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的文學創作與故鄉

我是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的地地道道的河南人,一個已經決定把一生都交給文學的遊子。今天能出席故鄉這個跨世紀的文學盛會,我感受到了一言難盡的激動和光榮。這激動緣於歸鄉遊子對故土發自血緣的歸屬和認同;這光榮來自於慈母一樣的故鄉對我這個文學遊子的勞動的關注、肯定和獎賞。這次會議肯定會成為獨一無二的激勵,對我今後的生命,產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我一直篤信一個作家隻能有唯一的一個故鄉,並且偏激地認定:對故鄉態度的冷與熱、對故鄉情感的濃與淡、介入故鄉人和事的深與淺,幾乎可以直接決定作家的品位高低、氣象大小。我的這樣一種故鄉觀,與福克納對郵票大小的故鄉的深情,有同有異。我欣賞他對故鄉感情的濃烈和不變,但對他終身都不願走出密西西比感到遺憾和不解。進而,也對“越是地域的文學越是世界的文學”這種流行的說法將信將疑了。故鄉是作家的根部,作家的樹幹和藤蔓應該具備無限伸延的空間。這種固執和不入時的觀念,這些年使我受益匪淺。

整個80年代,是我的漫長的文學學步期。在這十年,因身居異鄉的漂泊感和軍營這一相對閉鎖空間的強製性約束,我經曆了太多的苦悶和無望。那時間,對河南籍作家作品的學習,幾乎成為我每天必修的科目。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鍾的故事》《春妮和她的小嘎斯》《黑娃照相》,喬典運的《村魂》《滿粟》,田中禾的《五月》,周大新的《漢家女》,劉震雲的《塔鋪》《新兵連》《一地雞毛》,李佩甫的《紅螞蚱綠螞蚱》,張宇的《活鬼》和張長弓、何南丁、於黑丁、孫遜、張斌、張長、侯鈺鑫、楊東明、鄭彥英、馬本德等人的作品,都對我的創作發生過良性影響。張一弓的入世精神,喬典運的研究精神,田中禾的衝淡典雅,周大新的沉實機敏,劉震雲的尖銳深刻,李佩甫的淡遠悠長,張宇的機智潑俏,在整個80年代的中國文壇,無疑都可備為一格,且都能顯示持久的後勁和生命力。雖然河南籍作家在80年代的中國文壇,很少寫出紅極一時的轟動作品,像《紅螞蚱綠螞蚱》、《活鬼》這樣今天看來已具備經典意味的優秀中篇小說連全國獎都沒評上,但他們的勞動和創造力已在時間的隧道裏刻上了鮮明的印記。到90年代初,河南作家雖然還沒有寫出《古船》《白鹿原》《廢都》這樣在全國產生深遠影響的厚重大書,但我對河南作家的未來,一直充滿了信心。因為在中原這塊大地上,曾經誕生過詩聖杜甫、文啟八代之衰的韓愈。什麽樣的土地,能長什麽樣的莊稼,江南結橘,江北成枳。當今的中國也處在一個偉大的轉型時期,河南這片土地應該能結出碩大的文學金果。

更重要的是,我在學習和研讀時發現,盡管河南籍作家各人的操作套路不同,但都對生存這一一切人性主題的根本,給予了極大的尊重和重視。這種情況在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其他省域作家群身上是鮮見的。李凖的《黃河東流去》不也是直麵中原人的生存的麽?進入90年代,河南作家出了一個寫生存的集大成之作,出自河南作家之手,決不是偶然的。

進入90年代中後期,河南作家開始顯示自己的雄厚實力了。李佩甫的創作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從《無邊無際的早晨》到《城市白皮書》,從《學習微笑》到《敗節草》,李佩甫展示了讓我驚訝的蛻變深度和上揚空間。盡管他這一係列的作品帶著蛻變期不可避免的傷痕和缺失,但我對河南作家的下一批作品開始有充滿神聖感的期待了。這種情感決不是對某一個作家的敬仰之情,而是對一個新大陸般作家群即將崛起的出自心靈的感知。河南作家的韌性和眼光也在這個90年代顯示出了不同凡響。八十歲高齡的姚雪垠在寫《李自成》的第四、第五卷;年過古稀的宗璞在寫《野葫蘆引》;身患糖尿病的二月河伴著大把大把的藥片在寫《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周大新在潛心描繪《第二十幕》的同時還在修建《向上的台階》;劉震雲寫完《新聞》後,竟遠離文壇,用五年時間寫了洋洋兩百萬言的《故鄉麵和花朵》。

