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的功能

對不起,當我落筆寫下這個令人掩鼻的題目以後,不由得深感愧疚。好像不該把這不登大雅之堂的部位,擺到台麵上來的。不禁握筆踟躕,奈何,作為一個人的身體組成部分,自有其重要性,似應不該將其例外。何況,人世間尚有趴在臀下舐屎啜尿、脅肩諂笑、搖尾乞憐、賣身投靠之輩,還有眾多的齷齪肮髒、苟且卑劣、陰損缺德、下流無恥的物事,與屁股相比,恐怕更不幹淨。

於是,我又理直氣壯地寫了下去。

其實,在西方國家的選美活動中,作為三圍之一的臀圍,是衡量女性美的一個很重要的參數。我們在漢語中,經常可以看到用來形容女子身態體姿的詞語:如“嫋嫋”,如“婷婷”,如“娉娉”,如“婀娜”,細細琢磨,很大程度上與這個部位的存在,有莫大關聯。要不是具有豐美曲線的臀部,怎麽會產生出女性特有的美感呢?

不過,話說回來,什麽樣子的女性臀部,曰“嫋嫋”,曰“婷婷”,曰“娉娉”,曰“婀娜”,不同之處何在,對這些漢字,大概是隻能意會,不可言傳的。記得魯迅先生說過,若是拿一張紙,請教一位讀了許多古文的老夫子,什麽樣子的山是“嶙峋”,什麽樣子的山是“峻峭”,麻煩他畫出來看看的話,肯定崴泥。但漢語中某些很難予以量化的字詞,別看語焉不詳,但在傳達信息的方麵,是並不弱的。要是用上述詞語加諸某位小姐,可以想象得出來,她準是一副風姿綽約、體態優美的樣子。

所以,要談到臀部的功能,對女性來說,自然是屬於審美範疇的事情了。據說世界上那些頂尖的模特兒,屁股都是上了保險的。但男性的屁股,就滿不是這麽一回事了,它可以說是人體最受委屈的一個部位。臀若能言,肯定聲淚俱下。雖然,高官,闊佬,名流,權威,有人會拍馬屁,拍得眉開眼笑,心曠神怡,但那是精神層麵的享受,屁股本身,並無任何實惠可得。相反,自古以來,屁股總是扮演挨踢,挨打,挨踹,挨板子抽的腳色。魯迅先生說過,“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於此砍之,臀肉最肥,古人則於此打之”。於是,臀的全部痛苦,除了排泄身體裏的垃圾,除了與人體最見不得人的器官為伍外,就是撅起來挨打了。

剛出生,產婆打,要你哭出聲來,證明你非死嬰;小時候,家長打,因你淘氣闖了禍,不求上進;念了書,老師打,誰教你不做功課,逃學調皮。成年以後,屁股的安全係數才大一點,但也說不一定,要是你不幸生在明朝,是那個朱皇帝的臣民,即使做了官,甚至做了很大的官,保不準,也有可能受到廷杖的處罰。

廷杖,就是皇上在朝廷杖打臣下的屁股。

在明代,場麵最壯觀的兩次廷杖,一為正德十四年的“諫南遊”,兩次共打了一百六十八人的屁股,打死一十五人;二為嘉靖四年的“大禮議”,一次就打了一百三十四人的屁股,打死十七人。從生理學的角度考察,臀雖肉厚,其實皮薄;臉似細嫩,皮層卻厚,相對於臀而言,罵人曰臉皮厚,倒也不算冤枉,著書曰《厚黑學》,確係把握實質。盡管,打屁股的聲音清脆悅耳,手感較好,但脫脫穿穿,比較麻煩,不如臉在麵前,觸手可及,所以,時下經常可聽到“啪啪”的耳光聲,尤其女人打不要臉的男人,男人打丟了他臉的女人,一掌過去,不同凡響,也夠刻骨銘心的。因此,對付成年人的正兒巴經地打屁股,便愈來愈罕見了。可在明朝,朝廷流行打屁股,風氣所及,不管你是衣冠楚楚的國家棟梁,還是學富五車的翰林學士,皇帝一火,必須剝掉衣履,老老實實地趴在午朝門外的磚地上,亮出臀部挨打。

