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海瑞巨貪大廉

——還記得“文革”初期那場關於清官的討論嗎?

假設有人編一部《中國貪汙史》,大概少不了赫赫有名的貪官嚴嵩,假如有人另編一部《中國廉政史》的話,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則更是領銜主演的人物。無論前者和後者,巨貪和大廉,都出在明代嘉靖年間,我想,絕算不得是這位皇上的榮光。這兩位文人的不同活法,倒也是中國文化史上挺特別的例子。

在中國,某個朝代出貪官,也許並不能證明皇帝昏庸無能,是個窩囊廢;即使最精明的君主,駕馭偌大的國家機器,日理萬機,百慮一失,也難免疏忽。何況,貪官又不會在臉皮上刻出字來:“吾乃碩鼠是也。”在未捉出之前,誰不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再說,“千裏為官,誰不為錢?若不為錢,誰來當官?”在戲曲裏,戴紗帽翅的角色出場,這四句念白,很足以表明權力和金錢的互換關係。所以,貪官,是常見的,老實說,清官,倒不常見。

當清官,窮得要死,苦得要命,誰幹?因而翻開《二十五史》的任何一史,無不貪官如毛,碩鼠遍地,有時,皇帝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貪汙犯。出清官,必是國家問題成堆,積重難返之際。一定由於皇帝昏庸,而且比較長時期的,達到相當程度的昏庸,弄得貪汙普遍化,腐敗合法化,瀆職正常化,賄賂公開化,到了國將不國,神州陸沉的時候,極個別的不肯同流合汙的清官,才會凸顯出來。

所以,有清官,對皇帝來說,不是一件體麵的事,一旦出現了一個不怕殺頭的清官,估計最高統治者離完蛋也就不會太遠了,這台國家機器在運轉上,也肯定出了大毛病了。果不其然,海剛峰一出現,朱厚熜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因此,若無嘉靖,若無嚴嵩,若無滿朝的不正之風,也就顯不出海瑞的節操和風範,他也就不可能成為中國曆史上,排名不數第一,也數第二的清官了。嘉靖禦臨天下四十五年,“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已經到了無可救治的程度,海瑞這才會指著鼻子罵皇帝:“陛下之誤多矣”,“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先有昏君,然後有貪官,再而後才會出現清官;明白這一點因果關係,就知道清官為什麽隻能受到凡夫俗子的擁戴,而不為他生前以及身後的各統治者所容,最深層的原因,恐怕就在這裏。這就好比一開門,烏鴉衝著你叫,不是因為它叫,給你帶來晦氣,而是因為你要倒黴,它才叫的。對烏鴉“呸呸呸”地表示嫌惡,其實沒有道理。

這種討厭清官的情緒,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那場關於清官的全民大辯論中,這隻明朝的烏鴉,由姚文元奉命責難起,又受到革命群眾的一番唾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批判的結論有三:一,清官比貪官更壞;二,清官具有更大的欺騙性;三,清官實際上起到鞏固封建統治的作用。所以,寧要貪官,不要清官,不過,姚文元不怎麽好意思明說罷了。

晚明狂人,那位不僧不道的李贄,在“文革”中受到歡迎,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他說出了當時當局想說的話:一個貪官可以為害至小,一個清官卻可以危害至大。所以,六十年代,什麽古籍都送到造紙廠化漿的時候,他的《藏書》、《焚書》,不知印了多少,後來賣不出去,隻好打折。李卓吾一輩子被明清主流社會所訾毀,所擯斥,這一回,倒是正正經經的“文革”高層,加以提攜,著實紅了一回。

那時,雖有“抓革命,促生產”的最高指示,但機關已無公可辦,便隻剩下革命。每天要進行數小時的政治學習,輪流捧張報紙,讀貪官比清官更優秀的姚式文章。無產階級**運動,本來是應該“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四舊”是毫無疑義的革命對象。但上麵一聲令下,下麵不得不返回十五、十六世紀,做革命人,談明朝事,鬥走資派,批海青天。

現在回過頭去看,“文革”的極“左”思潮,否定傳統文化,實行民族虛無主義,以致年輕人數典忘祖,全盤抹煞五千年古國文明,探本尋源,應與前十七年提倡厚今薄古的教育,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策分不開的。所以,小將們才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下,焚燒書籍,毀壞文物,連景山那棵吊死明代崇禎皇帝的樹,也給砍掉。“革命”的歇斯底裏,竟然發作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深感人性之惡,一旦被煽動鼓蠱起來,那不可收拾之勢,才叫可怕。

