對,“製天命”的說法便是“非命”說的超越的回答。“非命”是以為自然界或人事界中沒有所謂必然性,這是違背現實;“製天命”則是一方麵承認有必然性,在另一方麵卻要用人力來左右這種必然性,使它於人有利,所以他要“官天地而役萬物”。這和近代的科學精神頗能合拍,可惜在中國卻沒有得到它的正常的發育。

他所認識的神或天,和舊時代的人格神已經完全不同。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天論》)

據此可知他所說的神就是宇宙中的運行變化,生生不息的一種生機,而所謂天也隻是這個。它是“無形”的超越乎感官的,不僅不是有形的天空,也不是完全和人的形態相同的那位老漢。這就是他所擬想的在萬變之中的一種不變。就是說萬物都要變化,隻有“萬物都要變化”這個道理不變化。這個不變化的道理,他有時也蹈襲著子思、孟軻的說法,稱之為“誠”。

“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不苟》)

誠於變化之謂“誠”,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論》),也就是這個意思了。因此荀子的宇宙觀,我們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雖然是變化的而卻不是進化的。

他同時肯定著“神道設教”的辦法。有一位信神者反詰他:“(你說沒有神,那麽)求雨便下雨,又是什麽道理呢?”他回答得很妙:“那可沒有什麽道理。那也同不求雨而下雨一樣”。接著更把這答案擴大著說:

“日月蝕而救之,天旱而雩(求雨),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天論》)

“以為文”便是所謂“神道設教”。這是儒家的一項惰性的特征。他們雖然已經知道“天不明,鬼不神”,但對於舊時代的儀節習俗,卻保守著不敢摧毀。在初不外是因為習俗的力量太強,不願過分地幹涉人民的信仰自由,而流到後來卻成為了有意識的愚民的手段。就在荀子時代這個有意識的邊緣都已經是達到了的,他在政治上主張“複古”,便是顯明的旁證。

就因為這“以為文”的原故,荀子在行文時也每每承認著上帝的存在。最顯著的如像《知賦》的開首幾句:“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帝不齊均”。所謂“皇天”,所謂“帝”,都是舊時代的人格神的名稱,而他卻依然沿用著。不僅名稱沒有變,就連天帝的神通廣大似乎都沒有變。

“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榮辱》)

“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大略》)

這和舊時代的“天生蒸民,作之君,作之師”的說法,可謂毫無二致。這顯然是一個矛盾。這矛盾之所以產生,除有意識的“神道設教”之外是無法說明的。這種文飾他又稱之為“憚詭”。卜筮、齋戒、告祝、祭祀,一切吉凶軍賓嘉的儀式,都是所謂“憚詭”。“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他沒有意思讓老百姓也“明知之”,而倒頗認為就這樣正好。

第二,我們來探索他的人性論。在這一方麵他主張人性惡,這是他最有特色的一項學說。性究竟是什麽呢?是天生就的本質,不是人力所能教得出來的,也不是人工所能造得出來的。——“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正名》),“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性惡》)。這種天生就的底子,他認為是壞的東西;人之所以能成其為好人,全靠後天的努力——人為,就是他所說的“偽”。這是積蓄上去的東西,就如像積土成山、積水成海的一樣,要全靠外在的蓄積。因此,在他的學說裏麵,性與偽是對立的東西,性與積也是對立的東西。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積(原誤為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儒效》)

所以在荀子看來,人生下地來是平等的,一律都是“小人”,隻有靠著後天的積蓄,然後才有聖賢君子,才有一切貧富貴賤的等級出現。聖人是“人之所積”,途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都可以成為聖人。不過也要看積的是什麽。積耕耨便成為農夫,積削便成為工匠,積販賣便成為商賈,據說要積禮義然後才成為君子。途之人百姓雖然都可以成為聖人,但不一定都能成為聖人,那就是由於所積的不同。因此他很注重學習,而且尤其注意環境——用他的話來說,便是“注錯習俗”。他的開宗明義的《勸學篇》便反反複複地說明學習與“注錯”的必要。“注錯”是說安置,比諸自然物吧,便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勸學》);征諸人事吧,便是“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儒效》)

一定要把人性說成惡的,頗有點類似近代某一部分生物學家的見解,主要是把人作為純粹的動物在看。他認為人性具有好惡食色的情欲,讓這種情欲發展下去,那就隻有爭奪暴亂,完全和禽獸無別。一定要有禮義師法化導人的情性,然後才能知道辭讓,然後才有文化。所以說性是惡的,善是人為的。這可以說是他的生理上的性惡說的根據。

他也想從心理上來證成性惡說的合理。這項根據更簡單,便是“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便是人要自己沒有才向外麵去求,自己已經有了便不向外麵去求。他舉例來歸納,譬如薄的才想求厚,醜的才想求美,窄的才想求寬,貧的才想求富,賤的才想求貴,這便是自己沒有才向外麵去求。反過來,已經有錢的便不想發財,已經有地位的便不想發勢,這便是自己已經有了便不向外麵去求。就這樣演繹出,人之所以要求善,正是因為內部沒有善,人之所以強學而求禮義,正是因為自己原來沒有禮義,所以性是惡的。

在不承認有神明的荀子,因而要否認天生的聖哲,而特別強調後天的學習和環境作用,這是他的學說的極有光輝的地方;但一定要說“人性惡”,可惜他的論證太薄弱,而且每每自相矛盾。

心理上的論證在他雖然不是重要的一個,而在理論上卻也要算是最薄弱的一個。“無之中者必求於外”,可以說是例外比較少的原則。“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便差不多隻是變例。照常識說來,有的貪多,實比無的求有,是更普遍的現實。荀子本人應該也是自覺著的,你看他在證明“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便隻舉了兩例,所謂“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但是世間上有幾位這樣的富貴人呢?就是荀子自己不是在慨歎世上的人在“愚以重愚,暗以重暗”(《成相》)的嗎?所以用這樣一半以上缺乏原理性的假說來做大前提以導引出性惡說,那是大成問題的。

