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4月

在我漫長的當兵生涯中總共隻評過一次“五好戰士”,而我們連從開展“四好”運動以來就沒評掉過。那年代的軍人,誰的靈魂沒在“四好、五好”評比的沸水中煮過幾煮哇。

1

入伍三個多月便到了四好五好小評的日子。評比共分這樣三步走:一季度搞次小評,半年搞次初評,年終總評。

小評時團裏派了個工作組,新任團長親自帶隊。我們新兵都沒見過首長親自帶隊同吃同住的工作組,著實認真按連裏要求搞了一大氣衛生,連一個他父親是軍分區後勤部長的新兵都極細心把自己內務捏得沒法再好了,別人還有什麽可說的。

不想新任團長就是楊燁舅舅。他原先就是我們炮團副團長,提升師政治部副主任隻一年,新近又平調回老團當團長。據說他就是從六連出去的,他來蹲點抓小評,使我們得天獨厚比別連新兵腦海裏早開了一塊新大陸。

團長就住在我們指揮排了,連裏怎麽讓他住連部也不行,他說打起仗來指揮排就是跟首長上指揮所的,就該住指揮排。這樣一來後勤處長就住到炊事班,政治處主任住炮一排,參謀長住炮二排,這三位部門首長帶的參謀、幹事、助理員也得跟著住到各班,而班排的床一個蘿卜一個坑,反倒把七八個戰士擠到招待所去住了。

首長們再怎麽和藹可親聯係群眾畢竟是生人,睡哪班實際給哪班增加負擔。不過別的連想增加負擔還增加不著呢,負擔是什麽人都可以增加的嗎,文書找我談話時不就說,你不能跟一般戰士一樣,要準備挑重擔。這重擔和負擔都得先進者才有幸得到的。

我們享受著親切的負擔開始小評。

先安排四個典型人物引路,然後人人自我分析找差距。

引路的四個典型是:團長。講革命戰爭中個人成長史,指導員。講和平年代自身思想革命化經驗;結巴老兵。講向新戰友學習新思想轉變世界觀的體會;我。講新兵怎樣向老戰士繼承革命傳統,同父親劃清界限,步步走在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的心得。

這不就有戲了嗎?

團長講的在我聽來非常生動,工作組其它人私下議論卻說團長講的最平。那怎麽能是最平呢,我不理解。後來的歲月證明最平的確實是團長,他怎麽個平法,別人怎麽個不平法那是後話了。

“我也沒找人寫稿這樣子,自個做過的事都在肚裏裝著這樣子。”團長坐在飯堂一張桌子前開門見山說,“我為什麽不找人寫稿念這樣子,老兵同誌都知道這樣子,有一次歡迎文工團來我們炮團演出這樣子,我把‘文工團長途跋涉來我部慰問演出’念成他媽‘文工團長屠跋涉’了這樣子,三頁稿紙串籠子,最末一頁串到中間這樣子,念完第一頁就領著喊口號這樣子,喊完一看後邊還有一頁又倒過來重念這樣子,所以大家原諒我不照稿念這樣子……老兵都知道我有個外號叫考茨基這樣子,怎麽來的這樣子,因為第一回聽人說‘考茨基’時以為要考考司機,咱們炮兵團不是司機多嘛這樣子!”

團長的話逗得我們憋不住哧哧的樂,指導員一再叫我們嚴肅點別樂,團長卻說:“叫他們隨便樂吧這樣子,樂一會兒就好了這樣子……”

我們盡情樂了一會就不樂了。團長這才認真講起來:

“一九四六年我十六歲在外念書這樣子,地主父親覺得形勢不好讓我參軍好免於挨鬥這樣子我就在外當兵了這樣子。那年十月十日當兵就開始剿匪作戰這樣子,直到五三年從朝鮮戰場回國這樣子,共立過四次大功四次三等功十七次小功犯三回大錯誤這樣子。四九年南下打到友誼關我當掌旗員這樣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旗手這樣子。掌旗員必須立過三次大功以上的人才能當這樣子,我立的功數夠,加上不怕死才叫我當這樣子。第一次大功是打錦州這樣子,敵人一個炮兵連封鎖突破口打死我們很多人這樣子,我一急眼端機槍衝上去打死不少敵人把一個連的武器全繳獲了這樣子,我頭部被子彈啃傷了這樣子。第二次大功是打天津這樣子。打進去以後百貨公司食品店手表吃食啥都有這樣子,我帶的班啥都不拿這樣子,我們班授予‘遵守城市紀律模範班’榮立集體三等功這樣子,我立大功這樣子。第三次打義縣爆破敵人碉堡,我自己就消滅敵人一個排這樣子。第四次打章武,我們班打退敵人一個連三次反撲這樣子,我又立大功一次這樣子。抗美援朝我打死敵人更多但沒立大功還差點沒被槍斃這樣子。那是有次押運俘虜,過河時他們要跑這樣子,我端機槍一家夥掃死十幾個誰也不敢跑了這樣子,團長說我違犯了俘虜政策,把我綁在樹上要槍斃這樣子,沒來得及執行敵人飛機來轟炸這樣子,我沒炸死後來團長說既然敵機都沒炸死你這樣子,就放了你吧!部隊進了漢城這樣子,繳獲敵人不少摩托和美吉普這樣子,我想學開吉普沒人教這樣子我就讓美國汽車兵教這樣子,他他媽不教我就用槍托揍了他一頓這樣子,又用刺刀逼著說不教就捅死他這樣子。他才教了這樣子,我就學會了開吉普這樣子。團長聽說我又打俘虜給我記了一大過這樣子,後來又繳獲一批汽車這樣子,我私自開車撞死朝鮮老鄉一頭牛這樣子,又受記大過處分一次這樣子。因為功大於過這樣子,回國後提拔我當連長進炮兵學校學習這樣子。我一貫單純軍事觀點老毛病這樣子,所以始終當軍事幹部這樣子,去年上級黨委重視我這樣子,調我當師政治部副主任鍛煉鍛煉這樣子,由於我路線覺悟低支左時犯了壓製群眾錯誤這樣子,又讓我回咱們團當團長這樣子。咱們團我熟這樣子,咱們團也熟我這樣子,老兵都知道有這樣一首順口溜這樣子:‘唐修塔,明修殿,楊副團長修豬圈,光拉車不看線’這樣子。通過一年來當政治部副主任鍛煉這樣子,我認識到路線覺悟重要單純軍事觀點要不得這樣子。我戰爭年代四次大功都是路線正確這樣子,三次大過都是單純軍事觀點作怪這樣子。我最近寫了一首順口溜這樣子:願和新兵重新起步,埋頭拉車抬頭看路,突出政治後半生,永葆青春不糊塗……”

團長還說了不少自己其它方麵的事,諸如找老婆時別人給介紹個大學畢業生,他嫌文化高不好管便找了個小學文化水平的,說這不符合毛主席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教導,也屬於單純軍事觀點等等,每個事都活生生的叫人發笑還叫人覺得團長誠實可愛平易近人,當然我也就明白了,團長群眾威信很高上邊威信並不高,是那種講究實際吃苦能幹但“政治水平”低的老粗領導。

輪到指導員風格一下變了。“我匯報的題目是:個人的事再大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是大事。”他站在桌前照稿念著,“共產主義理想樹得牢,革命化道路堅持得遠……”指導員是六連從朝鮮回國時入伍的,軍齡已經滿十五年,按規定妻子可以隨軍了,他卻不叫妻子隨軍。按規定已婚幹部每年可探親一次,妻子可來隊一次,每次一個月。他卻每年總是自己探一次家就完了。不叫妻子來隊。而每次探家都要提前一周歸隊。數年如一日。他講了有兒子後家裏每年怎樣盼他回去,而部隊工作又怎樣離不開他。每次都遇到公和私的矛盾,每次他都公而忘私了。前些日子他妻子生病家中沒人照顧,要來部隊或他探家,他考慮連隊正處於老兵退伍新兵下連關鍵時期,就既沒探家也沒讓妻子來隊。

輪到結巴老兵時他病了,我明白他是裝病逃避講。工作組和連裏共同找他談話。動員他能不能帶病講時,他開始說胡話,翻白眼,並且真的發高燒,嘴唇裂得象暴了皮的胡蘿卜。連裏幹部急得不知所措。還是工作組有眼光。政治處的保衛幹事跟團長說結巴老兵肯定心裏有什麽疙瘩解不開憋得發高燒,燒糊塗了。團長命令後勤處長:“打電話給衛生隊長這樣子,讓他親自帶最好的醫生立即就來這樣子!”

我想跟團長把結巴老兵的內情說出來又怕坑了結巴老兵。不說出來結巴老兵又難為成這樣子,我心裏矛盾得象有兩個爭奪高地的連隊在拚刺刀,心跳得發疼,頭也昏疼,差不多也快發燒了。我鼓了幾次勇氣想說明真象,可看結巴老兵嚇人樣又憋住了,事到如今才說,那不是蒙蔽領導嗎?可是我要不說一旦他自己說出來或是那幾個知情的新兵說出來咋辦?

團長叫指導員把我叫去問能不能照常講,問之前罵了一陣結巴老兵:“當六七年兵草雞一個這樣子,上不去陣這樣子,這樣的老兵能帶好新兵這樣子?怎麽留這樣的兵當骨幹這樣子?”