麵對那一片形形色色的屁股,人們能夠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你不能不佩服我們這個能將嚴肅化為玩笑,又能將玩笑化作嚴肅的民族,那種煞有介事的本領。據說,劉瑾用事以前,被廷杖者,猶可以穿著朝服挨打,但這個心理變態的閹豎握權後,從此就得脫了褲子,**受杖。那些如虎似狼的錦衣衛們,在司禮太監的監督下,一邊喊著數,一邊用荊條抽打。頃刻間,大臣們皮開肉綻,士子們血肉飛濺,那悲號哀鳴,恐怖萬狀的場麵,令人不寒而栗。於是,你不能不為中國統治者的殘忍,感到吃驚;同時,你也不能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甘受於統治者的這種暴虐,而把屁股撅出來挨打,感到更為吃驚。這實在是中國曆史上,甚至在全世界曆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風景。

我不禁想起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那位驕妄的遠征軍元帥愛塞克斯了。在任命愛爾蘭總督的一次禦前會議上,因他推薦的人選被否定,使他很沒麵子,這位年輕氣盛的伯爵,竟敢口出不遜,在眾多朝臣麵前,頂撞伊麗莎白女王,差一點就要罵你這個老太婆懂個屁了。如此放肆,如此混賬,女王當然怒不可遏,但也隻是賞了他一記耳光,僅此而已。看來,這就是走出中世紀黑暗的西方,有一點人本主義的文明了。早先,倫敦塔橋上掛著成串的梟首頭顱,也有過殺人如麻的時期。即便如此,我相信也比碰上咱國的朱姓皇帝強,伯爵大人,你若敢對中國的陛下呲毛的話,我敢保證,不但會把你每根骨頭敲斷砸碎,連渾身上下的肉,也將菹為肉醬。

所以,這種在朝廷上打臣下屁股的惡刑,隻有在東方式專製製度下,隻有在把人絕對不當人的封建社會裏,才會出現。好不奇怪的是,到了“十年文革”,遙遠年代的廷杖,陰魂不散,又回潮出現。造反派和年紀不大的紅衛兵,所發明的噴氣式,其實與廷杖無異。強迫“走資派”(更多的是倒黴的知識分子),低下腦袋,彎腰向地,反插雙手,而使臀部朝天的難堪行徑,與明代皇帝打臣下屁股,主旨是差不多的,那就是精神上的屈辱和肉體上的苦楚,合二而一,虧他們想得出來。令人詫異的是,造反派,文化一般不高,紅衛兵,功課基本不好,但掌握住封建社會虐待人犯的精髓,一脈相承,顯然不是苦讀《明史》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是無師自通,自學成才。因此我總懷疑,幾千年的封建餘毒,已成為一種基因,流動在中國人的血管裏,否則,為什麽一有機會便會表現出來呢?

如果,從批《武訓傳》,批胡風,到反右派,到“十年文革”打倒走資派,曆次轟轟烈烈、大張旗鼓的政治運動考察,在共和國的每一個細胞體,我們叫做單位的做法,無不可以看到隱隱綽綽的廷杖影子在。昨天大家還好好地上班工作,開會學習,今日忽然成為痛批狠揭、罪不可贖的對象。這和明代那些臣宰禦史、學士翰林,剛才還在殿上慷慨陳詞,侃侃而談,忽然間,不知陛下吃錯了哪味藥,還是神經發作,癲癇病犯,一言不合,龍顏大怒,便喝令推出去,在午門外接受廷杖。

二十世紀的政治運動,十四世紀的午門廷杖,如果說有所不同,無非古之為皇帝,為錦衣衛,今之為單位領導,為積極分子罷了。角色雖換,目的不變,那就是要把一個人的自由意誌、人格尊嚴,踐踏到一絲不剩,羞辱到你覺得自己連塊破抹布也不是,就這一點而言,古今並無差異。我還記得在文革狂飆年代裏,工人體育場批鬥彭羅陸楊,那也是極盡羞辱之能事的場麵。幸好,人類已經進入二十世紀,要是退回到五百年前,肯定會將他們的衣服剝掉,供紅衛兵打板子的。

大概,人類在進步的同時,文明之中的黑暗和愚昧,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即使無比革命的人,那血管中的封建基因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作為政府行為的廷杖,也許再難一睹,但作為亞政府行為的精神廷杖,至少我們這一代人,經受過政治運動“鍛煉”,和“十年文革”“洗禮”者,是會有深刻體驗的。

