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宦官問題,曆來是政權的毒瘤。各朝各代,將這個問題處理得好的並不多見。朱元璋登基之初,鑒前代宦官之失,製作了一尊三尺多高的鐵牌,上麵鑄了“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違者斬”十一個大字,放在大內門口。洪武元年,也就是朱元璋登基的第一年,他就對身邊的侍臣說:“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未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嚐不為之惋歎。此輩在人主之側,日見親信,小心勤勞,如呂強、張承業之徒,豈得無之?但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聖人之深戒。其在宮禁,止可得之供灑掃給使令傳命令而已,豈宜預政典兵?漢唐之禍,雖曰宦官之罪,亦人君寵愛之使然。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預政,雖欲為亂,其可得乎?”

從這段談話來看,朱元璋對宦官幹政的問題,保持了相當的警惕。也正因為這一點,在朱元璋眼中,宦官隻能是真正的奴才,不要說重用和寵信,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應該享有。

曾有這麽一個小故事:洪武三年十月的某一天,早朝完畢,正好天上下起雨來。朱元璋在回宮的路上,看到兩個內侍穿著布靴走在雨地裏。他立刻停轎,命人將這兩個內侍帶到跟前來訓斥道:“你們穿的靴子雖然不值大錢,但也是出自民脂民力。你等何不愛惜,乃暴殄如此?”說罷,命錦衣衛將這兩個內侍各打三十大棍。懲罰完後,朱元璋就此事對侍臣講:“嚐聞元世祖初年,見侍臣有著花靴者,責之曰:‘汝將完好之皮為此,豈不廢物勞人?’朕看元太祖說得好。大抵為人,嚐曆艱難,則自然節儉。若習見富貴,未有不侈靡者。”朱元璋看到了問題的關鍵,要想控製宦官的私欲膨脹,首先是戒奢。洪武四年,中書省臣奏議:宦官的月俸,定為三石米。此前宦官的月俸米隻有一石。與外廷官員相比,顯得太低,中書省才有這個建議。朱元璋聽到建議後說:“內使輩,食衣在大內,自有定額,彼得俸,將焉用之?月支廩米一石足矣。卿等不宜開此端也。”

朱元璋如此說,一是不肯讓宦官提高待遇;二來,他也提防內官與外臣相勾結。此事過後不久,朱元璋又借題發揮說:“為政必先謹內外之防,絕黨與之私,庶得朝廷清明,紀綱振肅。前代人君不鑒於此,縱宦寺與外臣交通,覘視動靜,夤緣為奸,假竊威權,以亂國家,其為害非細故也,間有奮發欲去之者,勢不得行,反受其禍,延及善類。漢、唐之事,深可鑒也。夫仁者治於未亂,智者見於未形,朕為此舉,所以戒未然耳。”

對宦官的治理,朱元璋是防患於未然。他執政時期,沒有宦官幹政的記錄。宦官的確隻是灑掃庭除,傳旨打雜的奴才。洪武十年,有一名太監指出公文中明顯的錯訛,朱元璋明知太監說得對,仍然立刻下旨將這名太監逐出皇宮,遣回原籍,原因是這名太監“幹政”了。但人亡政息,在他死後,特別是燕王朱棣登基之後,宦官的地位迅速提升。朱棣繼承了父親的性格,猜忌而殘暴。但他為何一改朱元璋政令,對宦官開始偏愛呢?這裏麵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在北京燕邸時,曾向南京建文帝身邊的宦官們行賄,刺探建文帝以及身邊大臣的言論行蹤。他的靖難成功,與宦官們提供的準確情報分不開。因此,對這些宦官,他有一種政治上的認同感。第二,由於他是篡位的皇帝,因此對外廷大臣特別是掌握軍權的將軍們不信任,於是委派宦官代表他到各地監軍。各地總兵的一言一行,都通過監軍向他密報。

太監都是被閹之人,屬“刑餘之人”。由科舉步入仕途的讀書人,曆來瞧不起太監,稱他們為“閹豎”。豎是小人的意思,這個詞用得很準確。由於生理上的缺陷而導致心理上的變態,幾乎是太監的通病。

