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孩子已經埋在土裏了。

幫忙埋葬的兩位老百姓荷著鋤頭已經回去了好一會,天空一片暗黑,隻有東邊的地平線上有增漲著的光潮,預告著月亮在準備出土。

絲毫風息也沒有,也沒有什麽聲音,四圍的林木和稻粱在整天的炎熱之下剛好渡過了來,依然還不敢喘氣,炎熱的餘威明明潛伏在近處,說不定那月光的前驅怕還是太陽的殘輝啦。

隻有逸鷗的耳裏時時聽著淒涼的孩子的呻吟,那呻吟好象從遠遠的衛生所裏麵傳來,也好象是從近近的小土堆裏吐出,——這小土堆,這把孩子的屍骸掩藏著的小土堆,恨不得一抱抱回去,就和孩子裹在毛氈裏那樣的呀!

——真是奇怪,自己總以為會比孩子們早死的,怎麽這個被結核菌已經燒枯了的身子偏支持了一年多,活鮮鮮的嫩苗僅僅五天工夫就死掉了呢!

逸鷗坐在那小土堆前麵的草地上,頭垂複在兩隻撐在膝蓋上的手裏。大小不相應地成了小土堆前的一個石獅。

月亮從雲頭迸出來了,差不多快要整圓的一個月亮。但有一朵稠裏的雲頭從相對的一邊天壁湧起,微微的在閃著電。

蟲子的聲音膽怯地在草叢裏開始晚奏了。

幾條粗細不等的光線,篩進了竹林來,投射在這人形的石獅頭上。

假使沒有另外的幾條更粗大的,眼卻不能見的線,同時來牽引著這石獅,他怕始終是不會動的吧?但那戴著英國式的米色盔帽的頭,終於抬起來了,正受著透射進來的月光,窪陷著的兩眼有點發紅。兩麵的顴骨突露著很明顯的輪廓。臉,呈著暗灰色,菲薄的嘴唇在**。

右手探尋著旁邊的一條竹根杖,逸鷗終於站立起來了。中等以下的小巧身材,穿著的一套米色西裝和那米色的盔帽一樣,記載著五年來的抗戰的曆史。它們是在五年前和它們的主人一道流亡到這陪都郊外的鄉下來的。

逸鷗背著月光,向著新起的小土堆靜立著。

——“你這小墳堆,我真想把你抱著,一抱抱回去呀,就給用毛氈裹著我的儀兒一樣。”他心裏又起了這個執拗的想念,以下便發出了聲來。

——“也好,儀兒!你安靜睡吧。我想你睡在這兒,比睡在你肺結核患者的爸爸旁邊,比睡在你勞瘁得和紙紮人一樣的媽媽旁邊,總要舒服些吧。沒有蚊子再來咬你了。……也不會再有什麽病痛和饑寒來苦你了。……你安安靜靜地睡吧。……”

——“儀兒,你爸爸反正不能長久保護你們的,不僅不能保護你們,反而要害你們。你媽媽也的確是太勞瘁了。抗戰以來一年一個地生育了你們姐弟三人。由南京武漢而重慶,不斷的在烽火中流離,衣食住都賴她一個人料理,現在還要服侍著我這個癆病的爸爸。儀兒,你是疼惜你媽媽的,你現在安安靜靜地睡,也用不著再要你媽媽替你打扇了。……”

似乎有想流眼淚的意思,但隻如那人人都在望雨的天空,卻僅空空地閃了幾下電。

象濃煙一樣湧起的稠雲,也象濃煙一樣,消散了。

月光在唱著勝利的歌。

瘦削的人拖著一條很瘦長的黑影在稻田埂上移動,黑影似乎很重,就好象一匹瘦削的馬拖著一尊平射炮上坡。

竹根杖很義俠地在回答著青蛙們的鼓勵:“對的,對的。我一定要幫助他到底。”