這種專打屁股的廷杖,應該是地地道道的國貨,在西方的《摩西法典》裏,雖有“鞭笞”的刑罰,但類似中國的“脊杖”。就是《水滸傳》裏林衝、武鬆犯事後,押解到滄州服刑,在坐牢前的那頓“殺威棒”,行刑者綁人犯手腳於一個特製的架上,使其無法閃躲笞杖,並不著意專打屁股。而廷杖,則是集羞辱與懲罰於一體的刑法,其中既有家長製統治的蠻橫,也有某種變態心理的施虐,這種酷刑,隻有咱國的皇帝,而且基本上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皇帝,才能幹出的好事了。據明史專家吳晗先生說,廷杖“始於元代,元代中書省長官也有在殿廷被杖的記載。朱元璋較元代實行得更普遍、更厲害,無論多大的官員,隻要皇帝一不高興,立刻就把他拖下去痛打一頓,打完了再拖上來,打死了就拋下去完事。”(見《明代特務政治》)

笞和杖,古已有之,在統治者眼中,算是輕刑,但執行起來,通常是不死也得脫層皮。據說,明代廷杖,行刑者看司禮太監的兩隻靴尖,若外八字,此人尚可留得一條命在,要是內八字的話,那就一定立斃杖下。所以,笞和杖,打的是屁股,弄不好要付出性命。早在漢景帝劉啟上台時,就覺得這樣的“輕”刑,施之於一般犯人,“與重罪無異,幸而不死,不可為人。”不利於他那時提倡的大政方針,讓老百姓休養生息。所以,他下詔:“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後來,他覺得還不夠,至中六年,又下詔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朕甚憐之,其減笞三百曰二百……”(見《漢書·景帝本紀》)

到了明代皇帝,就沒有這種器度了。據《明史·刑法》裏的記載,連打屁股的板子,都明文規定其尺寸。“笞,大頭徑二分七厘,小頭減一分;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減如笞之數。笞、杖皆以荊條為之,皆臀受;訊杖,大頭徑四分五厘,小頭減如笞杖之數,以荊條為之,臀腿受。”從《明史·吳中行傳》中看到:“中行等受杖畢,校尉以布曳出長安門,舁以板扉,即日驅出都城。中行氣息已絕,中書舍人秦柱挾醫至,投藥一匕,乃蘇。輿疾南歸,去腐肉數十臠,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肢遂空。”由此可知,五刑(笞、杖、徒、流、死)中的兩刑:笞,專打屁股;杖,打屁股兼及腿,總之,臀最倒黴。如果說屁股的功能,竟體現在懲罰上,也真是太悲哀了。

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楚朱元璋喝令廷杖時的心態了,我認為,他的虐待狂,是和他童年當和尚,多嚐屈辱;成年當混混,屢受欺淩的那段不愉快的曆史有關。在中國全部皇帝中,他的出身最好,成分最棒,應該說是一個地道的“紅五類”;但也是所有這些皇帝中極其殘忍,極能屠殺的一個。吳晗先生不受唯階級論的偏見製約,認為朱皇帝“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劊子手”,應該說是一個唯物史觀的結論。據說毛主席對此不甚滿意,諭示他修改這個看法。作為《明史》專家的他,大概秉著“吾愛‘領袖’,吾更愛真理”的治學精神,到底也沒大改。最後,他為此吃了大虧,以致送命,那是另一回事,但他對朱元璋的評價,接近於曆史的真實,自無疑義。

我一直臆測,懷有虐待狂的朱元璋,也許抱著這樣一種流氓精神行事的:不錯,我曾經是王八蛋,但今天我做了皇帝,媽媽的,我就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成王八蛋。估計,不光中國,古往今來,世界上所有胡作非為的領袖人物,都是以這樣的流氓邏輯統治他的臣民,才弄得國將不國的。漢劉邦,往儒生的帽子裏撒尿,還可以美其名曰反潮流,這個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在金鑾殿上親執刑具,施暴泄怒,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有些被他摧殘的臣下,也忍不住對他這種荒唐的歇斯底裏表現提出抗議,你不感到丟人,我還為你感到羞恥呢!有位名叫謝肅的官員,“出按漳、泉,坐事被逮,孝陵禦文華殿親鞫,肅大呼曰:‘文華非拷掠之地,陛下非問刑之官,請下法司。’”

