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筆高鶚

中國人喜歡隨大流,喜歡抱粗腿,喜歡“矮人看戲,隨人短長”地人雲亦雲,喜歡“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地起哄架秧子。在紅學領域中,很有一些浮淺輕薄之徒,一知半解之輩,簇擁著認為把話已經說完,不準他人贅言的權威,嘯聚山林,劃地稱王,實在是令人討厭的。

——我最敬佩俞平伯最後堅辭紅學長老的頭銜,倡“大是大非”論的石破天驚之舉。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最被人關注,最引發爭論的,最沒完沒了,難以取得一致意見的,莫過於《紅樓夢》了。

就從近些年的《紅樓夢》的有關情況看,電視連續劇的上演,有人說好,有人說壞;北京通州區挖出一塊石碑,有人說真,有人說假;程本脂本之爭,有人說對,有人說錯;遼陽豐潤祖籍之說,有人說南,有人說北;直到最近,一些專家對紅學研究的發展,有人高興,有人憂慮……這些持續不斷的分歧,證明這部不朽著作,確實是中國文化界一個永遠的熱點話題,而且總能引起反響。

這就不由得不歎服偉大的藝術作品,永葆青春的強大魅力了。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麽事物,難免有過時之虞,流行的會落伍,時興的會消沉,熱鬧過了,仍會冷清,風頭一去,便成烏有,名人會過氣,美女會憔悴,佳作會滯銷,好歌會聽膩,隻有這部《紅樓夢》,不管時隔多久,總能煥發出常新的精神,令人注目,就因為它是說不完的。

正由於這是個中國文學中最大的謎,因此所有想在《紅樓夢》上扮演一個把話已經說完,不準他人贅言的權威角色者,好像都有笑得太早的弊病。在紅學領域裏,誰的頭上都不具有一頂永不暗淡的光圈。包括胡適之先生,包括他發現的那部脂硯齋本《石頭記》八十回本,不也有人提出質疑了嘛?

記得那部電視連續劇剛演出時,京師滿城說“紅樓”,在掀起的一陣《紅樓夢》熱中,胡先生發現的這個脂本,是出足了風頭的。對後四十回按照脂評改動的結局,其實民眾是頗多爭議的。所有研究《紅樓夢》的專家,看法是否都保持一致,不得而知。作為一種很主觀、很武斷的試驗,把一直夢寐以求的脂評線索,搬到熒屏上,一定令某些膜拜脂硯齋的紅學家,有長舒一口氣的痛快,那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真遺憾,可惜胡先生仙逝了,沒有這個眼福,一睹那位胖乎乎的賈寶玉在獄神廟中狼狽不堪的樣子。如果他看到了,是點頭呢?還是搖頭,恐怕要兩說著了。

但老百姓,也就是絕大多數讀者和觀眾,似乎對賈寶玉不去當和尚,不披那件猩紅色的鬥篷,不在白茫茫的雪地裏飄然而去,深不以為然;看到這位怡紅公子,破衣爛衫,最後落魄潦倒的終結場麵,都瞠目結舌。估計這些不甚讚成的意見,比較普遍、強烈,正好說明美學力量,有時挺能左右人心的。當時,主持此項拍攝工作的人,懾於眾怒難犯,聲明要重拍結尾部分,自然是一種安撫輿情的造勢。說拍,也未必真拍的,後來果然也未拍。但至少表明這種落實脂硯齋評語線索的嚐試,以一種婉轉的方式承認失敗。若是真的要拍,這回,恐怕不得不依據高鶚續作了。

於是,我想,九泉下那位灰溜溜的蘭墅先生,可以把頭抬起來了。

也許《紅樓夢》就是容易引起針鋒相對的爭議作品,什麽都是兩說著的。甚至由前後兩個人合成的這部書,至少在沒有更強有力的反證出現之前,這種曹雪芹、高鶚的作者聯署方式,是難以推翻的。然而,也怪了,對於這兩位作者,也是一個看好,一個看孬,碧落黃泉,評說懸殊的。高鶚那“閑且憊矣”的形象,成了他固定的臉譜了。

一些近代紅學家,對於高鶚續作的否定,尤為激烈,以至於恨得咬牙切齒地聲討,我始終以為有欠公允,好像不應該如此詆毀後四十回的。這後四十回存在的本身,被人接受和認可,便是它的價值所在。誰要不滿意,誰可以放開手去狗尾續貂,沒有人攔著的,原作者曹雪芹沒說過版權所有,續作者高鶚也不曾說過,他續了以後,就成了他的禁臠,不容別人置喙。但自從胡適之先生發現了這部八十回本脂評本《石頭記》,不少紅學家便把高鶚視為《紅樓夢》的殺手,這實在也太過分了些。

在我看來,高鶚是位了不起的《紅樓夢》的功臣。正如曹操所說:“要不是我拒絕稱帝,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想當皇帝”,若不是他來續定這部書,還不知有多少自作多情的和下三爛的文人來糟蹋這部不朽著作呢!