從稻田拖到了一條小河邊上,在被水衝壞了的岸邊上拖,好容易拖過了一條長長的石橋,又經過了一段稻田,折進一座坐西向東的農家院子裏去了。

黑影掉了頭,拖的人好象是嫌其太重,又在向前推,推到了院落右手的一間廳堂前麵,月光沒有照到的地方,黑影也卸下來了。

這兒便是逸鷗的家。

他喘息了一會,左手把頭上的盔帽揭了下來,順便用袖筒拭去了額上的汗。

廳堂裏沒有點燈,待他一跨進門限,卻又有微弱的呻吟竄進了他的耳裏。

這呻吟不是從衛生所那樣遠的地方來的,也不是由那衛生所旁邊的竹林裏來的,而是來自廳堂右手的房裏。

他匆匆地走進房去,房裏更加黑暗,在他眼前差不多什麽都沒有看見。進門不遠處橫著一把竹製的睡椅,雖然癱著手等他去碰,卻沒有被他碰著。

呻吟是從那後首的一間大木**發出的。他從逼窄的隙道走向床邊,在黑暗裏習慣了的眼睛看出了眼前的景物來。他看見他的夫人坐在一個小竹椅上,伏在床沿一麵在替他睡熟了的大女兒抓背。床的這一頭,“大”字形地睡著病了的第三個孩子。他把竹根杖倚在床柱邊,連忙去撫摩孩子的額部,燒還沒有退。孩子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坎肩,露骨的兩腿和腹部都**著,他順手把旁邊的一個布片拖來了掩在他的腹上。

——“他要給你揭開的,他不蓋。”母親帶著哭泣的聲音說。

果然孩子的左手一伸下來便把布片揭掉了。

逸鷗無可如何地佇立了一會。

——“你怕還沒有吃飯吧?”他問他的夫人。

——“什麽也吞不下啦。”哽咽著繼續說:“剛才珍兒鬧著要去看他阿儀弟弟,我拿了一個燒餅謊著他,把他哄睡著了。”

他的夫人在衛生所看護儀兒,看著孩子死了,在下半天又才把逸鷗換去辦理了掩埋的事情。

逸鷗也是連中飯都沒有吃的,但他並沒有感覺有這樣的需要。

有蚊煙香的熏人的氣息。

——“你上床去睡吧。這蚊煙香熏著,俊兒也會難過。”逸鷗這樣說著,把帳鉤上掛著的火柴匣取來,擦燃了一枝火柴。接著把床頭的一個書案上的菜油燈點燃了。

逸鷗夫人默默地移上了床去,用葵扇扇了一下蚊子,把蚊帳放了。羅紋的方形蚊帳,和主人的臉色一樣呈著灰暗的顏色。

逸鷗把自己的竹根杖和盔帽掛在了床前靠壁的衣架上,把米色上衣也脫了下來掛好,順手又把床下燃著的蚊煙香滅了。

書案上有七零八落的書籍和文件,也有小兒吃的藥瓶和豆漿瓶。一束信件和報紙吸引著了他的視線。這是每天下午他所服務著的一個機關裏要給他送來的。

平常他唯一的渴望是要看傍晚才能看到的陪都的報。他最關心的是歐洲方麵的戰爭的消息,其次是他喜歡的文藝欄。他把繩子解開了,但把報推在了一邊,卻先拿起了兩封信。

一封很厚實,他連忙地打開了來,裏麵卻抽出了一束鈔票,外邊裹著幾張信箋,粗大的字跡。

逸鷗:

今天城裏送了一千塊錢來,是文藝獎助金保管委員會送給你做醫藥費的,望你收下,把收條寫好寄去。

此事望你不要固執。朋友們都很關心你,保委會也完全出於誠意。這對於你作家的清高是絲毫不會損壞的。望你千萬不要固執。

祝你闔家都好,小朋友們的病好了嗎?

佟烽 7月27日。

這事情他早就知道的。為他請求獎金的事情本醞釀了很久,但因為顧慮著他的潔癖,友人們頗為躊躇。最近因為兩個孩子病了,朋友們也就打破了一切的顧慮,替他把這一件事體辦妥了。

佟烽說的話,在逸鷗感覺著有不得不依從的義務。他是逸鷗的畏友,也是所服務著的機關裏麵的主管。逸鷗雖然臥病了一年多,但機關裏麵,並沒有要他離職,他的業務由朋友們替他分擔了。因此他特別愛他的機關,也特別對於佟烽懷著敬慕,但他還是在躊躇,他把信和鈔票推在一邊,又把第二封信取出來看。