吳晗分析這個出身微賤的人,“平定天下以後,惟恐廷臣對他不忠實,便用廷杖來威嚇鎮壓,折辱士氣,剝喪廉恥。使當時士大夫們在這血肉淋漓之中,一個個俯首帖耳如犬馬牛羊,他這才滿足”。瘋狂鎮壓,嗜殺成性,的確是朱元璋禦臨天下的一個特點。野史稱:朱做皇帝後殺的人,比他打天下時殺的人還要多。胡惟庸一案,藍玉一案,至少有近十萬人死於非命,有的城郭村鎮,竟被株連滅族,殺得一個不剩,雞犬不留,成了鬼墟。

用殺頭的辦法,從肉體上消滅對手,鞏固其統治;用廷杖打屁股的辦法,從精神上威懾官吏和知識分子,使他們乖乖就範,便是朱皇帝的兩手。盡管他一方麵不得不依靠文職人員,使國家機器正常運轉,但另一方麵也不能不看到他對於“士”階層的壓根兒的敵視、仇恨、排斥,想辦法打擊報複的陰暗心理。

這偏執狂,就和他的出身成分有關了,吳晗說他“唯恐廷臣對他不忠實”,其實,這位皇帝更怕的是知識分子看不起他。從他興起的文字獄看,可以用毫無水準,層次極低八個字形容。像阿Q頭禿,故而忌諱說亮說光一樣,哪怕是給他上賀表,隻要出現與“僧”與“賊”的同音字,觸到他當過和尚、當過兵痞的他認為不光彩的過去,也會勃然大怒,當場被砍頭的。最荒誕無稽的,與他相隔千年之遙的亞聖,曾經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話,其實與他狗屁也不相幹,可朱皇帝大光其火,下令把這個擅議君主的孟子牌位,從孔廟撤掉,取消他的配享資格。要不是那年日食,孟老夫子隻能在孔廟後院吃冷飯了。

凡草根階層出身的統治者,大至國君,小至裏長,都會有一種天生的對於知識、文化、文明、科學的懷疑和拒絕的情緒,小農經濟思想所形成的偏執、愚昧、狹隘、短視、封閉、保守、局限、畏縮的心態,更加深了對知識分子的排斥與嫉恨的程度。所以,這類人之中像朱元璋具有流氓精神者,一旦掌握權柄,哪怕當個小小的科長,輕者,對知識分子抱警懼防範之心;重者,則以挫折踐踏知識分子,以獲得報複的快樂。

對這類小人得誌者而言,有權以後,取得物質的滿足,性欲的滿足,大概比較容易。但要使處於弱勢的精神世界,也強大到足與“士”階層相抗衡,卻不那麽輕而易舉。因為,大學是要一天一天念出來的,書本是要一本一本讀出來的,文化水平是靠一日一日積累出來的,精神修養是要一代一代熏陶出來的。雖然,可以混到學曆,可以拿到文憑,可以謀得職稱,甚至人五人六,像模像樣,但是,精神世界的癟三狀態,卻不是靠惡補可以迅速改善的。於是,借助於自己的權力,將這些精神上的強者,褲子剝掉,屁股露出,“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打得死猶不死,不死幾死,人格喪盡,尊嚴全無,你還有什麽好翹尾巴的?

曆代文人的惡運,無不因此而來;曆次政治運動的擴大化,無不因此而來;說到底,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精神上的矮子,對稍高於他的人一種嫉妒,一種仇恨,一種報複,一種宣泄罷了。

於是,屁股便遭殃了。

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也有這樣的反常情況:打人屁股者,固然得意,但未必凱歌高奏,被打屁股者,固然臉麵全無,但未必就等於失敗到底。《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就寫了賈政發威風,打賈寶玉屁股的一段故事,結果,老子落了一個大大的不是,兒子倒成了一個香餑餑。

曹雪芹不愧為語言大師,這段打屁股的筆墨,是中國文學作品中不多見的精彩篇章。

賈寶玉之所以挨老子痛打,罪狀為“在外流**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母婢”。就這位年輕公子而言,在成長期間,這種性意識萌動的表現,比之賈赦、賈珍、賈璉之流的濫**,比之茗煙按住小丫頭幹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的荒唐,真是算不得什麽。賈母,是位絕對明白的老封君,早參悟出來,哪個男人不偷雞摸狗賈政者,“假正”也,卻小題大做,上綱上線,一上來就將此事的性質,定作敵我矛盾處理,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意。

就像有些人一到搞運動的時候,馬上來了精神,馬上亢奮不已,賈政也是充滿了敵情觀點,意誌堅定無比,嗓門提高八度,喝令他的隨從小廝:“給我狠狠地打!”