假定依據程甲本或程乙本的序中所說,曹雪芹的原書散失,後來又從鼓書擔上找到了一部分,書商程偉元請求這位蘭墅先生予以補綴而成的話,那麽,不得不承認高鶚確是一位天衣無縫的修補高手,這是一。如果依照胡適和其後發現的脂評本子,隻有八十回,完全是高鶚憑想象,硬續上後四十回的話,那麽,他即使不勝過曹雪芹,也至少不亞於曹雪芹的文章巨匠,這是二,非此即彼,而無其它。所以,將高鶚對於《紅樓夢》和對於曹雪芹的貢獻,一筆抹煞,是不那麽令人心服的。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無論紅學家怎麽說他的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在藝術成就上有著天壤之別,但他在續作中,敢於悖背中國人喜好大團圓結尾的欣賞習慣,雖然有“蘭桂齊芳”的市俗之氣,但能保持悲劇氣氛到底,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手筆。“釵婚黛死”,“抄檢大觀園”,以及“寶玉出家”到整個家族的衰敗,那效果毫不遜色於前八十回。

高鶚續書的大手筆,是應該得到文學史者的大書而特書的。

如果,曹雪芹丟失的或未竟的書稿裏,並非現在這樣的悲劇結局,那麽,他向這位續作者脫帽致敬,將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後來那麽多的續作《紅樓夢》者,無不一一敗下陣來,讓曹雪芹的英靈,足足笑了個夠。一直到今天,還有興趣出醜者,沒有一個不以鬧出一屁股笑話而銷聲匿跡。足以說明高鶚的續書,是誰也不能逾越的高峰。但在職業紅學家眼中,他的命運並不見佳,幾乎絕大多數人,對他持非議否定的態度。而那個多少有些自戀的,還多少有些多情的,當然還有些倚老賣老的脂硯齋主人,一直被紅學家置於尊崇的位置,是有點莫名其妙的。

若是真有這麽一個了解曹雪芹的創作,以至到了能夠和曹雪芹字斟句酌,進行探討的親密程度,而且,他又是最早認識到《紅樓夢》的不朽藝術價值,以至曹雪芹死後,還在不斷開掘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同時與曹雪芹有著某些血緣關係的這位脂硯齋主人,竟然忍心坐視這部書的散失,而不加以任何匡救,實在是不可理解的。

因此,姑妄言之,也許實際上並不存在這個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的場外指導,半合作者並兼總策劃人的脂硯齋。

也許這個脂硯齋,是在曹雪芹成書並進入手抄本流通渠道以後,但《紅樓夢》活字排印本還未出現以前的,某位或某幾位評點家委托的一個符號。若是他真的和曹雪芹在藝術上如此相知的話,到高鶚續書時,市麵上尚能收集到斷章殘篇,那麽這位脂硯齋卻隻知道埋頭批注,而不去書肆逛逛,到鼓書擔子轉轉,努力找到一些散佚的原稿,是無法說得過去的。程偉元之說,固然也有虛晃一招之嫌,但脂硯齋卻未道及他對佚文的任何搜羅行動,是很值得懷疑的,他究竟是不是曹雪芹的朋友?而珍重亡友的遺文,不使失落,千方百計把它付梓出版,以免湮沒,是我們中國文人的神聖義務。

從他的批注口氣,此公性格是比較愛表現的。如果他曾經搜集過遺稿的話,他會不在評語裏誇誇其談他的功勞麽?但他曾經在批注中說過傳閱原作時,有散佚現象,並表示遺憾。他知道散佚,卻不補救的感情,證明他和曹雪芹的關係,並非如他批注中說的那樣親密,親密到能夠介入其創作過程。還有一處很露馬腳的批注,第十八回的“畫出內家風範,《石頭記》最難之處,別書中摸不著。”這句夾批,似乎可以斷定脂硯齋是外地人。其實,長住天子腳下的京師人,對於“有十來個太監都喘籲籲跑來拍手兒”,是司空見慣的事。隻有京外之人,才會對此大驚小怪。我記得我在勞動改造時,一位對我還算和善的小隊長曾經認真地問過我,因我是從北京發落到他那深山老林裏修築鐵路的。他要我證實,在北京中南海裏清掃廁所的那個人,恐怕也得是個處級幹部吧?因此,脂硯齋有些像民間故事中那位鄉下女人,下雨天,下不了地,很羨慕皇帝娘娘此刻肯定在包餃子吃的孤陋寡聞,才津津樂道吧!