再從生理上的論證來說,人雖然具有與動物相同的通性,但也具有為一般動物所沒有的特性。這在我們現代相信進化的人看來是極平常的常識。古時候的人不知道進化,以為人是上帝的傑作,故以“人為萬物之靈”;荀子不相信進化也不相信神,故又跑到另一極端,以為人生來隻是壞蛋,這是違背事實的。假使真是那樣,那麽善或禮義從何而出,那就苦於解答了。要說禮義由聖人而出,那麽聖人又不是人嗎?他又憑借什麽呢?當時也有人這樣詰難過他,說“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聖人能生之也”,而他的答辯是:

“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夫聖人之於禮義也,辟(譬)亦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

這答辯其實是詭辯。瓦埴雖不是陶人之性,但可以為瓦卻是土之性(而且是某種土之特性),而能夠以土為瓦則是人之性。器木雖不是工人之性,但可以為器卻是木之性,而能夠以木為器則是人之性。土不能自行成瓦,木不能自行成器,人卻能自行成禮義積偽。這能自行成禮義積偽的便是人之性。怎麽能夠斷言人之性便全部是惡呢?

他的矛盾還不僅這一點。他自己也明明說過,人和無生物的水火,有生物的草木禽獸,都是有本質上的不同的:“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王製》)。又說:“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非相》)。這“有義”“有辨”便是禮之所由起,豈不是人性裏麵本來便具有這種美質的嗎?

更其次他很重視人的心,心與性的區別是怎樣?《正名篇》裏麵有這樣的話: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

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心。(此心字原誤作性,以上下文案之,理當如是。)

心(原亦誤作性,因重文而致誤)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

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如上舉第二三項非心字之誤,則此項心字無著落。)

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

心應該就是現代語的精神。它既是“性之和所生”,對於情欲能擇選考慮,並因而成偽(人為),那麽所謂“化性起偽”也就是“性之和所生”的事。怎麽能夠說性一定是惡!

心的作用,他在《解蔽篇》裏探索得很清楚。他說:“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一切都出於自律。其本身的妙用是“虛壹而靜”。因為“虛壹而靜”所以它能夠得到外來的知識。

“心未嚐不臧(藏)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嚐不兩也(兩原誤為滿,據舊注校改),然而有所謂壹。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誌()。誌也者、臧(藏)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藏)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彼)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無知覺),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

這三種作用“虛”、“壹”、“靜”,照他說來都是心本身所具有的。心既具有絕對的自律性而又具有這三位一體的妙用,那麽心的價值可以稱為善了。所以它是“形之君”,是“神明之主”;所以它不能有所蒙蔽,有所蒙蔽的時候便失掉作用。因為這樣,所以荀子主張“解蔽”。這種關於心的見解,主要是由宋鈃的《心術》承受過來的,“解蔽”事實上也就是宋子的“去宥”。但宋子以道家的立場,主張道即是性,性即是心,自無矛盾,而荀子以性惡說主張者的立場采取這樣的心說,那便是怎麽也無法彌縫的一個大矛盾。性既是惡的,心怎麽會善得起來?性既須積偽,何以心反而主張虛靜?反過來,則性便不能完全說是惡的了。

大抵荀子這位大師和孟子一樣,頗有些霸氣。他急於想成立一家言,故每每標新立異,而很有些地方出於勉強。他這性惡說便是有意地和孟子的性善說對立的。事實上兩個人都隻看到一麵,要求比較圓通,倒是“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合乎事實一些。但孟、荀兩人雖各執一偏,而他們的結論卻是相同。他們都注重學習,在孟子是性善故能學習,在荀子是性惡故須學習。在學習上孟子雖然注重“自得”,但也並不忽視環境作用。所謂“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不也就是“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的同一意義嗎?因此有人因孟子主張性善便諡之為唯心論者,荀子主張性惡便是唯物論者,那卻是有點不大公平的。

孟子也一樣接受了宋鈃的心說,但孟子直接承受了“情欲寡淺”的主張,所以他說“養心莫善於寡欲”。荀子則反對“寡欲”而主張“節求”。一邊是用力在情欲上,所以宋子、孟子都趨向禁欲主義;而荀子則是用力在意誌上,不問情欲的多寡,而問獲得滿足的能否或利害,所以他反對禁欲,有時甚至用到“縱欲”的字眼。隻是他的“縱欲”是在合理的一個範圍內而已。“聖人縱其欲,兼其情,而製(猘)焉者理矣”(《解蔽》),這自然也就是孔子的“從心所欲不踰矩”了。這種主張比較要合理一些,但也同樣是不容易辦得到的事。

更進,他的關於知識的見解也和性惡說自相矛盾。《解蔽篇》說:“凡(所)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便是說:客觀的事理有可以知道的關係存在,而人的本性有能夠知道客觀事理的力量。自然,這是心的活動,而且這活動能力是內在的,是性所本來具有的。所以他又說:“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本能),能有所合謂之能(才能)”(《正名》)。“所以知之在人者”不就是孟子所說的“良知”嗎?人性既本來具有這種良知良能,何以能夠說人性完全是惡呢?他的《賦篇》有《知賦》,也說“知”是皇天降給下民的東西,雖是厚薄不齊,但人人具有。它的活動非常迅速,善有善用,惡有惡用,大有大用,小有小用,一切行為動靜都不能夠缺少“知”這項東西。更進而稱頌之為“血氣之精也,誌意之榮也”。血氣誌意既具有這樣精榮的一麵,而一定要全稱肯定地說性是惡的,無論如何是很難自圓其說的。

因此性惡說之在荀子隻是一種好勝的強辭,和他的心理說、教育說,都沒有一定的有機的聯係。

第三,我們來研討一下荀子的社會理論吧。在先秦諸子中,能夠顯明地抱有社會觀念的,要數荀子,這也是他的學說中的一個特色。他是認定了群體的作用的,認為“能群”是人類所以能夠克服自然界而維持其生存的主要的本領;群之所以能夠維持是靠著分工;分工的依據就是禮義。他在《王製篇》和《富國篇》裏麵,把這些意思敘述得特別詳細而且明白。

