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老天爺有時也會開一些殘酷玩笑的

清代陳康祺的《郎潛記聞初筆》裏,有幾則關於當時文人活動的筆記,很有趣。

其222則《吳俗三好》,曰:“王漁洋謂吳俗有三好,鬥馬吊牌,吃河豚魚,敬五通神,雖士大夫不免。恨不得上方斬馬劍,誅作俑者。”王漁洋在康熙朝,是文壇領袖;官場也很得意,做到刑部尚書,相當於司法部長,好了得的。因此,文人意氣,加上首長意誌,加上法官意識,一旦激動起來,就會習慣性地以權勢而非文人的口氣說話。幸虧玄燁不曾授予他這把斬馬劍,否則,不知江南地方該有多少顆士子的腦袋,斬於這把劍下?

康熙本人相當欣賞他的詩作,錄三百篇,曰《禦覽集》。皇帝為作家編書,這對一個文人來說,是極高的褒譽了。記得郭老晚年,唱和領袖的詩作,連篇累牘,甚是賣力;可未見到毛主席對其作品(除了抗戰時期的《甲申三百年祭》外),有什麽隻言片字的稱道。相反,倒有“十批不是好文章”、“勸君少罵秦始皇”之類的諷喻。王漁洋則不同,詩寫到被皇帝親自編纂的地步,那還了得,有了這份殊榮,他不想當官也不行了。於是,翰林院侍講,南書房行走,國子監祭酒,一紙一紙的委任狀頒發下來,升官加餉,晉級提職,終於達到士子們做夢也想不到的境界了。

“學而優則仕”,是古今文人奉為圭臬的行動指南,所以,一個個苦讀四書五經的士子,為之孜孜鑽營,削尖腦袋,為之苦苦奔走,洞穿鞋底,博個一官半職,封妻蔭子,也就不枉十年寒窗了。直到今天,仍舊是很多作家不約而同的奮鬥目標。最起碼要在各級文聯作協擔當一個職務吧!當代作家心氣比較高,文而優則仕,其目的不僅僅當個什麽玩意,而在乎當了什麽以後,追求那羊群裏的駱駝,高人一等的感覺,立刻與原來論哥兒們的作家,不一個成色了。前排就座,學問見長,指手畫腳,像模像樣。當上了官,自然水漲船高,作品容易發了,書籍容易出了,自己也認為確是文壇扛鼎之輩了。當然,誰也不會相信,官位到手,學問就大,大權在握,文章就好,職務提升,才氣就高。然而,他偏這麽以為,捧臭腳的果然也就這樣認為,這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當代版《笑林廣記》了。

所以,一個三流作家,或因緣時會,或風雲際會,或瞎貓碰上死耗子,坐在過去應是一流作家坐的位置上,不等於就是一流作家。因為我們看作家,是看他的腦袋,不是看他的屁股,他屁股就是坐在金鑾殿的寶座上,作品該屎還是屎。但是,這些人的自我感覺的錯位,也真是讓人痛苦。一下子,琴棋書畫,全會了;一下子,上下古今,全通了;一下子,吹拉彈唱,也不外行了;一下子,東西南北中,到處可見他抓住麥克風,哇啦哇啦說得地動山搖了。這時候,就不能不生出“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悲哀。

每當遇到這樣的壯烈場麵,我禁不住想起莎士比亞說過的警句,不是所有閃閃發光的東西,都是貨真價實的金子;想起魯迅先生告誡他的兒子,不要做一個空頭文學家的至理名言;想起艾青先生嘲笑過的,“是名作家而無名作品”的那些明公;當然也會想起如今很不吃香的斯大林早先說過的一句名言:職務提升了,不等於智慧也增加了。母牛下犢以後,自然會生出乳汁,但作家當了官,工資也許增加,才華是不會增加的;作品可能好出版,但不等於是好作品;評論或許要多一些,出鏡率或許要高一些,那是衝著他身上的黃馬褂而去的,一旦剝掉了這張皮,照舊狗屁不是。