那麽,隻剩下一種可能性,就是脂硯齋在批注此書時,已是在程偉元和高鶚收集遺稿以後,再難找到什麽斷章殘句的時候。這表明,他要晚於曹雪芹以後很久的一輩人。如此說來,批注中的什麽“姑赦之,命芹溪刪去”的長者口吻,就可能是變戲法的障眼術了。因為在中國,有些人特別愛當老爺子,有些人也就盡量不惹老爺子。他抓住了這一點,擺出一種老爺子的姿態,老三老四,讓你墜其殼中而不覺。

紅學家們一直把第十三回的這條批語,認定脂硯齋為曹雪芹家族中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是直接進入曹雪芹創作過程中的評論家、知情者、指導者。他比現在那些拍電視的劇組中策劃、製片、導演,對於編劇的影響還要大得多,可以命令他刪去。如果不是曹雪芹,而是王雪芹、張雪芹,或許有這種遵命行事的可能,但像這樣一位大師,能對這樣一位有時連批語都寫得不大通順的脂硯齋,俯首帖耳麽?

這都是不大可以說得通的疑竇,於是,紅學家趕緊跳出來辯白,他是曹雪芹的叔叔。小仲馬能不聽大仲馬的話嗎?其實,寫過東西的人都明白,作家創作的自主性,隻是在極其強迫的條件下,才會屈從外來的壓力,改變原來的想法和寫法。如果,一個作家自己堅持不想刪改的話,命令是不起作用的。否則中國文學史上,就不會有那麽多掉腦袋的文人了。

還有第七十七回的批語:“餘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曆之現成文字。”也是被紅學家奉為圭臬,當成理解曹雪芹《紅樓夢》的一把鑰匙。於是,他的所有暗示,成為續書真偽的試金石。由於,批語中這種煞有介事的詞句很多,還有許多感慨,挺能把人唬住的。可自有小說這東西以來,沒有一部作品,是像拍照似的,直接從生活中原樣搬來的。脂硯齋主人根本不懂得文學形象和生活真實,是兩回事,生活中從來不會有現成和完整的小說,等你去寫,那用不著作家,派個速記員就夠了。作家的形象思維,是真實,又不是絕對的真實,是生活,又不完全是生活的拷貝。脂硯齋把兩者機械地等同起來,違背了文學創作的基本原理。諸如“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餘實實經過”等等隻言片語的印證,純屬誤導讀者,如果文學創作就這麽簡單直接的話,一位大師所做的事,隨便拉來一個低能兒,也可以幹得了的。

據最近病逝美國的張愛玲考證,她認為,從書中人物兩套年齡係統來看,《紅樓夢》有可能是在《風月寶鑒》和《石頭記》兩部作品基礎上合成的,那麽脂硯齋的“目睹親聞”,很可能是他個人的幻境了。

幻覺對於某些太自作多情的人來說,不是沒有可能產生的。魯迅先生寫二三十年代上海租界裏的某些闊少,到妓院裏叫上一大群姑娘,過過怡紅院裏寶哥哥左擁右抱的癮。也是《紅樓夢》看得太多,沉迷其中,幻想自己是賈寶玉,才去追求這種感覺的。對於脂硯齋,不能不承認他把這部書看得太深太透太細太密太投入,以致分不出什麽是藝術的境界和生活的現實,把真實和幻覺攪在一起。他把自己視為金陵那條街上榮寧二府中的一員,生活在臆想和白日夢裏,也不是不可能的。脂硯齋在第四十九回眉批裏說過:“今餘亦在夢中,特為批評夢中之人而特作此一大夢也。”這倒恐怕是他精神狀態的準確描寫了。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脂京本第十七回有一句旁批:“不肖子弟來看形容。餘初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餘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餘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笑。”在這裏,這位脂爺,已經登堂入室,不但視自己是與曹雪芹一樣的不肖子弟,而且,還和他一樣的貴族家庭的經曆,一樣的簪纓世族的童年。那麽,也自然是一樣的文化教養,一樣的書香門第。然而,這樣一來,說不通的問題又來了。《紅樓夢》中大量的詩詞歌賦,酒令謎語,楹聯字畫,祭誄禪偈,表現大師達到極致境地的才華,未見脂硯齋有強烈的反應,這不由得不疑問?