但費解的是,那十年間,一方麵糞土一切,恨不能將“四舊”統統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踏上千萬隻腳,要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好像中國人像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似的,是個沒有過去的民族;一方麵翻箱倒櫃,從批《海瑞罷官》,要害在於“罷官”,從全民讀《水滸傳》,深揭“宋江架空晁蓋”,從“批林批孔”,批臭“克己複禮”,到“評法批儒”,把商鞅、李斯、韓非、乃至李贄的亡靈,又從曆史的垃圾堆裏倒騰出來,膜拜供奉。

於是,纏夾於“文革”運動的過程中間,等於斷斷續續地在全民中,進行了一次文史的預科教育,變相地給老百姓補上傳統文化的這一課,也屬難能可貴。

一麵堅定地與傳統徹底決裂,一麵又舉起老祖宗亡靈,並行不悖,甚至相得益彰。複古情懷,極“左”思潮,能如此天衣無縫地扭合在一起,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記得“文革”後期,大概在首都體育館一次萬人集會上,郭沫若宣稱要燒掉他全部著作,表示與過去一刀兩段的時候,人民文學出版社卻在那裏大量出版《水滸傳》。雖然書的扉頁印有毛主席最新指示,但還不是“文革”初期被紅衛兵當“四舊”燒毀的《水滸傳》嗎?至今我還保留這套最高指示本的“文革”《水滸傳》,視作珍藏。一時間裏,大河上下,長城內外,中國人無不手捧這套古典文學讀物,探討研究,此書自明代問世以來,從來不曾一下子擁有這麽多讀者。

及時雨宋江很灰了一陣,因為他成了篡黨奪權的陰謀家,相隔近一千年後,受到革命群眾聲厲色嚴的批判。這種正經的荒誕,嚴肅的滑稽,沒有一個人敢於不以為然,更甭說敢於質疑和發難了。都本著你要我說什麽,我就說什麽的乖順,你不想聽什麽,我也絕對不說什麽的聰明,坐在那裏念念有詞。

誰說中國人沒有幽默感?不過中國人的幽默,是以“冷麵滑稽”的形式表現出來罷了。中國人會暗笑,會竊喜,會蔫著樂,會偷著奚落,會等著看你大出洋相,看你鞠躬下台,看你去見上帝而開懷,這種有足夠的耐性,堅持到最後才笑,但麵部表情絕對不動聲色,一靜如水的功夫,恐怕是世界的獨一份。

海瑞,肯定是絕對缺乏幽默感的人,所以,他冒死上疏嘉靖。換個聰明的中國人,頂多每天早晨起來,看一眼邸報,他怎麽還活著呀!他怎麽還不成為大行皇帝呀!也就如此輕描淡寫而已,才不會傻不唧唧地買口棺材,去進行死諫呢!

海瑞也像宋江一樣,想不到數百年後,又受到吳晗這出戲的牽連,被拉將出來當批判靶子。他也怪不得吳晗,這位《明史》專家要知道這出戲會牽連到更為複雜的背景之中,還不如多打幾場橋牌,怡神悅性呢!海瑞所以被示眾,這和清官總是出現在政權發生深刻危機之時有關,這種伴生現象的兆示性質,是使得那些“文革”新貴,深深感到不安之處。

其實,清官的出現,除了本人青史流芳以外,實際上屁事不頂。中國的皇帝,尤其那些獨夫民賊,在未成階下囚前,誰也不能拿他怎樣的。封建社會中的三百多個皇帝,大部分還是靠上帝那隻手收拾掉的。終於,兩腿蹣跚了,終於,嘴角流涎了,終於,三宮六院也吊不起胃口了。海瑞這封上疏,頂多使嘉靖受了些刺激,病情有所加重,催促他快一點走向死亡,恐怕是他僅僅能起到的一點作用了。

當然,海瑞也付出了代價,據《明史》,朱厚熜拿到等於罵他不是東西的上疏時,氣得跳腳,一把摔在地上,喝令左右:“馬上給我把這個姓海的逮捕,別讓他跑了!快,快!”