“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

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

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王製》)

“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大)利也。”

“離居不相待則窮,群而無分則爭。窮者患也,爭者禍也,救患除禍,則莫若明分使群矣。”(以上《富國》)

這所說的“分”,有時又稱之為“辨”,是已經具有比較複雜的含義的。它不僅限於分功,它已經是由分功而分職而定分(去聲),在社會是“農農、士士、工工、商商”;在家庭是“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在國家是“君君、臣臣”;要各人守著自己的崗位,共同遵循著一定的秩序,而通力合作。

“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故喪祭朝聘師旅,一也;貴賤生殺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王製》)

“一”是什麽?是說不變。一而不變,古今同理。荀子的宇宙觀既是一種循環變化的不變論,他的人生觀和社會觀也是這樣。“始則終,終則始”,雖不斷循環,然而“大本”不變。這不變的“大本”便是他所強調的禮義。含義是很廣泛的。包括著禮樂法製和一切人為秩序,甚至擴展到了宇宙的範圍。例如: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野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而不亂,貳之則喪也。禮豈不至矣哉!”(《禮論》)

天地日月,星辰時節的運行不用說都有一定和自然秩序,這個秩序已為古時的人所發現,雖說不甚精密。那便是曆數。地上的萬物,人也找到了它們的生生不已的自然秩序,因此更能“畜而製之”,“製而用之”。栽種、牧畜、鍛冶、械器、宮室、衣履,舉凡宇宙中的物質,我們都可以利用為厚生之具。風力水力也可以馴服於人以為風帆水車之動力。配備五色而成文采,調節八音而成樂章,雕鏤刺繡,一切文化活動和其成品都是人為秩序的禮。富有文學才能的荀子,他是把這些事實,緊緊地把握著了。他不僅一次地愛用“旁皇周浹”的字句來讚歎這種人為秩序的成功。在他看來,人是因為有這樣的創製本領所以才能夠和天地並列的。“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天論》)。這和《中庸》參讚化育的思想,明顯地有一脈的淵源。但這種人,他是歸之於聖人君子的。故爾也說:“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王製》)。這和《易傳》的聖人觀象製器的思想,也有一脈的淵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應該是怎樣呢?他在《君道篇》裏麵有一段問答體的解說。

“請問為人君。曰:‘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

請問為人臣。曰:‘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

請問為人父。曰:‘寬惠而有禮。’

請問為人子。曰:‘敬愛而致文。’

請問為人兄。曰:‘慈愛而見友。’

請問為人弟。曰:‘敬詘而不苟。’

請問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臨而有辨。’

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侍,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

此道也,偏立而亂,俱立而治。”(《君道》)

他這些觀念不用說是有所承繼而來,而同時也就開啟了此後二千餘年的封建社會的所謂綱常名教。值得提起的,在這兒還沒有朋友一倫。但他也並沒有輕視這項關係,他對於“師法”是極其尊重的,師的地位在禮義之上。師即是聖人君子,禮義乃由之而出。

“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也。師雲而雲,則是智若師也。情安禮,智若師,則是聖人也。故非禮是無法也,非師是無師也。不是師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猶以盲辨色、以聾辨聲也,舍亂妄無為也。”(《修身》)

像這樣尊師重道的話,全書中觸目皆是,舉不勝舉。有時他把君和師合而為一,對於治國平天下的聖王把禮成法備的情形敘述了一遍之後,愛這樣讚歎一句:“夫是之謂人師”(《王製》、《議兵》、《儒效》)。這是指聖人之在位者而言。聖人之不在位者如像仲尼、子弓,在他看來,也就是萬世師表了。他們的地位和名望在一切非聖人而在位者的王公大人之上。

師是一切的準則:“言而不稱師謂之畔,教而不稱師謂之倍(背),倍畔之人明君不內(納),朝士大夫遇諸塗不與言”(《大略篇》,又《呂氏春秋·尊師篇》亦有相類似之語,蓋出於荀門後學)。“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經(徑)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勸學》),“其人”便是師,師既為禮法之準則,所以近師好師便重於“隆禮”了。

友也是被看得很重要的,“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勸學》),“君子隆師而親友”(《修身》)。在學習上既注重“注錯習俗”,當然也就要注重這項朋友的關係。

“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辨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性惡》)

但這項重要的關係,他卻沒有把它列入倫常裏麵,大約因為還是新起來的原故吧。在前一時代學術禮義為貴族所壟斷了的時候,一般的社會裏麵無所謂師,因而也無所謂“同師曰朋,同誌曰友”(《周禮·大司徒》鄭玄注)的朋友。古時候的所謂師氏,所謂僚友,都是官,和春秋戰國以來的所謂師友之名是完全不同的。

朋友這一倫在社會價值的比重上雖然比較大,而在名教的束縛上卻比較小,就在封建秩序已經固定了的後代,一直都是這樣。雖然我們大家的神壇上在前時普遍地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神位牌,但背叛了師並沒有像背叛了君親那樣嚴重,甚且遠不如背叛了夫與兄。這原因也很明白,便是師法隻是精神道德上的束縛,而缺乏物質上法律上的束縛。假使師而做了上司而且地位非常顯赫,那可是例外了。師既是這樣,所以師弟的關係並不像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那樣固定。至於友,更是平等的交際,束縛性更少了。因此像出賣朋友的事情,在後代差不多也就成為家常茶飯了。

“農農士士工工商商”又應該怎樣呢?這是一種嚴密意義上的社會分工,封建社會的基層就是建立在這四根台柱上的。“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他以為這是“群居合一之道”(《榮辱》)。這種社會分工,他給予了一個特殊名稱,叫著“曲辨”。這是荀子的獨特的用語,別的文獻裏麵還沒有見過。曲是局部,辨就是別,因此所謂“曲辨”似乎就可譯為區別;不過它的意義沒有這麽廣泛。它的事實上就是社會分工,所謂等差階級的意思。請看他所陳述的“曲辨”的內涵吧。