可在清初詩壇上,王漁洋當之無愧的,是絕對的一流詩人,他力避公安派的俚俗,竟陵派的纖仄,倡“神韻”說。在文學史上,凡能提出一種使別人“翕然從之”的文學主張,都非等閑之輩。他強調“興會神到”,追求“得意忘言”,以清淡閑遠的風神韻致,為詩歌的最高境界,此論對清代初葉的詩風產生過影響,說他是清初詩壇執牛耳的一代文宗,不算過分。王漁洋靠他貨真價實的作品說話,底氣充沛,有恃無恐,汪洋恣肆,毫無顧忌。他擁有這份資望、身份、地位,可以對他不喜歡的社會風氣,不讚成的時代潮流,加以抨擊;抨擊不靈,加以棒喝;棒喝無效,祭起尚方寶劍,對作俑者嚴懲不貸。

王漁洋對“作俑者”很反感,挺有道理。這個帶有貶義的詞匯,常用來比喻一件不好事情的帶頭者,或一種不好風氣的提倡者。查這個詞,語出《孟子》:“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王漁洋的論點,孰是孰非,姑置勿論,但他將批判鋒芒直指“作俑者”,卻是很有識見的行為。在《郎潛記聞初筆》這部書中,其511則《長生殿傳奇》,和541則《盛名為累》,看看這兩則記聞中的“作俑者”,就可知道這類帶了一個壞頭的人,是如何令人厭惡了。

一,“錢唐洪太學昉思昇,著《長生殿傳奇》初成,授內聚班演之。聖祖覽之稱善,賜優人白金二十兩。於是諸親王及閣部大臣,凡有宴會,必演此劇,而纏頭之賞殆不貲。內聚班優人請開宴為洪君壽,而即演是劇以侑觴,名流之在都下者,悉為羅致,而不給某給諫。給諫奏謂,皇太後忌辰設宴樂,為大不敬,請按律治罪。上覽其奏,命下刑部獄,凡士大夫及諸生除名者幾五十人。益都趙讚善伸符,海寧查太學夏重,其最著者。後查改名慎行登第,趙竟廢置終其身。”

二,“國初,莊廷、朱佑明私撰《明史》一案,名士伏法者二百二十一人。莊、朱皆富人,卷端羅列諸名士,蓋欲借以自重。故老相傳,二百餘人中,多半不與編纂之役。甚矣,盛名之為累也。”

在《郎潛紀聞二筆》裏,其300則,說得更詳盡些:“明相國朱文恪公,嚐作《明史》。國變後,朱氏家中落,以稿本質千金於莊廷,廷家故富,因竄名己作刻之,補崇禎一朝事,中多指斥昭代語,歸安知縣吳之榮罷官,謀以告訐為功,藉此作起複地,白其事於將軍鬆魁,魁移巡撫朱昌祚,朱牒督學胡尚衡,廷並納重賂以免,乃稍易指斥語重刊之。之榮計不行,特購得初刻本上之法司,事聞,遣刑部侍郎出讞獄。”

在清代的文字獄史中,前者,是小事一樁,後者,株連之廣,也算一件要案。文人們由於舞文弄墨的緣故,觸怒當局,弄得龍顏大怒,而招災惹禍,一般都是有“作俑者”揭發在先,皇帝老子才會動手在後。大多數皇帝,日理萬機,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關注詩人作家,但是怕人提醒、告發、打小報告、咬耳朵根,那可就要捅馬蜂窩了。

假如,那位沒被邀去參加慶壽聚會和看戲的“某給諫”,本來就懶得湊熱鬧,正好,不請,也就不去應酬,關起門來睡大覺;假如,那天晚上,他應邀出席了,不但與劇作家洪昇交流創作心得,談得興起,還與優伶們格外多幹了幾杯,帶著濃重的醉意回府,一覺睡到天亮。我們試設想一下,他要不想扮演始作俑者這個角色,皇帝想找事端,也挑不起來。如果,我們若不把打小報告的“某給諫”,想象得太卑劣的話,他一定要把那次飯局的參與者,統統置於死地,似乎也沒有多大道理。因為,他既然自認為應該有被邀請出席的資格,那麽,顯而易見,他和劇作家洪昇,和內聚班的班主及演員,和其他到會祝壽的文人雅士,有過從甚密的關係才對。至少,他們同屬一個經常在一起活動的文化人圈子,是毫無疑問的。可以想象,他應該是和這些人時不時地在彩排啊,首演啊,碰頭見麵,互致問候。到了幕間休息的那一會兒,也會在劇場貴賓室裏,一塊喝喝咖啡,抽抽紙煙,上上洗手間,聊聊對演員、對劇本的初步觀感之類吧!

