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其真(代序)

散文,在英語裏叫“Prose”,有平鋪直敘之意,還可作無聊乏味之解。隨筆,在英語裏叫“Essay”,也有譯作漫筆,漫話,或小品文,或雜文的。英語裏的這個詞,使人聯想到讀音比較接近的“Easy”和“Ease”。前者做容易的、舒服的、安樂的、大方的解釋,後者做快活、安心、悠閑、自在的解釋。這兩個英語詞匯所界定的範圍,所謂安閑、怡樂、平易、衝淡者,恐怕也是寫作隨筆和散文的一種適宜心態。

太強烈、太沉重、太嚴肅、太緊張,散文的“散”的韻味,隨筆的“隨”的特性,也就失去了。金剛怒目、劍拔弩張、怒發衝冠、摩拳擦掌,適宜寫檄文。但戰鬥檄文,談何容易,那是很不好寫的一種題材,第一要有氣勢,第二要有文采,第三要有正義感,第四要言之成理,缺一樣都不行。所以,檄文能寫出陳琳為袁紹起草的《討曹操檄》或駱賓王《討武曌檄》水平者,絕少。因此,時下一些隨筆仍能嗅出大字報不潔氣味的緣故,道理就在這裏了。同樣,空洞乏物、無病呻吟、搔首弄姿、自作多情,也就稱不上是真正意義的“散文”了。“散”是一種神態,筆下出來的卻是衝淡、飄灑、不羈、雋永的文字和鬆鬆垮垮、不著邊際、自我賣弄、製造泡沫的筆墨,不是一回事。

從字麵的意思來理解,散文,似是散淡任意的文字;隨筆,似是隨手拈來的筆墨。其實不然,散文,是不能散亂,隨筆,是不可隨便的。看起來,作出散碎輕鬆、不加經營的樣子,或者,做出隨意自如、漫不經心似的神態,實際上卻是要認真對付的一種文學樣式。看起來篇幅不大、著墨不多,但要涉筆成趣、意境深邃,卻是很難的。在有限的篇幅裏,白雲蒼狗、鏡花水月、山南海北、大千世界,寫出一番無垠的天地,則更是不容易了。

散文似茶,隨筆如酒,是有它不多、無它卻少的必需品。閱讀好的散文,如在虎跑喝龍井,看斜雨輕灑綠竹,聽清泉伴著鬆濤,能得天然韻味。反之,好比把茶葉悶放在衣箱裏,串了樟腦味,沏出茶來,喝起來絕不是一種享受。品味好的隨筆,如在鑒湖飲加飯,原汁原味,越喝越香,耐琢磨,堪把玩。恍若對座而語,讀文如讀人,到聲氣相通處,恨不浮一大白而後快。若是那些自戀文字,狗屁文章,雜之以訟棍筆墨、文革腔調,存無端咬人之心,有謀財害命之嫌,連燒菜的黃酒都不配,隻剩下酸渾澀臭,隻好往陰溝裏傾倒了。

法國作家蒙田是終其一生寫隨筆和散文的大師。他的文風曾經影響了一代或數代歐洲文學。他有句名言:“我本人就是這部書的材料!”另一位法國作家布豐也說過:“風格如人。”哪怕隨筆寫的是芥豆之微的小事,散文寫的是片刻感觸、刹那情緒,總得如蒙田所說的那樣,是一種真我的文字體現。隻有真我,才有真情實感,才有真知灼見。

因此,求其真,是每個為文者的最起碼的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