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庚勝

兩年前,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的一位朋友在看到我的小文《納西學發凡》後,決定將它投稿於該所一本相關專業雜誌發表。誰知該雜誌的一位“權威”竟說什麽“納西學何有之?”聽到這一信息反饋,我心悵然,既忿然於這位權威的傲慢,同時也感慨納西學學科建設的遲滯。

感憤之餘,我並沒有停止思考與行動。在從中國社會科學院調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常務副主席及分黨組書記後,我利用工作之餘穿行於首都北京與全國各地,尤其是昆明、麗江、迪慶等地納西學學者及納西族官員、實業家之間,決定組織一套納西學叢書。在我的設計中,這套叢書包括30部國內外較有影響的納西學學者的學術專集。

正如廣大讀者將從這套叢書中了解到的那樣,納西學的發展曆程艱難備至。它的起步一般可以鎖定在19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初。那時的納西學以西方學者、傳教士、軍事人員遊曆納西族地區,並收藏東巴經典,翻譯有關文獻片斷,發表有關介紹文章為主要特點;從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末,納西學粗具規模,劉半農、董卓賓、李霖燦、陶雲逵、羅常培等內地學者開始關注納西族曆史、語言、文字研究,納西族學者楊仲鴻、方國瑜、趙銀棠亦接踵於後進行多領域的探索,無論是其田野調查、文物收藏,還是專題性的研究都成果迭出。在國外學者中,被譽為“西方納西學之父”的洛克以獨居納西族地區28年的傳奇經曆,以豐富的納西文物收藏與傳播,以深刻而全麵的納西文化詮釋在納西學領域漸入佳境;從新中國成立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洛克在國際納西學界獨領**,並影響育成了歐、美、日等國的一批納西學新秀。這一時期,與之失去聯係的我國納西學界仍在踽踽前行,和誌武、周汝誠、和發源等先生成為傳遞薪火的骨幹力量;60年代至70年代末,盡管仍有雅納特、傑克遜等活躍於學界,但一代宗師洛克的去世使西方納西學跌入低穀,國內的納西學更是遭受浩劫,納西文化生態遭受全麵破壞,這是納西學的全球性低迷時期;從80年代初至21世紀初年,納西學進入全麵複興時期,《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的翻譯出版、國際納西學學會的成立、國際東巴文化藝術學術研討會的舉辦等盛事都集中出現於這一時期。

對納西學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學問這一問題,我已在《納西學發凡》一文中作過這樣的表述:“納西學,就是以納西族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在實踐上,它貫穿古今;在空間上,它橫跨東西。它既包括對納西族的本體性研究,也包含這種研究本身。就前者而言,有關納西族的生存環境、存在曆史、生活方式、精神信仰、組織製度、藝術創造、技術成就等都無不納入其視野之中;就後者而言,有關納西族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學者與成果、曆史與活動、機構與組織都囊括於其內。”對於這一判斷,我至今認為比較科學、正確,它同時也被學術界所接受。因此,編纂這套納西學叢書的衝動之一,就是為了進一步為納西學立名、正名,並全麵、係統展示納西學的內涵。當然,這隻是就至今為止的情況而言,繼續豐富、發展它的使命已經曆史地落在後來學者的肩上。

當這套叢書即將問世之際,納西族社會已經進入一個新的曆史時期。一方麵,固守萬古的民族保守性已經被擊破,發達的交通已突破鐵甲山的阻絕、金沙江的割斷,使“麗江口袋底”的神話不再;快捷的通訊將古麽些人的後裔編織進全球現代信息網絡之中,靠古老的象形文字及口傳心授維持獨立的知識係統已難以為繼;農民轉變為市民、鄉村開發成城市的社會轉型風馳電掣;以追求超額利潤為目的的一庫八站建設將一改玉璧金川的原生形態;每年400萬的遊客正在改變著麗江的一切;不斷變化的行政區劃,使納西族的生存空間從漢時的六江流域退居三江並流區,繼而蘭州立縣、拖支並維、迪怒建州、行署改市、麗江縣裂身為二。從自然到社會分錯雜然,到處都在發生急劇變化;由社會而主體光怪陸離,一切都在解構與重組。這便是納西學今天所麵對的現實,這也是納西學學科的生長點。或許過於苛刻,但納西學必須回答納西文化生死存亡的問題,決不能陶醉於古樂、古城、古文字帶來的榮耀,更不能沉迷於現代社會的犬馬聲色、“安樂死亡”。