按理,文人相輕,互相拆台,有可能;當麵恭維,背後撇嘴,更可能;打小報告,給他們上一點眼藥,也不是不可能。但不至於下毒手,或者,不至於想讓他們一個個都完蛋。能夠解釋的理由,隻是麵子上下不來,一時之忿,題奏上去,誰知他請得了神,而送不了神,他知道康熙也看過這出戲,評價還不錯,估計會給點顏色看看,但不致傷筋動骨,哪曉得後果卻是嚴重得出乎他的想象。這一本,不但許多與會者遭殃,革掉頂子,永不敘用;而處於創作高峰期,正春風得意的洪昇,也從此完蛋,被削籍除名,遣返回鄉,再也寫不出作品了。

這位才子太可憐了,肯定會求德高望重的王漁洋,在康熙那裏為他緩頰,那是他的恩師啊!可皇帝發火,誰有勇氣敢碰逆鱗?王漁洋也救不了這位高足,隻能眼看他打鋪蓋卷離開京城。我想,當後來,“某給諫”得知回到杭州老家的洪昇,由於心情抑鬱,百無聊賴,無法振作,以酒澆愁,最終也因酒醉落水而死,他會不後悔自己奏的那一本嗎?否則,這位寫《長生殿》的洪昇,不知還會寫出多少傳世之作呢!

而那位告訐私刻《明史》案的主角,則是屬於喪心病狂的始作俑者了。如果他拿到這部書,明知不妥,也不想害人,懶得告密,看看,放在書櫥裏,也就拉倒。我想,皇帝不會跑到琉璃廠書肆去翻找違禁書籍,找不到口實,自然沒法掀起一場大規模的政治運動。世事之惡,人心之壞,就在“作俑者”存心挑起事端,好從中大撈一把。吳之榮是知識分子中的最可怕的一類。不惜以他人的頭顱和鮮血,來染紅自己頂子,這也是古往今來,屢見不鮮的升官發財之道,他有什麽理由不出賣同類呢?

他第一次跳出來告,被莊廷擺平了,因為出版家有錢,買通關節,將書中違礙處改了改,也就蒙混過關了。哪知道,他是那種咬住一口,死也不肯撒嘴的主。第二次又跳出來告,將未修改的原版書送上去,這一回,告成了。他之所以一告再告,吃準了皇帝對於文人壓根兒的不放心,他抓住這部私刻《明史》中,對滿清入關的不敬文字,無限上綱,告一個人還在,心不死,留戀舊朝,妄想複辟那失去的王朝,這罪名還不夠大?

老實講,當時的清政府,君臨天下,統治著偌大的還未完全控製的國家,不能不對被統治者中的知識分子,保持著高度警惕;尤其對那些具有反清複明意識的精英人士,正愁找不到機會來個一網打盡呢!好,正中下懷,於是,皇帝拍板,第一,“之榮卒以此起用,並以所籍朱佑明之產給之,後官之右僉都”。這也是所有“作俑者”為之奮鬥的原動力。第二,很簡單,一個字:“殺!”大批人頭落地。這種食肉類知識分子,太恐怖了,我想我們也難免會碰上的。因為吃慣了人血饅頭的緣故,上頭一有動靜,他們馬上捋胳膊挽袖子,尋找吞噬對象,上頭沒有動靜,他們也會挑事,讓上頭有動靜,然後趁機好咬誰一口,所以,盡量躲得他們遠些。

私刻《明史》一案中,死得最冤最無辜的,莫過於那些列入編纂委員會的一班名流,有的知道自己掛名,有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掛名,莊、朱二人,也像現在的書商一樣,以為這些大牌、大腕、大老、大人物的名字,一來顯出學術品位,二來在市場上好賣。誰知道,大清皇帝正想殺雞給猴看,要漢族知識分子夾緊尾巴做人,於是,這些名流,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一個個皆做了刀下之鬼。