“朝廷必將隆禮義而審貴賤,若是則士大夫莫不敬節死製者矣。

百官則將齊其製度,重其官秩,若是則百吏莫不畏法而遵繩矣。

關市幾而不征,質律禁止而不偏,如是則商賈莫不敦慤而無詐矣。

百工將時斬伐,佻其期日而利其巧任,如是則百工莫不忠信而不楛矣。

縣鄙將輕田野之稅,省刀布之斂,罕舉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農夫莫不樸力而寡能矣。

士大夫務節死製,然後兵勁。

百吏畏法循繩,然後國常不亂。

商賈敦慤無詐,則商旅安,貨財通而國求給矣。

百工忠信而不楛,則器用巧便而財不匱矣。

農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

是之謂政令行,風俗美。以守則固,以征則強。居則有名,動則有功。

此儒之所謂‘曲辨’也。”(《王霸》)

這不用說完全是一種封建秩序的階級社會。同時在這裏我們也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士農工商雖是四民,但士是候補官僚,他的地位是和王公大人接近,而超出乎農工商之上的。一時新起的“士民”,在荀子時代已成為固定的階層,而實質上恢複了前一時代的元士的地位。這種新的分化或還原,荀子自己也是意識著的,你看他明白地說過這樣的話:“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製之”(《富國》)。這不是前一時代的“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複寫嗎?自然多少有一點不同,便是把士提升了一層。此外把士和民對立著說的地方還有不少,如“凝士以禮,凝民以政”(《議兵》);“人有是(禮)士君子也,外是民也”(《禮論》);“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強國》、《天論》);“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欲榮則莫若隆禮敬士矣”(《王製》)。禮隻有士才有分,而農工商的庶民則隻好受法政的製裁。但須得注意,這些地方荀子所說的“禮”便是狹義的禮義揖讓之禮,和包括著法製刑政的廣義的禮不同;他用那種廣義的禮的時候,便是把一切的人都作為對象的。“大國之主也,不隆本行,不敬舊法而好詐故,若是則夫朝廷群臣亦從而成俗於不隆禮義而好傾覆矣。朝廷群臣之俗若是,則夫眾庶百姓亦從而成俗於不隆禮義而好貪利矣”(《王霸》)。像這樣眾庶百姓也要“隆禮義”,那是廣義的禮。那種“隆禮義”是包含著尊法聽製的主要成分的。在這兒我們可以看出荀子和孔子已經有了相當大的距離。孔子所說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德禮刑政都是以民為對象,而且說以刑政待民不如以德禮(狹義的禮)。這和荀子的見解多麽的不同!這是時代的進展使荀子逆轉了。荀子也明白說過,他是要“複古”的。

“王者之製,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道過三代謂之**,法貳後王謂之不雅。衣服有製,宮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複古。”(《王製》)

他這樣的“複古”,不很明顯的是開倒車嗎?有些學者因為他有“法後王”的說法,認為他是有進化的觀念,其實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他的所謂“法後王”和孟子的“尊先王”毫無區別:所謂“先王”者因先於梁惠、齊宣故謂之“先”,所謂“後王”者因後於神農、黃帝故謂之“後”,如此而已。但孟子的“尊先王”還保有著托古改製的用意,如他的耕者有其田的井田製便是絕好的例證。荀子則差不多老老實實的在想複興“周道”了。

“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而禠。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非相》)

其實就是他所審的“周道”已經有很多新的成分添加進去了,“師法”便是最大的一項,他似乎並沒有覺察。他有時又在說:“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散名之加於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正名》),足見得他也並不限於“從周”,有時也還是要“從商”“從俗”,而且所從的禮也明明不限於周了。又例如他所鼓吹的王政裏麵有“相地而衰政(征)”(看土地的好壞而分別征稅)的一項(《王製》),這分明是春秋時管仲的辦法。然而他要“審周道”。他之所以要“審周道”並不是因為禮法進化到周代比較完備,而是因為周以前的東西,時代太久了,息絕了,但周代的也就是古代的,“文武之道同伏羲”(《成相》),那是絲毫也沒有改變的。“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他的不變的宇宙觀一直延長而為他的不變的人生觀與社會觀了。他的這種信念很堅決,你假如要主張變——進化的變,他是要斥你為“妄人”的。

“妄人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而眾人惑焉。……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非相》)

把一切的差別和進展都消滅進“時間久遠”這麽一個大網籃裏去,於是乎得出他的一個結論“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天論》)。漢儒董仲舒的“天不變,道亦不變”,分明是從荀子發展出來的。

“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辨之。”(《莊子·天下篇》)

和這極相類似的話,荀子也在說。《禮論篇》有雲:

“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聖人然後分也。”

這相似的程度,實在有點像響之應聲、影之隨形。僅此相似還不足為奇,而兩家卻都是同由這些不齊的現象導引出“齊”的見解。荀子要說沒有受前者的影響,那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因而他又愛說:

“斬(嶄)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

(參差卻是整齊,彎曲卻是順暢,不同卻是一致,這就是所謂人類社會。)

這幾句話在書中凡見兩次,《榮辱篇》冠以“故曰”,《臣道篇》冠以“傳曰”,可見是引用陳語,或者也怕就是從慎到、田駢諸人的著作中引用出來的吧。

慎到、田駢也注重分辨。慎到說:“法之所加各以其分”(《慎子·君人篇》)。田駢之師彭蒙說:“雉兔在野,眾皆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誌者,分定故也”(《意林》引《尹文子》,又《呂氏春秋·慎勢篇》所引慎到語亦與此相似)。這和荀子的強調分辨不能說沒有平行。慎子尚法,荀子尚禮,然慎子之法含有禮,荀子之禮含有法,彼此也幾乎是兩兩平行的。隻有一點重要的不同處,便是荀子所尚之禮主要在“複古”,慎子所尚之法主要在“從俗”。荀子批評慎到、田駢的話是:“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反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非十二子》)。“無法”是沒有荀子那樣的古法——即“周道”。“好作”是要從新立法,這是荀子所極端反對的。所以他說他們“無所歸宿”。在這兒不僅表現著慎到、田駢的麵貌,也正表現著荀子本人的麵貌。