而最起碼的唱和,是中國舊文人最愛幹的一件風雅事,他竟未在批注中留下一點痕跡。在文人最喜雕章琢句的推敲上,也未見他對曹雪芹做過任何助益的事情,這又有些費解了。於是,隻能作曹雪芹寫書時,脂爺並不在場的解釋。而且他在那首《葬花詞》的眉批上寫道:“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且吟”,也證明他未和曹雪芹有什麽交流,如果像他所說的關係緊密,會不懂得是作家為自己的人物所寫的詩嗎?可見他一不懂文學創作是怎麽一回事,二是他假戲真做,入戲之深,也太難以自拔了。竟相信非這個林黛玉,寫不出這篇《葬花詞》,那也太可笑了。

對於高鶚的貶,對於脂硯齋的褒,都有不實事求是之弊。

還應該看到,中國人在造假作偽方麵,是個有相當天才的民族,這是不可疏忽的一點。1927年以後,胡適之先生倡紅學研究的“自傳說”後,一下子發現了那麽多的脂評本,巧合得令人蹊蹺。前幾年,又挖出了一塊石碑,還有裸葬什麽的神話,也是附會得讓人驚訝。因此,再過若幹年,爆出一條新聞,在某地某夾壁牆裏,找到曹雪芹親筆手書的足本《紅樓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假鈔票都造得出來,造一部假的《真跡紅樓夢》,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我們這個國家,從《尚書》開始,那些老祖宗們,就學會了作偽,從此弄不清真假。後人為了辨偽,竟出了八卷《尚書古文疏證》來剖析。所以,有那麽一個自稱老朽的脂硯齋,再加上什麽畸笏叟、棠村、梅溪、鬆齋等一群熱心之徒,好事之輩,冒充曹雪芹的叔叔,大爺,或其他什麽人,使自己的評點批注的手抄本,更具有可信性,權威性,當然也有了可賣性,何樂而不為呢?商業價值是驅使作偽的動力,一部打出真本旗號的《紅樓夢》或《石頭記》,可以開口索價好幾十兩銀子,自然就有人來做這樣的假了。脂本之一種,那部蒙古王府本,可能就是一位到北京來出差的蒙古王爺逛琉璃廠,以高價從這些人手中買來,而後帶回去珍藏,這來曆是大致不會錯的。

再說,這種在手抄本的批語上作偽,應該不至於多困難的。

雖然印刷術在中國早就出現了,但中國文化學術的傳播,特別是非官方的,更多是靠學子們一筆一筆地手抄流通的。抄書,是每個讀書人必做之事。當時,有一大批受雇於宮廷的繕寫人員,紀曉嵐主持《四庫全書》總編纂的任上,得有多少人伏案疾書啊!很遺憾,對於這些手民,簡直沒留下什麽報道。他們拿多少工資,享受什麽待遇,一天要抄寫多少字,是計時還是計件?都不得而知了。除了這批官方抄寫人員外,社會上,還有更多的職業抄寫者,以替人抄寫謀生。蠅頭小楷,一筆一畫,也是一項艱苦的勞動。

在這批抄書大軍中,有的水平不高,如《紅樓夢》的某些抄本中,把賈芸給寶玉送海棠花的那封效忠信,結尾的“一笑”兩字,本是夾批,被誤入正文,就是一例。但有的,也許是並不弱的高手,不大甘於作枯燥無味的抄書匠,因此,在抄寫比閱讀還要深刻的理解過程中,漸漸生發出感想,生發出議論,然後於抄寫之中,將這些觸動,落諸筆端,夾評夾批,說出自己的見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特別是感情太投入於書中的話,那幾乎不由自主,非要扮演這個角色不可了,這也是中國文人好說話的天生短處。中國舊小說無書不被評點,這是一個客觀因素,後來,印刷術普及,不用手抄書了,評點之風也就寢息了。

可是,這些想體現自我價值的抄書匠們,終歸是無名的小人物,由於他們不能像李贄、李漁、毛宗崗父子、金聖歎那樣亮出自己的牌子,可又不甘沉默,隻好假托一個什麽名目,最佳之計,莫如撲朔迷離地虛構出一個作者的知友近親,是最有鼓惑力的了。

於是,我不禁猜想,脂硯齋會不會就是這樣的抄書人當中的某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