在皇帝身邊的宦官回他的話:“都說這個人是有名的癡子,他為了上書,準備好了要坐牢殺頭,先就買了一具棺材,和妻子訣別,家裏的僮仆也早嚇得各自走散,看來他是不打算逃跑的。”

“抓起來!”嘉靖吼。

這還不好說,海瑞正等著法辦。

抓到詔獄,主管官員按子罵父罪,自然是非開刀問斬不可。但建議砍掉海瑞腦袋的報告,壓在皇帝的手中,一直不畫圈。就這樣,拖到駕崩,海瑞撿了一條命。

朱厚熜坐朝近半個世紀,對於臣下,殺、關、放逐、廷杖,無所不用其極,獨對如此羞辱他的海瑞,卻一根手指頭也不碰,令我詫異。後讀魯迅給曹聚仁信:“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便恍然大悟,明代很有幾位皇帝,愛跟臣下玩心思,逗咳嗽,耍無賴,搞小動作,頗具乃祖朱元璋的流氓作風。

嘉靖不傻,他不想成全海瑞,更不想自己落下紂王殺比幹的臭名。

所以,別看朱厚熜二十年不視朝,公然消極怠工,躲在西園裏齋醮煉丹,朝政一任嚴氏父子擺布,但也不能以昏君目之。海瑞上書直指他“二十餘年不視朝”,“樂西園而不返”,也並不符合實際,這個無賴皇帝不過不想當上班族罷了。對於國家大事,仍舊乾綱獨斷,對那些直言忤觸他的臣下,不但記仇,而且一心報複。甚至,還要派人監聽他們的悄悄話,甚至吩咐下去,沒有什麽可匯報的,講一點欽犯們逗樂子的事情,讓朕聽聽也可以的嘛!

皇帝是一國之主,有時,他也可能是這個國家裏的最大的小人。所以,帝王的小人之惡,發作起來,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他不馬上殺掉海瑞,主要是想慢慢地消遣他,他有這個癮。

“帝深疾言官,以廷杖遣戍未足遏其言,乃長係之,而令獄卒奏其評議食息,謂之監帖。或無所得,雖諧語亦以聞。一日,鵲噪於(沈)束前,束謾曰:‘豈有喜及罪人耶?’卒以奏,帝心動。會戶部司務何以尚疏救主事海瑞,帝大怒,錮詔獄,而釋束還其家。”(《明史》209卷《沈束傳》,以下凡注明卷數者,皆出此書。)

禦史沈束,一關就是一十八年,可見嘉靖之歹毒,如果他不駕崩,海瑞也得把牢底坐穿。但幸運的是,還是上帝的手有力量,再了不起的統治者,無論他怎麽樣的作惡多端,天怒人怨,誰都拿他沒法辦,但總有心髒停止跳動的那一刻。繼任者隆慶上台的兩個月後,平反,出獄,回家,停在堂屋裏那具棺材,沒派上用場,他大概感到有些遺憾。

這封上疏,成就海瑞為大清官。

老實說,海瑞的知名度,在“文革”前,遠不如宋代的包拯響亮,他得感謝吳晗,由於那出《海瑞罷官》,他就成了無人不知的清官。但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清官”大討論中,他成了比同時代的貪官嚴嵩還要差勁的壞人,如果他九泉下有知,會不服氣的。但“革命同誌”講了:嚴嵩是貪官,不假,但在加速封建政權的敗亡,起到了摧毀性的推動作用,那得算是立功的人物,你有什麽好不滿的。因此,這兩位明代大臣,若趕上十年浩劫,估計,海瑞會被橫掃,嚴嵩連牛棚,連五七幹校,也不會進的。說不定,會讓他進寫作班子。這位貪官,不但詩寫得不錯,字也有兩把刷子。

曆史的對比效應,有時很有意思,嘉靖這兩位臣下,一個貪贓納賄,藏鏹億兆,一個家無長物,死無殮資。盡管如此水火不容,但這也能找到共同點,他倆都是進《四庫全書》的文人。一為錚錚風骨的文章高手,一為貪贓枉法的詞賦名家,舍開人格不論,在文品上,兩人倒也旗鼓相當,不分伯仲。要是生在今天,在文協擔當一個什麽理事之類,不會有人撇嘴,說他們屍位素餐。至少,他們真有著作,這是一;他們有真著作,這是二。比那些空心大老,附庸風雅小人得誌,自我爆炒者,強上百倍。

別看嚴嵩在《明史》中,列《奸臣傳》,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但他的《鈐山堂集》,能夠存目於清代紀曉嵐編的《四庫全書》之中,也屬殊榮。恐怕比當下那些得這個獎,得那個獎,要貨真價實一些。實事求是地講,嚴嵩的文采,略高於海瑞一籌,也是人所公認的。生父為嚴所害,與嚴不共戴天的王世貞,一代文宗,也本著“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守詩選序》)的精神,肯定嚴嵩的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嚴的《鈐山堂集》,引用了王的詩:“孔雀雖然毒,不能掩文章”,可見那一份堂堂的公允之心。相比之下,古人對嚴嵩的一分為二,實事求是,要比當下之為周作人塗脂抹粉者,更令人生出些敬意。

