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琳的信

陳琳,是漢末建安七子之一。

曹操掌握了漢獻帝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位皇帝轉移到他的根據地許昌。劉協雖然不十分樂意,但首都洛陽已被董卓夷為平地,宮殿裏草蒿滿地,廊廟中狐鼠晝行,住沒住的,吃沒吃的,隻好任由這個奸雄,說是脅持也好,說是劫持也好,弄到許都,成為曹操手中操縱的傀儡。

公元196年,改元建安,“是時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像崔琰、孔融這樣的大士族和大知識分子,因為皇帝在這裏,自然也就往許都聚集,曹操有漢獻帝這張王牌,對士族階層,對知識分子,具有相當的招徠作用,許都遂形成為中原地帶的文化中心,出現一個初步安定的局麵。天下才俊,到許都去獻詩作賦,求得賞識,吟文賣字,牟取聲名,便是當時許多有名和無名作家競相為之的目標。

陳琳原是何進的主簿,參與機密,後何進被殺,怕被牽連,陳琳“避難冀州”。冀州是袁紹的根據地,而袁紹也曾是何進親信,既然這位文士賦閑在家,袁紹就把他敦請出來成為袁紹的幕客,“使典文章”。

所謂“使典文章”,某種程度類似現在的專業作家,是有空就來上上班,不來點卯也無所謂的閑差。當時,北方諸侯,強者惟袁、曹兩支。挾天子以命諸侯的曹操,當然不能聽任袁紹坐大;而實力最強的袁紹,也不會讓曹操成事。於是就有了曆史上那次以少勝多的官渡之戰,結果,曹操勝,袁紹敗,陳琳也成了俘虜。

陳琳知道自己小命不保,因為袁紹攻打曹操時,他當過一陣軍中秘書。他替袁紹起草了一份向曹操開戰的檄文。檄文,用現代語言來講,就是軍事總動員前的輿論宣傳攻勢。據《三國演義》裏講,曹操看到陳琳的檄文時,他的偏頭疼病正在發作,臥病在床。讀完之後,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病竟然好了。文章能起到阿司匹林的鎮痛作用,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曹操審他時問:“你罵我可以,幹嗎連我祖宗八代都捎帶上呢?”

他不狡辯也不推卸責任,他說,丞相,我隻不過是個工具,“箭在弦上,不得不耳!”曹操愛才,不但沒有殺他,還留在身邊作秘書。

文人能明白自己的身價,不那麽自視甚高,也不易。

在建安文壇上,陳琳是排名僅次於三曹的佼佼者。如今提到魏晉南北朝文學,他的名篇《飲馬長城窟》,還是那時期的頂尖代表作。在這首長詩中,對於修築長城的徭役,給民眾帶來的苦痛,寄予極大的悲憫。在建安七子中,是位比較有些平民意識的作家。

現在,他的作品流存下來的不多了。

我讀過他寫給吳郡張紘的信,對這個陳琳的虛懷若穀的精神,十分佩服。

張紘,是東吳孫權的首席謀士。因為陳琳是南方人,早先與張紘有過交往,當他在冀州寫的兩篇作品,一為《武庫賦》,一為《應機賦》,傳抄到南方,張紘讀過以後,十分讚賞,就給老朋友寫了封信,大加褒美。陳琳便寫了一封信:“自仆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於文章,易為雄伯,故使受此過差之譽,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

這短短幾句話,表現出他的冷靜、他的客觀,他實事求是地對自己加以剖析:第一,他的成功,是在一種隔絕的環境裏獲得的成功,當時兵戈不斷,文化阻隔,缺乏交流,難以比較,因之井中之蛙,又能創造出什麽大的作品;第二,由於彼此不來往,不聯係,因而在寂寞的文壇上,缺乏競爭的對手,所以才僥幸為一時之雄伯(“伯”作“霸”解);第三,因此而邀獲賞譽,應該看出自己有名不副實的地方;第四,尤其“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這一句,最令人感動。一個文人,看到並且不諱言自己的不足,能把自己擺在適當的位置上,不沾沾自喜,不自我炒作,不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真是值得我們後人師法的。

所以,他絕不是那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主兒,在建安七子的排行榜上,雖非領銜也是名列前茅,還能如此直視自己,對自己的成就有足夠清醒的評價,真是令後人敬仰。這封具有自審意識的信,至今讀來,猶能感到古人虛己待人的胸襟和不慕虛名的識見。

其實,別界的深深淺淺,不好亂說長短,但我等身處其中的這一界,某些由於位置的原因而抖起來的人物,大家心裏誰不清楚早先不過是半瓶醋或者連半瓶都不夠的底子?但一在位上,立刻顯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樣子,在那兒指手畫腳,就不免可笑。如果不因人廢言的話,斯大林說過的“職務並不使人增加智慧”的這句名言,還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為文也好,為人也好,當然要有充分的自信,無自信則不立;但更需要有一份知道自己不足的自審意識,無自審則虛妄。孔夫子曰:“知恥近乎勇。”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那才是真有力量的體現。

半瓶醋,亂晃**,而成熟飽滿的穀穗,總是謙遜的低著頭,這是我們應該記取的生活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