重提《郎潛記聞》裏的陳年往事,那位使許多人掉了腦袋的吳之榮,罪不容貸,即使千秋萬代以後,也是要被人詛咒的。而那位“某給諫”,即使往好裏想,他或許並不打算把事情搞到這種不可收拾的程度,但洪昇和眾人為之付出的慘痛代價,那真是太巨大了。衝這一份可惡,我忽然覺得王漁洋想要一把斬馬劍,誅作俑者的憤慨,倒變得特別容易理解了。

就在讀《郎潛記聞》的同時,繆俊傑、崔道怡兩位老朋友的一篇重頭文章《風雨文壇反思錄》在刊物上發表出來。其中提到的共和國文壇第一案的《我們夫婦之間》和那位來自解放區的作家蕭也牧,使我浮想不已。不過,這實在是挺沉重的回憶,一點也不那麽有趣了。

馬克思說過:“一切發展中的事物都是不完善的。發展隻有在死亡時才結束。”這一切都隻能視作不完善的必然了,但是經過五十年歲月的沉澱,中國文學的發展,確實是到了過去種種的幼稚、浮躁、淺薄、狂熱,應該漸漸被沉靜、理智、求實,以及曆史的辯證法所代替的階段。公道自在人心,這說法也許不甚科學,但研究正麵和反麵的教訓,有人坐定下來考慮寫文學史的問題,或者,將以前寫過的文學史,如今覺得有必要重寫的時候,我想,這是文學成熟的表現。

於是,那些論理應該忘記,但又不能完全忘記,已經湮沒了太久的故人舊事,有可能浮出水麵。隻是可惜,桃花依舊,人麵何處,就不能不令人悵惘。我不知道蕭也牧這個名字,現在還有多少人記起。他可以說是全國解放以後,第一位因作品受到批判的作家。假如這也可以上《吉尼斯世界記錄大全》的話,我想他可以享受這樣的“榮光”。我黨對作家和作品的批判,早已有之,上溯至延安整風時期,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在醫院中》,都是榜上有名的。但建國以後,蕭也牧卻是第一個被點名批判的。

如果說,杜甫寫諸葛武侯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詩句,是對未能施展抱負和才華的人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惋惜,那麽用之於蕭也牧,當無不可,這顆過早隕落的流星,真使我們歎息不已。如果不是命途多舛,蹭蹬半生,按他所展現出來的創作實力判斷,絕對有可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至少不弱於,或者,略勝於那些來自解放區的作家同輩,是可以肯定的。

然而,他像春天飛來的第一隻燕子,才帶來一絲不穩定的春色,便遇到了建國後首次文藝整風的疾風暴雨。於是,他還未來得及寫出錦心繡口的文字,那“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的落英繽紛、狼藉凋零的局麵,便將他的才華徹底埋葬了。從那時起,這也是階級鬥爭的必然,中國作家的命運,便係於作品的命運。常常因為作品的被批判,作家也就跟著一敗塗地,蕭也牧的文學生命力,尤其脆弱,簡直不堪一擊,一棍子打下去,便永劫不複,再也直不起腰來。這類徒喚奈何的終身遺憾,就成了此後許多作家難以逃脫的傷心史。

也許,這是曆史發展的辯證法,總得有人付出代價,讓後來人獲得教訓。像我,當時隻能算是一個文學青年,初試筆鋒,不也搭上五十年代的“右派”末班車,從此碧落黃泉了嗎!但幸運的是劫後餘生,我們趕上了“文革”以後的新時期文學,而蕭也牧沒能熬過十年浩劫,便是永遠的沉沒。

前不久,我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編選一部《中國短篇小說五十年集》的時候,回顧半個世紀來林林總總的創作,老實說,在審視共和國成立初期的那些公式化,概念化,標語口號,圖解政治之作,屢屢被那些不忍卒讀的小說,攪得昏頭漲腦之際,蕭也牧發表在1950年1月份《人民文學》雜誌上的《我們夫婦之間》,不能不說是一篇出類拔萃的佼佼之作,即使五十年後讀來,那種溫馨的情調,細膩的筆觸,內心的探求,人性的描繪,還是令人怦然心動的。在那裏,我們讀的是人,而不是荷載革命的符號。

我回憶起五十年前翻開這期刊物的體會,那時我是一個文學青年,對解放區文學,如同看那四個吊兜土布軍服的來自解放區的幹部一樣,渾身上下,隻有一種色彩,那就是革命。但是閱讀經驗告訴我,這篇跳出解放區文學模式的作品,與我們以前所讀過的外國文學的經典著作,中國文學的優秀作品,在審美意義上有更多的共同點,接軌處,不禁頗感意外了。初讀時,真有如見故人般地親切,這篇作品給愛好文學的我們,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信號,小說是可以這樣寫,也應該這樣寫。