這是一座大學的圖書館催繳書籍的信。兩年前了,他曾經向那圖書館借了六本書。不幸在城裏的機關被炸,那些書連同自己的書物一道燒毀了。

這信引起了他的極深重的責任感。信上說:“該項書籍目前在坊間無法購置,急望繳還以便參考。”——這怎麽辦?無法購置的書,怎麽繳還法呢?他把眼光移到那鈔票上去了。

又是一陣孩子的呻吟聲。他把頭掉過床那邊去,突然看見映在蚊帳上的他那瘦削的黑影,連他自己都不免吃了一驚。

一種危險的思想象閃電一樣在眼前閃了一下。

他看著床欄上套著一根麻繩,捆行李用的,不十分粗。他起身去撫摩了它一下,隨著走到床前把蚊帳揭開來,看見他的夫人坐在床的正中,撫摩著孩子的肚腹,依然在流眼淚。

他又把蚊帳放下,退轉來了。

倒在睡椅上躺著,開始在考慮一千塊錢的用途。

一千塊錢!可來得真好,接受了吧。

六本書本來是並不怎麽名貴的文學書,在戰前的價格頂多不過十塊錢吧,但在目前怕要管兩三百塊錢了。是的,這是應該償還的。就賠償三百塊錢吧。

書實在值得寶貴,自己就因為不善利用書,誤過一批小朋友,“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我前年在兒童劇社講過這首詩,把“田田”兩個字講錯了。我以為田裏種著荷花,一個田又一個田的。後來無心之間翻到《辭源》,才發現這是形容荷葉之多。這是應該向小朋友們贖罪的。就送他們一部《辭源》吧。小型的,正續兩編三冊,時價怕要值兩百塊錢吧。好的,我就送他們兩百塊錢,讓他們買一部《辭源》。

儀兒在的時候,本來是說好了要送到保育院去的。現在儀兒是已經死了。我多謝保育院的厚意,答應我的儀兒入院。假如我要替他置備衣物怕至少要費五百塊錢吧。我就作為儀兒還在的一樣,把五百塊錢捐獻給保育院吧。

六本文學書三百,小型《辭源》一部二百,捐獻保育院五百,這已經是一千塊了。但怎麽辦呢?今天掩埋儀兒的用費,向房東借了四百塊錢還沒有償還!

一切都隻好拜托佟先生了。一千塊錢的處置隻好拜托他,四百塊錢的償還,也隻好拜托他了。

我現在隻有拜托他,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從睡椅上又撐起來了。走到書案旁邊,找到了一張舊的原稿紙。隻有插在銅套裏麵的一隻小楷雞狼毫保持得十分潤澤。筆蘸在墨盒裏了,一點一畫地寫出了秀麗的字與行。

佟烽先生:

我感激你。一千元,我就照你的意思領受了,可我要懇求你幾件事。

一,我前年借了××大學圖書館六本書,不幸在城被炸,焚毀了。今受該館來函催繳(原函奉閱),無法繳還。我懇求你由這一千元內撥三百元寄去,以作賠償。

二,未病前曾為兒童劇社講書,講錯了“江南可采蓮,蓮葉荷田田”的“田田”兩個字。誤了小朋友們,至今耿耿在心。我懇求你撥二百元獻給該社,以作購置小型《辭源》之用。

三,儀兒已於今年夭折,僅僅四年的生命便夭折了。生前承你關心,已約好送保育院,可不幸已經夭折了。我作為儀兒還是在生的一樣,懇求你拔五百元獻給保育院,並以報答保育院允我寄托儀兒的厚誼。

四,儀兒死去,掩埋費用了四百元,係向房東告貸。我現在手中不名一錢,懇求你用你自己的錢為我償還,我是感德無量。

以上種種請求,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原諒我,你也一定能夠答應我。

祝你永遠康樂。

逸鷗 27日夜半。

他把信寫好了,把錢和各種文件同裝進一個大信封裏,把信封麵也寫好了。

封麵上寫著:“留呈 佟烽先生。”

危險的想念不斷的在眼前閃電。他在信中雖然一字也沒有提到,可那想念就和他投射在蚊帳上的黑影一樣,是十分鮮明的。

他是想踏進那未知的世界裏去,而且不僅是他一個人,還要連同著他的妻,他的還活著的一對兒女。

麻繩**著他,他又掉過頭去,但他的黑影使他吃了一驚。

——“珍兒的爹,你睡了吧。”他的夫人從蚊帳中叫出,“你的病再鬧翻了,又怎麽辦呢?”

他又想哭了,但眼睛卻很幹澀。

把信來揣在褲包裏,率性把菜油燈吹熄了,退在睡椅上躺著。

他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夫人睡熟,但他那疲倦不堪的身體卻沒有聽從他的意誌。

月亮從後壁的頂窗上照進了房裏,斜射在衣帽架上,就同活物一樣,在慢慢地移動。

逸鷗好一會都沒有動靜,等他的夫人下床來,替他把頭上掛著的小圓帳輕輕地放下來罩著的時候,他絲毫也沒有覺察。

蟲子的聲音不斷地在四處叫。

1941年7月29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1942年10月15日桂林《人世間》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