荀子也非鬥,認為是“忘其身,忘其親,忘其君”的事情。他恨之到了極端,認為好鬥的人是該受刑辟的“狂惑疾病”,人其形體的“鳥鼠禽獸”(見《榮辱》)。在保持社會生活的“群居合一”上,這種主張倒具有邏輯的必然,這種主張和墨翟、宋鈃的非攻救鬥有相因應之處,尤其是從人道立場出發的宋鈃的救鬥應該就是荀子的藍本。但荀子對於宋子“見侮不辱”之說卻極力加以駁斥(見《正論》)。在宋子以為雖受人侵犯,如不以為受了侮辱,則不至於與人爭鬥。荀子則謂受侮而鬥,非因辱不辱,乃因惡不惡。如惡之,雖不受辱亦必鬥。如不惡之,則雖受辱亦不鬥。前者,他引豬彘被人竊,必逐盜而鬥為證,謂非因以失豬為辱,乃因惡之。後者,則引“俳優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鬥”為證,謂非因以詈侮為不辱,乃因不惡之。這似乎是無足重輕的一件事,而荀子卻辯駁得非常認真,足見得這位大師實在沾染了不少當時辯者之流的好騁口舌的習氣。主要的目的,自然是在想展開他的義榮和勢榮,義辱和勢辱的見解。但這見解又分明是從孟子的天爵人爵之說演變出來的。“誌意修,德行厚,知慮明,是榮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榮,”這不就是孟子所說的天爵?“爵列尊,貢祿厚,形勢勝,上為天子諸侯,下為卿相士大夫,是榮之從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榮”,這不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爵?發展是在消極的一麵。“犯分亂理,驕暴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辱。詈侮捽搏,捶笞臏腳,斬斷枯磔,藉靡舌(疑是“告”之誤),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謂勢辱。”這分析得自然更加精細,倒可以說是“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了。

第四,我們來研討荀子的政治理論。他的主張,和孟子一樣,在原則上是重視王道的,但也並不反對霸道。他在《王製篇》裏麵有王、霸、安存、危殆、滅亡的五等國勢的區分,不妨把它們並揭在下邊。

“殷(盛)之日,案(爰)以中立,無有所偏而為縱橫之事偃然案兵無動,以觀夫暴國之相卒也:〔為是之日而權剸天下之重矣。〕案平政教,審節奏,砥礪百姓,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之〕勁矣。案然修仁義,伉隆高,正法則,選賢良,養百姓:為是之日而名聲剸天下之美矣。權者(則)重之,兵者勁之,名聲者美之,夫堯、舜者(之)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於是矣。故權謀傾覆之人退,則賢良知聖之士案自進矣。刑政平,百姓和,國俗節,則兵勁城固,敵國案自詘矣。務本事,積財物,而勿忘棲遲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製度行,則財物積,國家案自富矣。三(王)者體此而天下服,暴國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安以其國為是者王。

殷之日,安(爰)以靜兵息民,慈愛百姓,辟田野,實倉廩,便備用。安(爰)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賞慶以先之,嚴刑罰以防之,擇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貫也,是以厭然畜積修飾而物用之(是)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我今將修飾之,附循之,掩蓋之於府庫。貨財粟米者,彼將日日棲遲薛越之中野,我今將畜積並聚之於倉廩。材伎股肱健勇爪牙之士,彼將日日挫頓竭之於仇敵,我今將來致之,並閱之,砥礪之於朝廷,如是則彼日積敝,我日積完;彼日積貧,我日積富。彼日積勞,我日積佚。……安以其國為是者霸。

立身則從傭俗,事行則遵傭故,進退貴賤則舉傭士。之(其)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庸寬惠。如是者則安存。

立身則輕楛,事行則蠲疑,進退貴賤則舉佞悅。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取侵奪,如是者危殆。

立身則驕暴,事行則傾覆,進退貴賤則舉幽險詐故。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勞,好用其籍斂矣而亡其本務,如是者滅亡。”

霸以下是現實,大概都有所指或有所由抽象的事證。例如“滅亡”的一等似乎是指齊閔、宋獻,他在《王霸篇》也說到他們。說他們為一國的人主,不得其道,“索為匹夫不可得”。“危殆”的一等似乎是指魏安厘王、趙孝成王之流,他們幸而有信陵君那樣的“拂臣”,平原君那樣的“輔臣”,算免掉了亡國之患。荀子在戰國四公子中佩服平原君和信陵君;春申君是他所臣事的,自然也在佩服之列,故他悼歎楚國的滅亡是“春申道輟基畢輸”(《成相》)。隻有孟嚐君他是看不起的,他稱之為“篡臣”。何以叫作“輔臣”或“拂臣”呢?“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矯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同之大害,成於尊君安國謂之輔,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臣道》)。

“安存”的一等隻是苟且偷安的國度,大概泛無所指。在《王霸篇》裏麵便隻有三等:“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這兒的“亡”裏麵包括“危殆”與“滅亡”二等,所謂“安存”,一切都是平庸的國度,便被篩掉了。

“霸”是指當時的秦,他曾經說它“威強乎湯、武,廣大乎舜、禹”(《強國》)。就他親自入秦所得到的觀察說來,霸者的風貌更為具體。

“其固塞險,形勢便,山林川穀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汗,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強國》)