我想,如果那時的讀者、作家、評論家和文藝界領導,有今天的這一份寬容精神,延續著這種大家熟知文學道路發展變化下去;當然,革命的,來自解放區的,為工農兵服務的文學實驗,也並行不悖的堅持下來,相互促進,共同提高,經五十年的努力,中國文學的現狀也許更令人鼓舞,不會出現十年“文革”期間,全中國隻有一個作家的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的大笑柄。

然而,蕭也牧像鄰居家一隻啼鳴得太早的雄雞,不適時的行為,在一個規範的社會裏,肯定不會帶來什麽吉運的。現在讀了繆、崔二君的文章,從他們所提供的背景材料看到,當時對蕭也牧發起第一次批判的“積極分子”,主要是和他擁有同樣革命身份的、同樣來自解放區的一些作家和評論家。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許這篇在他們看來是離經叛道的小說,使他們難以接受,而受到更多的青年讀者欣賞,好評如潮,不脛而走的盛況,說不定益發激怒了他們。但是,選擇這篇已經距發表時間一年有半的作品進行批判,人們顯然難以理解,如果是一篇果然如此成問題的小說,在過去的十五個月裏,聲嚴色厲的批判者都幹什麽去了?

很清楚,當1951年的5月,毛澤東發動了那場批判電影《武訓傳》政治運動,給他們一個可以發動攻擊的機遇。蕭也牧被當作犧牲品,送上批判的祭壇,絕不是偶然的,而是早就有目標,隻不過沒有等到適當時機罷了。不過,我猜想,運籌帷幄的毛澤東在運動初期,蕭也牧的這篇作品,並未納入他的視野。他對小說作品的寬容度,要比康生,要比當時執掌文藝界的領導,顯得從容不迫些。最好的例子,就是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他不認為是大毒草,也不主張給王蒙劃為右派。當然,最終,毛澤東不會把文藝界或文學界的動向置之度外的,這也是可以肯定的。

但運動剛剛開始,最高決策者自有他鬥爭的戰略部署,其批判的針對性很明確,是思想界、學術界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人民日報》社論所指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侵入了戰鬥的共產黨”,像蕭也牧這類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小說,離反動尚遠,並不在批判的範疇之內。但是,“積極分子”們所表現出來的特別高昂的鬥爭熱情,引起最高領導層的注意,文藝界的批判便由邊緣地位推到了運動的中心位置,首當其衝的主角,是蕭也牧,隨後,全麵鋪開,引發了一場對諸多作家和作品展開批判的運動。

第一個吹響批判大進軍號角者,是《人民日報》刊登關於《武訓傳》的“社論”兩旬以後,即1951年6月10日,《人民日報》的“人民文學”副刊上,發表了陳湧的《蕭也牧創作的一些傾向》,正式對蕭也牧創作傾向進行點名的直接批判。批評了作者進城以後寫的《我們夫婦之間》、《海河邊上》,認為是“依據小資產階級觀點、趣味來觀察生活,表現生活”。

按照曆來政治運動的規律,批判對象確定以後,那些更多的慶幸自己未成為批判對象的人,便要努力做積極分子。在知識分子群中,麵臨這種隻有痛批才能自保的嚴峻時刻,有人說違心的話,有人做違心的事,便是不以為奇的了。而且,很快就能找到解釋的邏輯而若無其事,而心安理得。所以,如火如荼的批判,急風暴雨的鬥爭,像舞台一樣,提供給參與者一個表演自己的機會。個別知識分子的兩麵性,投機性,庸人哲學,苟且主義,形成的某種人性上的扭曲和畸裂,以致窮凶極惡,也是曆次政治運動不斷擴大化,殃及無辜,製造冤假錯案,產生許多悲劇的根本原因。

