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站著睡覺

我庚午年生,對於馬,有一種親切感。

年輕時,我在工地勞動改造,有一匹早先隨部隊轉業而來的馱馬,我侍候過。這是一匹老馬,架馱將它的頸、脊、背部磨出精光的皮板,可以想見在解放戰爭年代,背負著給養輜重,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的功勞。如今雖然老了,什麽活也不能幹了,但我所在的工程隊,係部隊轉業,老兵念著那份火線上的感情,便將它養了起來。

因為,我是“右派”,常常被打發去打掃馬廄。久而久之,它倒對我熟了,看到我來了,多少要有點動靜,倒不像認識我的朋友們那樣避之惟恐不及,那時,幾乎被所有的人疏遠,甚至排斥,卻偏偏在老馬這兒,能夠獲得一點無言的慰藉。尤其它那昏矇的眼睛,盯著我,琢磨我,似乎想跟我交談些什麽,我總是忍不住激動。

於是,便抓起一把黑豆在手心裏,讓它慢慢地,其實是很困難地舔食。吃起來那副有氣無力的衰弱樣子,牙口老到如此不行的程度,很替它難過。我就想到典出三國的“駑馬戀棧豆”成語,言之也許未必盡然有理。如果你是一匹垂垂老矣的駑馬,試試,你就覺得那是值得同情,而不應受到奚落的弱點。

司馬懿以狠絕的口氣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處於大獲全勝的巔峰狀態,一個得意輝煌的人,是不會想到暮年也會氣頹勢弱的,更想不到他的子孫後來甚至死得更難看。所以這種無情嘲諷,某種程度也是拿自己開涮。其實,從生理角度來看,每個人都有成為駑馬的這一天。看到這位動物朋友,便體會到什麽叫做精疲力竭,什麽叫做力不從心,到這一刻,打心眼裏隻有同情這匹已經盡了力的老馬,而生不出什麽譏笑的意思。

我熟悉的這匹馬,其實,很通人性的,它的智商,它的情感指數,應該不比工程隊養的守衛狗差到哪裏去。我在清掃馬廄以後,若是沒有派新的活計,我常願意與這匹老馬對麵坐著,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我們之間,似乎能產生一種精神上的交流。很明顯,它跟我一樣地落寞難耐,一樣地孤立無援,那些與它一起馳騁沙場,一起銜枚疾走的同伴馬匹,天涯海角,各奔東西,肯定是它永遠的夢;那些給它梳過毛,給它釘過掌,給它半夜起來喂過草料的軍人戰士,複員轉業,解甲歸田,也早從它的視線中一一消失。

我不知道馬有沒有像人類一樣的記憶,在我心目中,至少這匹老馬是有的。當我調離這個工程隊,別人告訴我,很多天裏,喂它黑豆,它總是把頭扭到一邊去。這使我很傷感,便找了個借口,請假跑回去看望它。走進馬廄,那些與它同住的守衛狗認出我來,情不自禁地撲跳過來,但老馬,不冷不熱的樣子,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矜持。

說實在的,在此之前,我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匹活生生的馬,在我的全部記憶中,隻有昭陵八駿,隻有呂布、關羽的赤兔,隻有韓愈論馬的文章,隻有李賀寫馬的詩,隻有徐悲鴻畫的馬,隻有與馬有關的“天馬行空”、“龍馬精神”、“馬到成功”、“春風得意馬蹄急”等等令人昂揚的詞句。我第一眼看到這匹老馬,這匹老而且病弱的馬,連“馬瘦毛長”這四個字都當不上,令人感到十分泄氣。那稀落的毛,那殘斷的尾,那瘦骨嶙峋的骨架,那近乎失明的眼睛,我都替它活得累。

然而,它始終站立著,不倒,活出一份尊嚴。

從它那兒,我才知道馬是站著睡覺的。我還和一位老兵探討過,應該讓這匹老馬像生產隊裏的牛一樣,能夠臥下來,得到將養才是。那老兵斷言,它要臥下來,它大概也就離死不遠了。我看得出來,它太老了,它並不總能支撐得住,它有時不得不靠在拴馬的樁子上,不得不倚在馬廄的牆壁上,但是,我更看得出來,它在維護著一匹戰馬的絕不倒下的尊嚴,它不得不把四條腿分劈得開些,好站立得穩固些。

我真被它那維護尊嚴的精神,感動了。

不久,我離開那工程隊,到更遙遠的大山深處的工地去了,再也打探不到那匹老馬的消息。但我相信,它會尊嚴地站著,一直站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從那以後,我也明白了許多,一個人,活到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也許未必能夠完全保持這種站著活的尊嚴,但是,不賣弄哀苦,不炫耀屈辱,不嘮叨不幸,不冀求恩典,不僥幸免費午餐,不稀罕施舍慈悲,還是應該盡量努力去做的。

馬上又到我生命中的馬年了,我不禁想起那個無言的動物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