他這樣陳述了一通。甚至稱之為“治之至”,然而他不滿足,他以為:“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這意思分明是說秦隻做到霸的極致,而還夠不上王道。但已經有談王道的資格,而且應該施行王道了。他之所以在昭王時親自跑到秦國去,打破了儒者不入秦的舊例,自然是看上了秦國,而他替秦國的劃策,也就是希望它實行儒術,所謂“力術止,義術行”,“節威反文,案用夫端誠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與之參國政,正是非,治曲直,聽鹹陽,順者錯之,不順者而後誅之。若是則兵不複出於塞外,而令行於天下矣”(《強國》)。他這樣替秦國所策劃的自然就是所謂“王道”。

古代社會的蛻變,經過了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勾踐的遞霸(這是荀子所稱的“五霸”,見《王霸篇》),繼之以戰國七雄,而以秦總承其勢,“四世有勝”,中國快要達到大一統的局麵了。要如何來應付這大一統,即是如何來建立將來社會的新秩序,是戰國時儒者的王道思想之所由產生的苗床。王道和霸道的區別,簡單地說來,後者是純粹的武功,前者要在武功之上加以文治。由霸道而王道謂之曰“節威反文”,就是這個意思了。

王道究竟該演些什麽節目呢?所謂“平政教,審節奏,修仁義,正法則,選賢良,養百姓”,究竟有些什麽詳細的內容呢?他在《王製篇》裏麵也列舉了一些綱領,有所謂“王者之政”,“王者之人”,“王者之製”,“王者之論”,“王者之法”。

“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元惡不待教而誅,中庸民不等政而化。分未定也,則有昭繆(穆)。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故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之民,職而教之,須而待之;勉之以慶賞,懲之以刑罰。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五疾,上收而養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無遺。才行反時者死無赦。夫是之謂天德。王者之政也。”

這所說的“政”也很簡略,主要在舉賢良,除奸慝,養廢疾。不過也充分表現了一些時代精神。例如,王公大人之子孫不能遵守禮義便歸之庶人,庶人之子孫能遵守禮義便歸之卿相大夫,至少後一半在當時是事實;這就是後來的封建社會的“茅屋出公卿”了。前一半的“王孫泣路隅”則是主張,除掉在亡國滅氏的場合是少有見到的。“才行反時者死無赦”的一項有點驚人。照荀子的通盤見解看來,凡是先秦諸子就連儒家的子思、孟軻在內,都是一些“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的人,都是在所必誅的。在荀子的政治節目裏麵,沒有言論思想的自由。後來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漢武帝的廢百家、崇儒術,在這兒是有其一部分的淵源的。

什麽是“王者之人”呢?

“飾動以禮義,聽斷以類,明振毫末,舉措應變而不窮。夫是之謂有原。是王者之人也。”

這大抵是說王者的相佐。荀子主張王者須“共己正南麵”,不要自己管事,要緊的是要選擇一位好的宰相。他說:“君者論一相,陳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照之,以觀其盛者也。相者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以飾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於君。當則可,不當則廢。故君人勞於索之而休於使之”(《王霸》)。“為人主者莫不欲強而惡弱,欲安而惡危,欲榮而惡辱,是禹、桀之所同也。要此三欲,辟此三惡,果何道而便?曰在慎取相,道莫徑是矣”(《君道》)。像這樣的話書中還有幾處,可見他的主張,拿近代的話來說,就有點像在采取責任內閣製。相是稱為“國具”的。但除相之外另外也還有兩種“國具”,便是“知慧足使窺物,端誠足使定物”的足以信賴的“便嬖左右”和足以使於四方的外交官。“人主無便嬖左右足信者謂之暗,無卿相輔佐足任者謂之獨,所使於四鄰諸侯者非其人謂之孤。孤獨而暗,謂之危。國雖若存,古之人曰亡矣”(《君道》)。這三項“國具”看來好像是鼎立的,但卿相輔佐實在居於重要的地位,這是“人主之基杖”,其他二者不過是耳目口舌而已。但也有朋友僅剔取“便嬖左右”的一項而斷論荀子是獎勵使用特工的,那卻不免有點冤枉。

“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道過三代謂之**,法貳後王謂之不雅。衣服有製,宮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用等宜。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複古。是王者之製也。”

這所說的是禮樂製度的事體,上麵已經揭舉過,他很明顯地是在開倒車。其所以然的原故,是因為他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都是一種循環論,認為一起一伏,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所以在大亂之後,剝極必複,返乎古道。更鞭擘近裏一點,便是先秦時代的社會變革經過春秋、戰國的長期動**,新的階層秩序又漸就穩定了,於是在舊的統治工具裏麵又發現了金色的光輝。一些高唱神農、黃帝之言的烏托邦式的空想家,或者蔑視禹、湯、文、武之道的權謀術數的實力派,在他看來都不適合乎新的統治了。所以他要倡言“至治之極複後王”(《成相》)在這兒他把初期儒家的托古改製的精神差不多完全閹化了。

什麽是“王者之論”呢?

“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朝無幸位,民無幸生。尚賢使能而等位不遺,析(折)願(暴)禁悍而刑罰不過。百姓曉然皆知夫為善於家而取賞於朝也,為不善於幽而蒙刑於顯也。夫是之謂定論。是王者之論也。”

這主要是司法上的問題。論功行賞,論罪行罰,皆當有所援論,故稱為“王者之論”。(又古者司法之官謂之理,理亦猶論也。王先謙讀論為倫,訓為等,失之)。這兒所論的其實都是新時代的思想。在舊時代事實上是“以族論罪,以世舉賢”的,故“一人有罪而三族皆夷,德雖如舜不免刑均(商均)。……先祖當(嚐)賢後子孫必顯,行雖如桀、紂列從必尊”(《君子》),這在荀子本人已經都是知道的,故在舊時代,貴者不必有德,官者不必有能;有功不必受賞,有罪不必受罰。因而朝必有幸位,民隻有苟活。所有一切“尚賢使能”的思想其實都是在氏族統治的奴隸製解紐之後才認真發生出來的。荀子雖然在高唱“複古”不承認時代的進化,然而時代的影響,他卻沒有那樣的大力完全擺掉。故在這兒所論的,事實上是從法家的信賞必罰的主張蛻化出來的。照性惡說的立場看來,倒是很有邏輯的必然性。所以他在別處也說“製號政令欲嚴以威,慶賞刑罰欲必以信”,“刑威者強,刑侮者弱”(《議兵》),“治則刑重,亂則刑輕”(《正論》)。因而廢除肉刑他是反對的:“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也,亂莫大焉”(《正論》)。