太監之製,始於漢朝。讓被閹之人在皇城內服務,不至於發生宮闈之亂,是此舉的初衷。但曆朝曆代宦官的數量,都沒有超過明代。據正德十六年工部呈上的一道奏折記載:“內侍巾、帽、靴、鞋,合用綜絲紗線皮帳等料,成化間二十餘萬,弘治間三十餘萬,正德八九年增至四十六萬,今至七十二萬。”從這個用銀數字看,明朝宦官的數量,一直是上升的趨勢。在東漢的永平年間,皇帝始定宦官人數:中常侍四人,小黃門十人。和帝之後,增至中常侍十人,小黃門二十人。由此可見,宦官在漢朝,一直是個很小的數目。到了唐代,宦官數量大增,據記載,唐中宗時內宮宦侍約有三千餘人,但衣紫者不多,所謂衣紫者,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宦官中很少有人穿紫衣,可見其普遍待遇都不高。唐太宗曾有旨,太監官位不立三品,也就是說在太監中不能選拔高級幹部。但這個旨意,卻被他的後代打破。唐玄宗的天寶年間,太監中穿黃衣的人有三千人,穿紫衣的也超過了千人。其中有不少“稱旨”者,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稱職的人,都官拜三品,可以“列戟於門”,和朝中大臣平起平坐了。這一時期最著名的宦官便是高力士。到了宋朝,又將宦官數額大幅裁減,宋太祖時定額一百八十人,到了宋孝宗時增額至二百人,後又增至二百五十人。終宋一朝,宦官的數目,也沒有恢複到唐朝天寶年間的水平。

朱元璋開國之後,由於對宦官的警惕,其所用數目,比宋朝更有減少。洪武二年,內宦多種職掌總額隻有六十人,幾乎恢複到漢代的水準。但自永樂一朝開始,宦官數額就開始大幅增加,經成化、弘治、正德三個朝代的急劇膨脹,宦官的總數已經過萬。正德之後,直到明朝滅亡,宦官的數目一直維持在這個水麵之上。

與龐大的宦官數目相對應的,是宦官機構的不斷增設與擴充。正德年間,內廷中宦官機構已有了二十四個監局。這些監局中提供的有品級的職位不下千種。各監局負責人稱為掌印,掛五品銜。總管二十四個監局的,稱為司禮監。司禮監的負責人即掌印太監,屬大內主管。與外廷之內閣對舉,被人們稱為內相。明人筆記中,常有“宮府之間”這句話,宮,指的就是司禮監。府,即政府的意思,指的是內閣。司禮監與內閣,是替皇帝辦事的兩個最重要的衙門。

考諸明朝曆代,宦官幹政為禍,當從成化年間開台。太監汪直深得孝宗信任,一些外廷官員想得到升遷的機會,往往走汪直的路子。隻要汪直肯在孝宗麵前美言,則此人官運立刻亨通。由此一來,那些想走終南捷徑的人,莫不以結識汪直為榮,這樣一來就抬高了汪直的身價,也給汪直的弄權創造了更大的空間。

有一次,汪直受皇上派遣,到北方巡邊。那時,中國的主要軍事力量,主要集中在薊遼、大同、榆林等處,素稱北方九邊。擔任巡邊的人,都深受皇帝信任。巡邊大臣在皇上麵前的一句話,可以決定邊鎮命官的生死升謫。因此,被巡之地的官員從來不敢馬虎。這次汪直巡邊,鑒於他已經是皇上的寵宦,官員們更是唯唯諾諾盡顯小人相。那些督撫、總兵以及所在地的撫台、按台等各種官員,都出境二三百裏地迎接。官員晉見他,都行跪禮。公堂之外,官員們紛紛私下向汪直行賄,以博歡心。這些喪失人格的做法果然奏效,汪直回京之後,所有對他阿諛奉承的人全部升官。反之,那些不肯依附汪直的人,都被免官或遭貶謫。

宦官幹政,主要的原因還在於皇帝。隻要後代皇帝按朱元璋設計的政治思路來處理國事,把宦官的作用加以限製,則宦官欲想參與政治,也無機可乘。問題在於從永樂皇帝朱棣開始,不但不警惕宦官,疏遠宵小,反而把宦官倚為心腹,當做控製外廷大臣的一股重要力量。問題就出在這裏。

眾所周知,明代有一個特務機構,叫東廠。這個東廠是在永樂皇帝手上創立的,但究竟何時創立,史載不詳,一說永樂七年,一說永樂十六年。沒有明確的記載,說明朱棣對這件事諱莫如深。東廠人員的組成清一色都是宦官,其執事者,稱為“提督東廠太監”,地位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通常由司禮監秉筆太監兼任,也有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的。若將這兩樣大權力集於一身,則此太監之威焰,直可熏灼朝野。前麵提到的汪直,以及後來的劉瑾、魏忠賢等,都是這樣身兼兩職的臭名昭著的宦官。