一個龐大的作家群,在幾乎同一個時段同時發力寫長篇小說的現象,在中國文壇是不多見的。引起我濃厚學習和研究興趣的,決不是一群作家同時寫長篇小說,而是這個作家群根植於同一片土地,在長篇小說領域營造出了一片文學史將來不可能繞過的獨特風景。1993年勃興起來的長篇小說創作熱,曾遭許多議論,但它把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創作水平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應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是社會變化要求文學體裁與之對應的內在規律所決定的。中短篇小說在描繪90年代中國社會生活和國人的心路曆程上,顯然已經力不從心了。河南作家在90年代取得的長篇小說成績,以招人眼目的群體形象和個案形象,有力地證明了長篇小說在中國未來的一二十年將要進入一個繁榮和成熟時期這一發展趨勢。

在我看來,這樣幾部作品的出現,都可稱得上90年代發生在中國文壇的重要事件。199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基於西方現代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創作已產生廣泛影響的基本事實,適時推出了“探索者叢書”。在第一輯推出的五部書中,就含有張宇的《疼痛與撫摸》和李佩甫的《城市白皮書》。這兩部作品充分展示了河南作家兼容東西方文化的能力,都在藝術上達到了相當完美的程度。我十分珍視這兩部作品在學習西方現代文學時,所采取的與北京和江南才子型作家不同的方略,較後者融入了強烈的本土意識。可惜文壇不久就把目光集中在“現實主義衝擊波”上了,未能及時對這兩部作品以及“探索者叢書”給予深度的研究。《塵埃落定》出現後,在很多研究者看來,又隻是作家已創造出一片迎風搖曳的堪稱風景的枝條,《塵埃落定》隻是舞姿更加熟練迷人而已。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出齊後,標誌著曆史小說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決不是為雍正寫的一部翻案的書,而是表明中國作家又一次尋找到了麵對曆史之門的充滿獨立精神的進入態度和重構曆史風景的極有個性化的全套手段。

1998年,中國文壇可稱河南作家長篇小說年,《第二十幕》《故鄉麵和花朵》和《日光流年》相繼出版了。周大新的《第二十幕》用百萬字的篇幅,勾畫出了一幅民族資產階級百年命運變遷的曆史長卷,有力地證明了史詩性在長篇小說這一體裁中的巨大表現力。劉震雲的《故鄉麵和花朵》,幾乎創造出了一種長篇小說的嶄新文體,全麵展示了中國作家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以其龐大駁雜的思想內涵和光怪陸離的形象片斷,構成了同時代人恐怕難窺其全貌的獨特文本。劉震雲筆下充滿表現性的故鄉,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裏,將在全國挑戰讀者和研究者的各種能力。《日光流年》不但是閻連科第一階段創作的集大成之作,同時也可視作自1985年以來文學革命影響的中國文學創作路向的階段性總結之作。1999年,河南作家的長篇小說創作仍保持著強勁的勢頭。就我有限的閱讀,已經看到了《一歲等於一生》《好風好雨》《石瀑布》等充滿入世精神的力作。這一年,尤為值得珍視的是李佩甫新作《羊的門》的出版。這部書的寓言性,對社會曆史生活形而上的概括力和圓熟老致的藝術表現力,必將使它能輕易穿越時空的阻隔,成為我們孫子輩了解我們今天生活本質的最有說服力的讀本。

在眾多河南作家的激勵和鼓舞下,我也開始了啃長篇小說這塊硬骨頭的漫漫長旅。我想借這個機會,向這些河南的作家們表示我最真誠的謝意。正是他們不停創作出的一部部力作,有力地支持了我與故鄉的血肉聯係,使我這樣一個文學遊子間接地和直接地吸收了來自故鄉的各種營養。

故鄉在我的文學創作中作用無法替代。當我在今天這一特殊的地點麵對她時,我想對故鄉說:我的一切都來自你的賜予,請你繼續保佑我。最後,我想對所有的河南作家說:祝你們好運,我會一如既往地關注你們的作品,學習你們的作品。

1999.8於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