刑之中最大者為兵,因而他又強調征誅,讚湯、武之誅桀、紂“若誅獨夫”,和孟子同一見解。同時值得我們注意的,在儒家中對於兵學有確定有見解的,除掉專家吳起之外,恐怕要推數荀子了。他的《議兵篇》,雖然一多半是問答的紀錄,大抵出於門徒之手,但那裏麵的見解應該是他的見解。他所說的“凡用兵攻戰之本,在乎壹民”,實在是最基本的主張。怎樣才能“壹民”呢?他仍歸本於他的王道,“隆禮貴義”,“好士愛民”;然而也沒有忘記“賞重刑威”,械用兵革的“攻完便利”。他的六術五權三至,尤其五無曠,不僅是作為一個將領所必備的條件,就是在任何方麵的戰鬥者,似乎都是不可缺少的東西。“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凶。戰如守,行如戰,有功如幸。敬謀無曠,敬事無曠,敬吏無曠,敬眾無曠,敬敵無曠,夫是之謂五無曠。”——這似乎是可以作為每一個生活戰鬥者的座右銘的。“將死鼓,禦死轡,百吏死職,士大夫死行列”,我們可以翻譯成一句現代的話:每個戰鬥者死守在崗位上!

“等賦政事,財萬物,所以養萬民也。田野什一,關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禁發而不稅。相地而衰政(征),理道之遠近而致貢。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是王者之法也。”

這是說的財政經濟上的事體,有一部分確實在企圖“複古”,如“田野什一”、“不征”、“不稅”,這是前一時代的奴隸製下的情形,在這一點上和孟子也相同,隻是沒有提出井田製的恢複而已,然而這種複古的辦法,在後來的曆史上卻始終也沒有實現過。“相地衰征”是管仲的新辦法,便是視土宜而定征收的輕重,這和“田野什一”似乎是衝突的。大體上荀子是一位重農主義者,他主張:“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又說:“上好功則國貧,上好利則國貧,士大夫眾則國貧,工商眾則國貧,無製數度量則國貧。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故田野縣鄙者財之本也,垣倉廩者財之末也。百姓時和,事業得敘者貨之源也,等賦府庫者貨之流也。故明主必謹養其和,節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俱見《富國》)。在這個觀點上,我們可以得到一個了解,便是在他的書中凡有注重人民,注重百姓的陳述地方,他所說的民或百姓事實上是指的農民老百姓了。例如說“用國者,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生民則致寬,使民則綦理”(《王霸》);這些民和百姓裏麵,不僅士是除外了,就連工商者等於是除外了的。因此荀子時代所說的“民”已經和孔子時代乃至孟子時代所說的“民”不盡相同了,這點我們是應該加以識別的。

以上的所謂“王者之政”、“王者之人”、“王者之製”、“王者之論”、“王者之法”,雖然依舊簡略,大體上是把立法司法行政,乃至文化政策、生產政策,都包括著了。他在《成相篇》裏麵說:“請成相,言治方,君論有五約以明。君謹守之,下皆平正,國乃昌”。所謂“君論有五”,應該就是指的這五等王製。“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擇也,王,霸,安存,危殆,滅亡之具也;善擇者製人,不善擇者人製人,善擇之者王,不善擇之者亡”(《王製》);可見他對於自己的這套政見(“治方”)是看得怎樣重要了。

關於君主的人選問題,大體上他還懷抱著有德者必在位的主張。“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正論》)。人王能夠兼為“人師”,這是他的理想,也是初期儒家以來所有的理想。然而關於禪讓說,他卻不能不讓步了。他以為堯、舜並非禪讓,乃是“聖不在後子而在三公,則天下如歸”;反之如“天下有聖而在後者則天下不離”(《正論》)。這樣模棱兩可的巧妙說法,和孟子的“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裏自然有現實問題逼著他們不得不讓步。第一,在王位固定了的時候,高唱禪讓,豈不是圖謀不軌!第二,燕王噲和子之演過一次禪讓的鬧劇,失敗了,禪讓說已經不吃香。

“傳曰:農分田而耕,賈分貨而販,百工分事而勸,士大夫分職而聽,建國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總方而議,則天子共己而已。”

這話在《王霸篇》裏麵,他反複說了兩遍,既冠以“傳曰”,自然是先代的儒說,而為他所稱引的了。這君主不專政的主張,他很盡力的讚揚,更加上他的責任內閣的說法,竟可以達到這樣的理想——“垂衣裳而天下定”。那麽在位者如非聖人,也就不成問題了。

他有時也讚成用革命的手段。當時的學者已經有人說湯、武是篡逆的(他的弟子韓非便有這樣主張),他極力加以辯駁,認為湯、武隻是“誅獨夫”。他對於這種革命,曾給予一種獨特的術語,叫作“權險之平”。

“奪然後義,殺然後仁,上下易位然後貞(正),功參天地,澤被生民。夫是之謂‘權險之平’,湯、武是也。”(《臣道》)