東廠的職責是偵伺官民人等的隱私以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所無法按正常途徑解決的治安問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暗中監視大臣們的一動一靜,使其言行永遠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東廠與另一個特務組織(亦可稱之為憲兵組織)錦衣衛,直接由皇上管轄。因此,大臣們對這兩個機構既恨且怕,又無可奈何。在明代,因得罪宦官而被打入“詔獄”的大臣不勝枚舉,最慘烈的,莫過於魏忠賢以“東林黨人”的名義,迫殺左光鬥、楊漣等數十名大臣。

汪直受寵的時候,不但提督東廠,還趁妖僧李子龍事件,向孝宗皇帝建議在東廠之外另設西廠。孝宗皇帝“銳意欲知外事”,很爽快地接受了這一建議。於是,汪直從錦衣衛官校中挑選了“善刺事者百餘人”,另建了一個西廠,其職責是“廣刺督責,大政小事、方言俚諺,悉采以聞”。從職責來看,東廠與西廠並無大的區別,隻是增加了一個新的情治機構,讓宦官們享有更大的權力。

宦官幹政,帶來的兩大弊端是特務政治與小人政治。曆來政治清明的標準,是看當朝主政者是君子多還是小人多。宦官中,也有一些深明大義的君子,但太少。大部分宦官因生理使然,加之長期的訓練,都有著無法自拔的侍妾心態。孔子講:“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認為他講這句話不是從家庭的角度,而是出自社稷的角度,亦即政治的角度。朱元璋把女寵與宦官列為執政七戒的範疇,可見他是從操作的層麵上理解了孔夫子的這句話。

宦官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女子與小人的複合體,那些亂政的大太監,無一不是“小人中的小人”。這種人的顯著特征,是心態的畸形。有兩則小故事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有位宦官出身孤苦,淪為乞丐,被閹進宮,發達之後,立誌尋母。當有人費盡周折將他的母親找到時,這個宦官卻拒不相認,其原因是他的母親是個老乞丐。後來,有人給找來一個妓女出身的老婆子,因這老婆子身上體現出了“富貴氣”,他便欣然認母。這個宦官如此荒唐,其因是他認為生母不能給他帶來家族的顯赫,而妓女出身的老婆子,其儀態,其接人待物,都可登大雅之堂。

顯達後的宦官還有一個苦惱,就是不能過正常的男女生活。宮裏頭也有宮女與太監相好,以夫妻相稱者,稱為“菜戶”。這種菜戶隻可獲得精神慰藉,而無實際的性事。宦官被閹,稱為“去勢”。有的宦官異想天開,想化“去勢”為“還陽”。曾有一個宦官,聽信妖道所獻秘方,竟覓嬰兒腦髓來吃,以為此舉可以恢複性功能,真是荒唐至極,也是殘忍至極。

宦官既然不能縱情色欲,對財貨表現出的貪婪則倍於常人。明代的貪官中,聚斂財物數額特別巨大的,除了嚴嵩一人是外廷首輔,餘下的如汪直、李廣、劉瑾、魏忠賢等,都是權傾一時的大太監。

《賓退錄》中,記錄了劉瑾被抄沒後的家產清單:“金元寶二二四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白金元寶五百八十二萬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玉石三鬥,金甲二,金鉤三千對;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蟒衣四百七十襲;穿宮牌五,金牌三,牙牌二櫃;袞龍袍四件,金龍盔甲三千副;玉琴一,玉璽二。”這裏記錄的,僅僅隻是浮財,至於其不動產如田莊、豪宅之類,又不知道還有多少。

一個太監能積斂這麽多的錢財,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因為深得皇帝信任,手中的權力太大。

《謇齋瑣綴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深受弘治皇帝信任的大太監李廣,因為得罪了太皇太後而喝毒酒致死。皇上聽說李廣的死信,便派人去他家搜求“異書”,結果抄出了大量的金銀財寶,還有一本納賄簿,詳細記載了某人某時送來黃米多少石,白米多少石等等。弘治皇帝看了納悶,問身邊的人:“李廣能吃多少東西,竟收了這麽多糧食?”左右答道:“此糧食非彼糧食也。黃米即金,白米即銀。”弘治皇帝這才突然明白李廣“贓亂太盛,遂籍沒之”,並吩咐科道的監察幹部根據納賄簿對當事官員進行調查。向李廣行賄的人多半是朝中重臣。他們之所以位居要職並連連升官,就是因為李廣在弘治皇帝麵前替他們講了不少好話。俗話講,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果皇帝跟前的“鬼”太多,則所有舍得花錢的人,都有官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