“小廝們不敢違,隻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咬著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王夫人來了以後,“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甚至咆哮著,要用繩索勒死這個孽障,說著也真的動起手來。也許政老爺很少有表現自身價值的機會,好容易撈到這一回,所以,一下子就過火,過分了。

賈政情不自禁地親自掌板,打他兒子,就會想到朱皇帝在金鑾殿上親自操刀,施暴臣下。看起來,這兩位都屬於長期處於弱勢狀態之下,精神壓抑的結果。所以,一遇機會,逆反心理,加上報複欲望,便按捺不住地要爆發出來。如果研究一下賈政在這個大家庭裏,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便知道他的這股無名毒火,從何而來地位尊崇,不過牌位,名義當家,實際傀儡,做官一任,差點革職,為文一生,狗屁不成,這樣一種尷尬狀態,他內心能夠安寧嗎?

年輕人辦詩社,寧肯邀大字不識幾個的王熙鳳當監社禦史,也不讓他來指導指導,連空銜顧問也不給他;大觀園題匾額,按說是他一次露臉的機會,可才思匱乏的他,一無佳聯,二怕出醜,不得不任由著他兒子著實狂了一回,享足風光,能不讓政老爺受刺激。因此,他恨處處事事搶了他風頭的賈寶玉,一見他就像仇人似的。

而且,他兒子活得痛快,過得舒坦,想躺想臥,悉聽尊便。他呢,卻要一天到晚,一本正經坐在那裏,作灶王爺狀。他兒子的周圍,盡是一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倚紅偎翠,履舄交錯,好不滋潤。他呢,卻隻有一個歪瓜裂棗的趙姨娘,味同嚼蠟,索然無味。滿府裏,從老太太起,到丫環小廝,誰不把賈寶玉當成寵兒,看作明星。這小子不論走到哪裏,都受歡迎,連北靜王也成為熱烈的追星族。他隻有枯坐在書房裏,飽受淒冷,這種被摒棄在主流以外的失落感,怎麽能不讓他嚴重失衡呢?

這回好了,女婢投井,王府討人,環三告密,血口噴人,得到這樣一個有把的燒餅,能不抓起板子將寶玉往死裏打嗎?我們知道,所有借機泄憤者,都會找到冠冕堂皇的說詞。賈政口口聲聲,替天行道,也說明他有見不得人的心虛,否則就不會威脅下人,誰傳消息出去,就跟誰算賬。所以,賈政說,不能等釀到將來有一天殺父弑君才管,不過是幌子,一心報複,才是他的真實思想。

老子出了氣,兒子受了罪,“隻見他麵白氣弱,底下穿著一件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臀看至腿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賈寶玉挑逗金釧,私藏琪官,為這些發自於性萌動行為,付出了苦楚的代價。

這頓肉刑,賈政的宣泄,隻是痛快了片刻,從此,卻敗在他兒子麵前,再也管不了他。而賈寶玉,痛苦一時,得到了更多的自由。這一打,成了千嗬萬護的大眾情人,整個賈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圍著賈寶玉轉。慰問團一撥一撥,誌願者一批一批,想吃什麽就做什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點著名讓姐姐妹妹過來陪他,真是好不得意。而賈政,慘透了,先跪下來懺悔,後向老太太求饒,終於被逐出現場,栽了很大的麵子以後,隻好灰溜溜地躲在書房裏,連頭也不敢伸出來。

老太太怕他反攻倒算,甚至下了道死命令,“以後老爺要叫寶玉,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政老爺發動的這次重建權威的內戰,本以為能挽回自己的精神頹勢,再振雄風,結果,他倒像被打了屁股似的,灰頭土臉,丟盔卸甲,落荒而逃,以徹底失敗告終,那位臀部留有棒瘡疤痕的公子哥兒,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自由,大自在。

