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堆

若和一位南方人談北京這味小吃——芥末堆,他肯定感到茫然。

然而,這是一道很不錯的開胃菜,當得上“價廉物美”四字。1949年我從南京到北京後,參加土改,首次在京郊老鄉家嚐到此味時,還沒有細嚼,就眼冒金星,不能自已。芥辣之辣,是一種攻擊型的辣,有一種被一拳打中鼻梁的痛苦感,從那以後,盡管每次都被擊倒,但對此物卻十分鍾愛。

北京人說芥末堆的時候,我總在想,“堆”應該是“垛”或者是“墩”,由於兒化韻的緣故,才讀成這種樣子的。這是北京獨有的餐間小菜,屬北京風味小吃的,不怎麽登大雅之堂的一種。老北京一說這三個字,就咂牙花子,露出很來勁、很過癮的神氣。

芥末堆的做法,似乎不複雜,在秋天,大白菜開始上市的時候,價格比較公道,水分比較飽滿;取那種白幫白葉,包裹緊繃的菜;去掉根蒂,往上十五公分處,整棵切下來;上段留做別用,下段洗淨,用開水略一焯,澆上芥末,置於器皿中;隔日即可食用。儲存大白菜,總是深秋季節,早晚已經很有涼意,中午陽光充足時,還是蠻暖和的。飯桌上,有這一碟冷得冰牙、脆嫩可口、香辣衝鼻、直奔腦門的芥末堆,要是再來上一口小二,也可算是一件賞心樂事了。

芥末堆是平民食品、家常食品,尤其是大雜院內能夠冬儲大白菜的老百姓,而且必須是原住民,才有功夫和閑心,才有經驗和體會,做出這道惠而不費的吃食。芥末堆上不了大場麵,滿漢全席沒有它列席的資證。我也不記得北京哪家上檔次的飯店酒樓裏的菜單上,有芥末堆這一說。而且,非原住民,也就是外來的移民,不管在北京住多少年,也許喜歡吃芥末堆,但做芥末堆,未必有這份好興致。

林斤瀾先生常常自詡,他在北京已經住了五十年,深信自己怎麽算也是地道的北京人了。這恐怕是屬於他個人的自我感覺,即使他再住五十年,在旁人眼裏,也還是個溫州老鄉。正如他寫了不少他那種京味兒小說一樣,大家最記得住的,還是他的《矮凳橋》係列。

北京有矮凳,絕無矮凳橋;那種橋,隻是在他浙東老家那裏,許多小溪流上才架著的。汪曾祺先生也在北京住了許多年,還寫過革命樣板戲,京腔京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別人也許聽不出來,我原籍是蘇北人,最初幾次見麵,老先生那一口高郵賣梨膏糖的韻調,依稀可辨,馬上產生出來“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親切感。鄉土,對作家來講,如小孩的胎記一樣,是一輩子也抹煞不掉的。

可以這樣認為,芥末堆是北京特味小吃。有的來京住久了的外來移民,若是也屬於小胡同、大雜院、舊平房、筒子樓的民眾,對鹵煮火燒、麻豆腐、羊雜碎、炒肝、灌腸、艾窩窩、驢打滾、茶湯、油餅、果子(如今已不多見)、薄脆(現在似乎專門用於從天津引進的煎餅,不單獨出售了)等等佳味,也會漸漸地由接受、習慣發展到欣賞、留戀,而且吃起來和原住民一樣地香。與芥末堆相匹配的另一特味兒,大概就是豆汁了。這是老北京人的可口可樂,一個外來移民,要是能夠吃芥末堆時甘之如飴,喝豆汁就焦圈時如飲醍醐,這說明他在北京住的年頭夠多,口味相當程度地北京人化;但一口氣能喝下三大碗豆汁,不等於就是地道的北京人。

地域的隔膜,至少得三代五代以後才會完全消除。在巴爾紮克的小說裏,怯生生的外省人,是被社交場合中的那些巴黎人看成鄉巴佬的。可笑話外省人的首善之區的紳士淑女,上數一百至二百年,老祖宗不也是從外省來到巴黎闖世界的嗎?中國也如此,晉人南渡,像王、謝這樣的豪門望族,在江南貴族眼裏,蔑稱之為“傖”,認為他們粗野卑陋,飲食是不堪入口的。有一次,南人到北人家做客,喝了一口乳酪,回到家,恨不能洗腸。但到了後來,這種地域差別也就逐漸淡化了。

北京的小吃,說實在的,我不敢恭惟,就以早點來說,在花式品種上,北京不如上海,上海不如廣州。早晨上班,萬變不離其宗的豆漿油餅,我也快有半個世紀的“吃齡”了。盡管那厚如毯、軟如綿、味同嚼蠟、永遠也炸不透的大油餅,營養價值和衛生狀況都不十分理想,但卻是北京上班族的至愛。一路走,一路吃,有時還舉得高高地往公共電汽車上擠,那沒有瀝盡的油珠,從紙上往下滴,真夠嗆。

小吃,由於地域所形成的特點,人們對它的癖嗜,說到底,是感情,而不完全是由胃口在起作用的。尤其當你離得生你養你的這塊地域很遠,想吃而吃不上的時候,更覺得那是一份無與倫比的美味。

於是,我想起了曹禺先生的《北京人》裏的江泰,一位誌大才疏、好吃懶做、誇誇其談,抱著滿腹經綸,無人賞識,而怨天尤人、深感委屈的北京人,是當年北京城、小胡同、四合院中吊兒郎當大少爺的典型。他的本事就是好吃、懂吃,知道到什麽地方去吃。他認識北京任何一家館子的掌櫃,也認識任何一家館子的跑堂,他能一口氣說出北京城裏十七種風味飲食:“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灶溫的爛肉麵,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獨一處的炸三角,以至於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廟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砂鍋居的白肉,杏花村的花雕。”說實在的,我在北京也呆了半個多世紀,江泰一心向往之京城美食,大部分也欣賞過,不過如此而已。

抗戰勝利後,我在南京讀國立劇專,很詫異那裏的教職員工和高班的同學,一律親昵地稱呼曹禺大師為萬先生;原來,他曾在這座學校內遷重慶北涪和江安時教過書。教我們理論編劇課的沈蔚德老師,曾在當年《蛻變》首次演出中,擔任主要角色丁大夫,講了一些曹禺先生在學校教書寫作的情況;於是,我也漸漸理解劇作家的一番苦心孤詣了。

顯然,淪陷了的古都北平,對萬先生而言,那思親返鄉之念,那國破家亡之感,是流亡在大後方的北京人和相當程度北京人化的外省人,一個共同的解不開的心結。所以,他才在劇本中,如數家珍地、一五一十地報出菜譜。這對每一位吃過、嚐過、聽說過、見識過的人來講,那被撥動的心弦,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的。

所以,小吃雖小,它是一種文化,一種感情,一種地域的獨特精神,一種使人們燃起生活欲望的催化劑。小吃蓬勃,證明生活美好;小吃豐富,說明日子充實。假如北京的小吃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如同巴黎人那樣誇耀他們有上千種奶酪而自豪,我想,芥末堆一定會像朝鮮泡菜一樣走向世界。

北京的芥末堆,的確是道可口的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