紀曉嵐主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海瑞《備忘集》,評價不低。“孤忠介節,實人所難能,故平日雖不以文名,而所作勁氣直達,侃侃而談,有凜然不可犯之勢。當嘉、隆間士風頹薾之際,切墨引繩,振頑醒聵,誠亦救時之藥石,滌穢解結,非林黃、芒硝不能取效,未可以其峻利疑也。”這當然是從政治標準出發,既然如此,藝術標準如何,就自不在考量之中了。

但對海瑞具體的所作所為,也有不能苟同之處。譬如說他“巡撫應天,銳意興革,裁抑豪強,惟以利民除害為事,而矯枉過直,或不免一偏”。譬如說他“力以井田為可行,謂天下治安必由於此,蓋但睹明代隱匿兼並之弊,激為此說,而不自知其不可通”。

海瑞的悲劇,就在於他認為道德的約束力,可以製止住全社會的頹敗風氣。個人一塵不染,兩袖清風的垂範作用,能夠推動整個公務員階層的廉政建設。治亂世,用重典,不惜采取剝皮的酷刑,是足以阻嚇貪官的最有效力的手段。其實,他不知道,道德的作用,隻能作用於有道德的人。對不講道德的冥頑不化者,惡劣成性者,道德又其奈他何?正如馬路上的斑馬線,對置若罔聞的我行我素者,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除非他被撞死,才後悔不走斑馬線。同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隻是對願意仿效者能產生向心力和感召力,而那個一聽焦裕祿名字就煩死了的幹部,肯定瞎子點燈,白費蠟。

他並非不知道,嘉靖的老祖宗、開國之君朱元璋規定:“枉法贓八十貫論絞”,“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用如此重刑來遏製貪汙,又何曾濟事?194卷《王廷相傳》裏,有此人的一封觸怒嘉靖的上疏,說得很清楚:“人事修而後天道順,大臣法而後小臣廉,今廉隅不立,賄賂盛行,先朝猶暮夜之私,而今則白日之攫。大臣汙則小臣悉效,京官貪則外臣無畏。”

明朝官員的貪汙現象,問題出在底下,根子卻在上頭。貪汙到了這樣大量、普遍、公開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從帝王開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豎權臣,至將帥督撫,至知府縣吏,至一切衙役隸卒,凡官皆貪,不貪者鮮。159卷《楊繼忠傳》,“(忠)入覲,汪直欲見之,不可。憲宗問直,朝覲官孰廉?直答曰:‘天下不愛錢者,惟楊繼忠一人耳!’”201卷《吳嶽傳》:“嶽清望冠一時,褆躬嚴整。尚書馬森言平生見廉節士二人,嶽與譚大初耳。”滿朝文武,隻找到這幾位不貪的官員,明朝的中後期,在中國曆史上,數得上是貪汙大朝了。

朝政黑暗,特權橫行,法令鬆弛,行政腐敗,是造成官員貪汙行為的主要原因。不過,讀清代趙翼的《二十二史劄記》,我們知道明代官員的薪俸,是中國曆朝中最低的,他不想成為餓殍,不額外求財,又有什麽辦法?如李卓吾,在河南輝縣任儒學教諭,在北京國子監當教習,在禮部做司務,又到南京刑部得到一份員外郎的閑差,其官俸微薄到難以口。他在離開河南時,窘迫到不得不把妻女留在那裏,托友人照顧。直到他放外任,當了最近發生地震的雲南省姚安府的知府,才有“常例”和其它灰色收入。這種實際上在鼓勵官員從非法途徑獲取金錢的政策,是引發貪汙的主要原因。

那時官俸發放,有米有鈔,比例不一,米賤折鈔,鈔賤折米,總在盤剝上極盡克扣之能事。尤為可笑者,在北京的官員,發的米要憑票到南京去領,於是,手中的票,隻能三文不值兩文地出讓,逼得官員不得不另開財路,以謀生計。158卷《顧佐傳》:“居歲餘,奸吏奏佐受隸金,私遣歸。帝密示(楊)士奇曰:‘爾不嚐舉佐廉乎?’對曰:‘中朝官俸薄,仆馬薪芻資之隸,遣隸半使出資免役。隸得歸耕,官得資費,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先帝知之,故增中朝官俸。’帝歎曰:‘朝臣貧如此。’”