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馮雪峰,為什麽會在稍後幾天的《文藝報》上,發表化名為“讀者李定中”那篇文章。這篇《反對玩弄人民的態度,反對新的低級趣味》,光題目的口氣就夠嚇人的,仿佛作者舉著胳膊在批鬥會上,聲嘶力竭地喊口號,至於嗎?具有相當文學水平的馮雪峰,會不懂得,隻不過一篇小說嘛!但“嚴厲批評和火爆熱辣的意見,引起文壇震動”。同時,對陳湧文章也批判,指責為“軟弱無力”,這也是政治運動中常常出現的怪圈,“左”會遇上更“左”,更“左”會遇上極“左”,最後就隻能以“左”得喪失理智,不可收拾而告終。

現在,已弄不清楚馮雪峰雷霆萬鈞似的化名出擊,是他覺得這樣違心之言,與他這個名字連在一起,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呢?還是他認為自己“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黨內身份,對蕭也牧的威懾力過於強烈,而使他經受不住呢?我真心希望這位文學前輩,當時抱有的是後一種想法,但願如此。

緊接著,在延安整風時期就領教過口誅筆伐的丁玲,那時嚐夠被動挨批滋味,嚐夠不公正待遇的她,現在轉而以不公正的態度對待他人,也很難理解這位文學前輩究竟所為何來?我想她在三十年代,是文學創新的勇士,其實應該能夠體諒蕭也牧的文學嚐試,即使真正錯了的話,也是藝術探索中的無心之錯,他不過希望解放區文學有一點突破,但他不可能奢望自己在新中國文學萌芽期,能有力量去製造一種與黨對立的傾向,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一點。

應該說,曾經在延安被批得體無完膚的她,好像能夠設身處地為蕭也牧的孤立無援,眾矢之的,十手所指,十目所視的局麵,想一想才是。這種不知道明天,不知道下場,甚至不知道上天該怎樣懲罰他的痛苦處境,她是有過親身親曆的體會的呀!但想不通她執筆為文,站到這次批判行列中,目的何在?出於捍衛文學的革命性,義憤填膺?還是出於求得這場鬥爭中有一個好的表現?或是出於她領袖群倫的指導欲望不宜保持沉默?在《文藝報》上,也發表了她的批評文章,題目是《作為一種傾向來看——致蕭也牧的一封信》。

這是一篇定性的文章,等於是一紙判決書,給蕭也牧畫了一生的句號。經過這樣劍與火的“洗禮”以後,他成為一隻不再唱歌的鳥,創作活動完全中止,處於銷聲匿跡的狀態之中,在文壇幾乎不為人知。雖然,他在嗣後的編輯崗位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幾部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產生過重大影響的長篇小說,都有他付出的心血;經他編輯出版的工人作家的小說集,都有他未署名的精心撰寫的編者前言;他還培養出來一些相當有水平的年輕編輯……但他始終努力使所有的讀者,遺忘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一直到“文革”當中,終於在迫害中屈辱地死去。

因為編這部《短篇小說五十年集》,收入了他的《我們夫婦之間》,按照體例,文前刊有他的小傳:

蕭也牧(1918—1970),浙江吳興人。曾就讀於吳江大學附中,1937年入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先後在晉察冀邊區犧盟會五台山中心工作,做過地區報紙《救國報》、《前衛報》編輯,擔任過張家口鐵路分局工人糾察隊副政委。1949年相繼在北京、天津工作,發表了《我們夫婦之間》、《海河邊上》、《鍛煉》等中短篇小說。被批判後,到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主要著作有《蕭也牧作品選》。

所以要把這份小傳抄錄在這裏,也是出於對這位齎誌以歿的未得施展才華的作家的敬意和紀念,斯人已去,文字長存,他和他的作品,在當代文學史上,我想是不會抹煞的,因為這是和一段文學進程聯係著的。

我想,用秦兆陽的一段文字,來結束這篇文章,也許最能代表人們懷念蕭也牧的心情了:

“嗚呼也牧!生如力耕之牛,殞如風中之燭,未竭忠誠之心,遽遭無妄之咎。生之年汝知我而我不汝知,死之後我知汝而難通款曲。每念及此,悵惘而癡。但願曆史教訓永誌不忘,曆史遺毒立即消亡。”

順便說一句,1951年,那些最早對蕭也牧,對《我們夫婦之間》進行批判討伐的“積極分子”,到了1957年,角色互換,不幸又成為別的積極分子進行批判討伐的對象。

老天爺也真會開一些很殘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