在這個溫馨甜蜜、迷戀陶醉的溫柔鄉裏,賈寶玉“不覺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他忍不住思索,倘非這頓屁股,能獲得這種“大暢”的感覺麽我不過挨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倘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她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有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看來,這一次賈寶玉的打屁股,倒應了毛主席的“好事變壞事,壞事變好事”的話。聽賈寶玉這番內心獨白,他不但不覺被打之羞,被打之痛,甚至也不覺人格被侮,尊嚴受辱,整個心靈受到戕害。適得其反,而是深深感到了這頓屁股打得好,打得太好,因為給他帶來“大暢”的感覺。

像這樣打出來一身賤骨頭“求大暢”者,還不止賈寶玉呢!話題又繞回到《明史》上來,為什麽那時有這些被廷杖的士人,除去帝王的昏庸暴虐,權臣的剛愎自用,各種政治勢力的較量等等因素外,中國知識分子那種垂名青史的虛榮感,甘願冒天威以堅持道德名教、綱常倫理自任,受刑懲而得大名節,也是使廷杖濫施的原因。因反對張居正奪情,不守父喪,多次上書,最後,吳中行、趙用賢等五人一起受杖,時稱“五賢”,而領袖人物吳、趙二人,竟成為舉世景仰的“一時之直”。這些人“雖見辱殿廷,而朝紳視之,有若登仙”,看來,受廷杖,得令譽,屁股的支離破碎,贏得了身前身後之名,比之賈寶玉的“大暢”,又高上幾個層次,何樂而不被人打屁股呢!

正是他們杖後抬出長安門外,一路上被人禮拜的,那通身籠罩在光環之中的聖徒形象,使得有些士人,也想到達這種至高無上的境界,不惜生命,抵死上奏,觸犯天顏,以求得一杖。中國知識分子,在這種打屁股成風的年代裏,心靈的扭曲程度,已很難以正常人視之了。而尤為反常的,是那位受杖的領袖人物趙用賢,更把這種靠屁股挨打來邀名節的遊戲,推向極致。此公“體素肥”,想來是個胖子,膘壯肉厚,脂肪豐富,那重量級的臀部,自然要比骨瘦如柴者經打些。他與吳中行,同樣被“杖六十”,刑畢,吳中行當時就“氣絕”了,他雖“肉潰落如掌”,但還有口氣,就在這奄奄一息之際,讓他的妻子將屁股上那坨打爛尚未掉的肉,割下來,“臘而藏之”。

將自己屁股上的肉,懸掛在屋梁上,令其風幹,當成大名節的紀念,這種以展覽恥辱而自鳴得意的病態心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這塊史稱之為“人臘”的臀肉,從此自然是鎮宅的聖器,傳之後世的吉祥物了。每當拿出來炫示、展現、玩味、品鑒時,我想趙用賢禦史的臉上,便湧上幸福的光芒,忍不住額手稱慶,感謝這頓廷杖,才有這塊“人臘”。他捧著這塊說不定有點臭烘烘氣味的肉幹,看到的是一份名聲,一份榮光,一份資本,更是一份他向往的不朽碑石。

好啊,這屁股打得好啊!他會這樣給自己喝一聲彩的。

但是,後人讀《明史》至此,對他這塊風幹人肉,恐怕就不免覺得惡心。中國文人的醜陋,就在於撅了屁股挨打以後,還如數家珍地加以炫耀,恐怕是最下賤的事情了。

明朝已遠去,時下又如何?

要是看到坊間現在正流行的憶舊之作,反思之篇,一些名公們,也有效趙用賢那樣,拿自己五七反右、十年文革的“人臘”,招搖過市,冀獲聲名者,也多少覺得有些反胃。也許曆史這東西,如李白詩“抽刀斷水水更流”所雲,無論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傳統,是有其承繼性和延續性,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對這類新的醜陋,就留待後人,在新的《屁股的功能》中去寫吧!我這裏,用一句北京土話來形容,隻是“賣羊頭肉的,不過細鹽(言)”地提個醒罷了。

……

順便說一句,這組器官功能的係列文字,已經寫到這個不雅的部位,看來也是應該告一段落的時候了。

於是,就此打住,並謝謝各位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