本來很低的工資,又常常不足額發放。176卷《李賢傳》:“正統初,言‘塞外降人居京師者盈萬,指揮使月俸三十五石,實支僅一石,降人反實支十七石五鬥,是一降人當京官十七員半矣。宜漸出之外,省冗費,且消患未萌。’帝不能用。”看來打白條之風,倒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所以,官員們倘不貪汙,貧窮化便不可避免。158卷《段民傳》:“卒於官,年五十九,貧不能殮。”《吾紳傳》:“紳清強有執,澹於榮利,初拜侍郎,賀者畢集,而一室蕭然,了無供具,眾笑而起。”《軒傳》:“寒暑一青布袍,補綴殆遍,居常蔬食,妻子親操井臼。與僚屬約,三日出俸錢市肉,不得過一斤,僚屬多不能堪。故舊至,食惟一豆,或具雞黍,則人驚以為異。”192卷《楊淮傳》:“伏闕受杖,月餘卒,囊無一物,家人賣屋以殮。”193卷《高儀傳》:“舊廬毀於火,終身假館於人,及沒,幾無以殮。”201卷《陶琰傳》:“琰性清儉,飯惟一蔬,每到官及罷去,行李止三竹笥。”

海瑞,當不例外,在任淳安知縣時期,自己磨穀脫粒,種菜自給。有一次他給母親做壽,隻買了兩斤肉,成為人們奚落他的口實。萬曆年間,張居正當國,派禦史去考察,“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禦史歎息去”(226卷)。

能夠堅持節操者,在一部《明史》中,實屬少數,而始終如一廉政者,則更不多見。“鑾初輔政,有修潔聲。中持服家居,至困頓不能自給。其用行邊起也,諸邊文武大吏俱橐鞬郊迎,恒恐不得當鑾意,饋遺不貲。事竣,歸裝千輛,用以遺貴近,得再柄政,聲譽頓衰。”(193卷《翟鑾傳》)既然貪汙是官員的一種生存手段,貪汙已成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貪汙是這種病入膏肓的社會製度下的必然伴生物,不貪白不貪,貪也不為恥,還有什麽必要潔身自好呢?

海瑞沒有習鑾這兩下子,有本事拿貪汙來的錢,上下打點,鋪平道路。他雖然平反了,昭雪了,有了令人景仰的清官聲名,但朝廷裏的主政者,包括皇帝,都對他敬而遠之。作為門麵點綴可以,要想委以重任則不行,怕海老人家較真,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可在“士”這個階層中,卓爾不群之輩,經不起眾星捧月,更經不住高山仰止,都會情不自禁地生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焉”的聖人感,當這種強烈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補天願望,不能得到滿足時,便會仰天長嘯,椎心泣血。瑞青天以辭職的辦法要挾給他工作,寫了一封公開信,“滿朝之士,悉皆婦人”,把主政者罵了個臭夠。

於是,隆慶三年(1569年)被授於正四品,南直隸巡撫,駐蘇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所言,海瑞是個“不自知其不可通”的死硬派,他不了解社會風氣江河日下,他不知道大廈將圮隻手難以支撐。一上任,就做了兩條大板凳放在公堂之上,宣稱為專打貪汙犯的屁股而設,這位剛愎自用、矯枉過直的老漢,覺得打屁股還不過癮,給皇帝建議,得恢複老祖宗的辦法,凡貪官,都給他剝皮揎草。結果鬧得輿論嘩然,禦史彈劾他導使皇帝法外用刑。海老碰了一鼻子灰,才悻悻然住手。從此,對這位道德大主教,神宗索性采取供起來的辦法,有職無權,有位無事,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年)年末,老先生終於在寂寞中悒悒去世。

“卒時,僉都禦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籯,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殮。”嗚呼,海剛峰的一生,是一位以肅貪倡廉為己任的鬥士,他本期望他的不懈努力,能對帝國的廉政建設,對官吏的道德重振,有所作為,有所改善。然而,朱明王朝,到了神宗(就是在定陵裏躺著的那位),從上而下的貪汙腐敗風氣,變本加厲,已不可收拾。《明史》說:“明亡,實亡於神宗。”海瑞的所作所為,對腐朽的大明王朝可以說是不起任何作用,隻好看著朱皇帝打下的天下,走向衰亡。

於是,想起一則寓言,森林發生了火災,火勢迅速地蔓延開來,黑煙遮住了天空,烈焰燒紅了大地,所有的鳥兒,都忙不及地逃出火場,以求活命。隻有一隻小鳥,它不肯離開,仍從小溪裏銜起一口一口的水,冒著生命危險一次一次往回飛,希望能撲滅人的這場大火。

這隻鳥,很像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