所謂“權險之平”,是權其險側使歸於平正的意思。這主張倒相當徹底。那麽,在“天下不一,諸侯俗反,則天王非其人也”(《王製》)的時候,自然也盡可以“奪殺易位”而“權險之平”了。荀子何以竟說出這樣幹脆的話?我估計是他晚年在膺受秦始皇的暴政之下有所激而然的。李斯相秦時,荀子聞之為之不食,足見荀子壽考,確曾領略過秦政的橫暴。他的弟子說他“迫於亂世,鰍於嚴刑,上無賢主,下遇暴秦……懷將聖之心,蒙佯狂之色”(《堯問》),也正是絕好的證據。就在荀子自己的文字裏麵似乎都可以找得出一些朕跡。《成相》一篇,在我看來就是秦人混一區宇以後的作品。例如,“春申道輟基畢輸”是說楚國因春申君之法廢止而國以滅亡。又如“禮樂滅息,聖人隱伏墨術行”,則是說秦奉墨道而黜儒術。《王霸篇》在鼓吹共己而治之餘,更極力反對人君的自己動手,以為是“役夫之道,墨子之說”。秦始皇便是自己動手的人,他的作風正是荀子所反對的“貫日而治詳,一內而曲辨之”的辦法。《君道篇》也說:“(人主)卑勢出勞,屏耳目之樂,而親自貫日而治詳,一內而曲辨之,慮與臣下爭小察而綦偏能;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亂者也”。這樣的話不會是憑空說出的,應該確有所指,而所指的應該就是贏政。他處在這樣一位大獨裁者之下,自然也就足以使他喊出“權險之平”的口號來了。

《荀子》書中又每每言術,如《仲尼篇》的“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求善處大重,理任大事,擅寵於萬乘之國必無後患之術”,“天下之行術”(行者通也),以及《致士篇》的“衡聽顯幽重明退奸進良之術”,因而有人說荀子也深深沾染了戰國術士的習氣,無怪乎他的門人裏麵有法術專家的韓非出現。在這兒我覺得有略略替荀子辯護一下的必要。以上所舉的那些“術”,讀起來有些實在太卑鄙,太鄉願了,特別像“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實在有點不大像荀子所說的話。

這樣的一片妾婦之道,漢以後有不少的太平宰相正靠著這種方術的實踐而博得了安富尊榮,死而配享文廟的,然而要說真是出於荀子的手筆,荀子似乎還沒有墮落到這樣的程度。他在《臣道篇》裏麵是反對“偷合苟容,以持祿養交”的,他以為這樣是“國賊”。無能而專一“巧敏佞說,善取寵乎上”的,他斥之為“態臣”。而在反的一麵則稱讚“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鼓吹“從道不從君”。這在思想上和上麵的方術很相矛盾。二者必有一偽,如非《臣道篇》靠不住,便是《仲尼篇》有問題了。細細地探究起來,症結是在後者。

《仲尼篇》一起首關於“羞稱五伯”的一節是問答體,足證乃門弟子記述之文。《荀子》全書反複強調禮字,我曾經逐篇點查了一下。可列記如下:

《勸學篇》12《修身篇》23《不苟篇》8《榮辱篇》4

《非相篇》5《非十二子》5《仲尼篇》0《儒效篇》9

《王製篇》23《富國篇》23《王霸篇》24《君道篇》26

《臣道篇》3《致仕篇》5《議兵篇》10《強國篇》10

《天論篇》7《正論篇》2《禮論篇》45《樂論篇》10

《解蔽篇》1《正名篇》2《性惡篇》43《君子篇》1

《成相篇》2《賦篇》4《大略篇》57《宥坐篇》0

《子道篇》6《法行篇》2《哀公篇》1《堯問篇》2

不見禮字的就隻有《仲尼》和《宥坐》兩篇。但自《大略》、《宥坐》以下六篇乃“弟子雜錄”,早成定論,足見向來認為荀子手筆的二十六篇之中,就隻有《仲尼》一篇沒有禮字了。以這樣作為中心思想的表征文字,應該見而不見,這也可以成為《仲尼篇》有問題的一個證據。故爾我斷定《仲尼篇》也是“弟子雜錄”,因此那些言“術”的卑鄙不堪的思想,不一定出於荀子。照曆史發展的情形看來,要漢文、景以後才有發生那種方術的苗床,或者就是董仲舒之流所揣摩出的也說不定。

《致仕篇》也有問題,雖然有禮字,雖然非問答體,但整篇不成條貫,顯係雜湊,而且有從別的書裏麵摘錄的文字,下列一節便是。

“賞不欲僭,刑不欲濫。賞僭則利及小人,刑濫則害及君子。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害善,不若利**。”

《荀子》書事實上是由門人弟子纂輯而成,《堯問篇》末尾的一段讚辭便是絕好的證據。又經過劉向的校讎敘錄,是從三百二十二篇中定著的三十二篇,這裏自然也不免有所竄雜了。除上述數篇之外,如《儒效》、《王製》、《君道》、《議兵》、《強國》等篇均有有問題的文字在裏麵。《樂論》采《樂記》及《鄉飲酒義》,這些都表明輯錄於門人弟子。但在這幾篇文字裏麵,思想上倒還尋不出什麽大的矛盾。

要之,荀子的思想相當駁雜,他的壽命長、閱曆多、涉獵廣、著述富,是使其駁雜的一些因素。書非成於一時,文非作於一地,適應環境與時代自然不免有所參差。但他並不純其為儒,而是吸取了百家的精華,確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因此我覺得他倒很像是一位雜家。雜家代表《呂氏春秋》一書,事實上是以荀子思想為其中心思想,也就是我這一斷案的旁證了。但這種雜家的麵貌也正是秦以後的儒家的麵貌,漢武以後學術思想雖統於一尊,儒家成為了百家的總匯,而荀子實開其先河。“今之學者得孫卿之遺言餘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觀其善行,孔子弗過”(《堯問》),荀子門徒的這一番讚辭,可謂推崇備至了。然而文廟裏麵的冷豬頭肉才沒有荀子的份,這怕就是那些言“術”的竄雜成分誤了他吧。那些“術”本來是後代的官僚社會的渡世梯航,盡管人人都在遵守,然而卻是不好見天日的東西,於麵子問題大有關礙。就這樣,荀子便隻能做狗肉,而不能做羊頭了。

(1944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