納西族社會的陣痛或許正是納西學的榮幸。陣痛,所以產生刺激,有了問題意識;陣痛,所以有新的思想誕生,可以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在已經走過的曆史歲月,納西學已經產生《麽些研究》、《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英語—納西語百科辭典》、《被遺忘的王國》、《納西族象形文字譜》、《活著的象形文字》、《納西族史》、《納西族文學史》、《麽些研究論文集》、《東巴神話研究》等標誌性成果,產生了巴克、洛克、雅納特、西田龍雄、方國瑜、李霖燦、和誌武、郭大烈等大家,湧現出戈阿幹、楊世光、和鍾華、李國文、王元鹿、詹承緒、王承權、劉龍初、喻遂生、楊煥典、伊藤清司、王超鷹、蔡華、楊福泉、和少英、拉木·嘎吐薩、李近春、白西林、楊德鋆、餘嘉華、諏訪哲郎、和發原、木麗春、楊正文、李靜生、王世英、李錫、李海倫、楊海濤、陳烈、趙心愚、白郎、和力民、習煜華、李麗芬、和寶林、和慶元、和品正、牛耕勤、周智生、馮莉、孟徹理、生明慶二、黑澤直道、楊傑宏等學者,成立了國際納西學學會這樣的組織,創辦了《國際納西學學會通訊》這樣的雜誌,出版了《納西東巴古籍譯著全集》這樣的經典,舉辦了國際納西文化藝術學術研討會這樣的會議。我們也可以由此堅信:未來的納西學將在更廣的學術視野、更細的專業分工、更大的學科綜合、更細的理論分析、更多的民族與國家參與、更先進的科技手段利用之基礎上得到發展、得到推進,並產生新的學術成果,推出新的學術代表人物,創造新的學術輝煌。

學術需要積累,學科也需要積累。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驕狂自大,且讓我們都來做納西學的積累工作。納西學的存在證明隻能是實力:實實在在的隊伍,實實在在的成果,實實在在的資料,實實在在的工作。

按照麗江市市委書記和自興同誌與我確定的原則,這套納西學叢書就其作者而言,不分中外,不別納漢,凡在納西文化研究中作出突出成就者均列在入選行列;就其範圍來說,除文學創作以外的納西學論文、評論、調查報告、譯文都擇優輯入;就其目的來說,完全是為了對納西文化研究進行梳理,結構納西學的框架,提煉納西學的方法,喚醒納西學學科建設的自覺,確立納西學的主體。

組織出版這樣一套叢書,顯然需要多方麵的支持,尤其需要納西族學術界的參與。有幸的是,我的初衷得到了同仁們的響應,更得到麗江市古城管理局及其局長和士勇的襄助。最難忘的是得到民族出版社及其羅焰女士的幫助,得到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旅遊文化專業委員會劉永生秘書長、李莉副秘書長和蘇州市蔡琨先生、龐歡先生的慷慨扶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真理又一次得到證明。

我堅信,總有一天,納西學必將成為與藏學、蒙古學等學科並駕齊驅的顯學,我的後繼者將不必再為“權威們”懷疑納西學的存在而飽受屈辱。到那一天,納西學將不再是一個模糊的存在,它的文字、訓詁、語言、文學、哲學、曆史、地理、宗教、軍事、辭書、藝術、社會、醫藥、天文、技術、生態、民俗等分支學科都將一一形成,並向更深入、更細致的層次發展。

2006年5月13日

於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