指導員解釋說不能把表現不好的兵放回地方,影響六連的聲譽,黨支部研究把他當重點抓一年,培養成黨員再放他複員。團長一急又說走嘴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樣子,我回回打仗立功可他媽簡單粗暴單純軍事觀點這毛病挨多少回批了這樣子,改不了這樣子。肉頭軟蛋老兵不能留當骨幹這樣子!”

所以團長問到我能不能照常引路時,我表示得很堅決,說保證能。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團長那幾句罵便一下使我男子漢起來。怕個啥,該怎麽講怎麽講,好漢做事好漢當,結巴老兵一旦自己說出就說出來,大不了說我路線覺悟低包庇壞人壞事而已,但我動機是好的,為了連隊的聲譽。並且也批評了結巴老兵,他變得積極起來了,這跟包庇壞人壞事不搭邊,甚至可以說成做了好事不聲張哪。

沒等到下午我講,中午有經驗的衛生隊長已用半尺長的銀針把結巴老兵紮清醒過來,又注射又吃藥好了。他看保衛幹事陪著指導員又來動員他講,聯想上次副指導員說的“是誰誰知道,他自己照量著辦”,便認為是讓他講和花棉襖的事,索性坦白了。

這下連長指導員和工作組全傻了,團長親自來抓先進連隊的小評,指望總結出經驗呢,卻整出這麽大的一個醜事來,指導員氣得差點也象結巴老兵翻了白眼,連長據說當場摔碎了茶杯說要全連批判。保衛幹事畢竟比連長指導員站得高些,他從保衛工作角度說,全連批判肯定會鬧出亂子,弄不好出兩條人命就更砸鍋了,建議把事情嚴格控製在原來範圍,絕對保密,然後把結巴老兵調走了事。團長並沒象其它人那樣五雷轟頂似的意外,等各種意見說完了,他說:“這種事也不算史無前例這樣子,在朝鮮,六連就出過類似事這樣子,文書和房東寡婦幹這事被抓住這樣子,誌願軍總部指示要槍斃這樣子。朝鮮人民軍總部不讓這樣子,說朝鮮男人死的太多了把那文書保下來給房東寡婦當丈夫了這樣子!”

團長聽說我和幾個新兵早就知道這事並保密到現在,把我們幾個都叫連部去了。

“你們都講講這樣子!”團長死黑的臉沒有一點特殊表情,工作組的人和連長指導員都看不出特殊表情,我們個個很緊張不知該怎麽說。

團長:“是怎麽回事如實講這樣子,不必說謊這樣子。”

他沒用不許說謊而用不必說謊,我聽出問題好像不十分嚴重。其它幾個兵跟團長沒特殊接觸分辨不出一點輕重來,發言時多多少少都有點洗清自己。

“是我領頭去抓的。抓住後本應交給連裏,可是大家都不同意,就集體向毛主席發誓,壓下了。”吳勇搶先說。

“誰提應交給連裏的?”團長問。

“我,抓也是我先提的!”“一棵鬆戰鬥隊”還想搶功。

“那麽誰提向毛主席發誓壓下的這樣子?”

團長問得很嚴肅,沒人搶著承認了,幾個人瞅瞅團長不由都掃了我一眼。

“是你嗎這樣子?”團長問我。

“是!”我認錯道。

保衛幹事忽然插話:“你們怎麽發現的呢?”

“一個老兵告訴的。”我說。

保衛幹事又問哪個老兵被團長訓回去了,顯然團長不想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

“情況清楚了這樣子。很好。一個新兵能把這麽複雜的問題處理這樣圓滿,有路線覺悟這樣子!有工作能力這樣子!既教育了犯錯的老兵又保護了連隊還避免事故發生這樣子,具備當幹部水平!”

幾個兵都解除滿臉緊張,但看得出有的後悔沒多承擔點責任。吳勇搶著補充說:“我們路線覺悟還不夠高,一直擔心挨批評呢,沒想到團首長跟我們想的一樣,我還跟我的同學楊燁說這事露出去的話請她幫忙呢!”

團長對吳勇這番話沒有任何反映,卻說:“柳直引路發言時還可以講講,幫後進老兵提高覺悟這方麵這樣子,當然和花棉襖的事絕對不能提,還象以前那樣絕對不許擴散這樣子。吳勇跟同學透露這事是不對的,尤其你同學還不是兵這樣子!”

結巴老兵到底還是被做工作發了言,當然工作組不能讓他講那事。他講的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但畢竟給工作組寫總結帶來了方便。

不久結巴老兵被調到別的營當骨幹去了,他感激領導對他的保護在別營幹得很不錯。

小評當中我被任命為偵察班副班長了,代理班長工作(我們班長代理排長,我們排長被抽去支左了,小老兵調連隊後勤了)。本來團長的意見是直接任命我當班長,連裏考慮新兵下連三個多月當副班長已屬破例了,便暫時以副代正。

全連象國家儀仗隊那樣莊嚴在操場列隊,連長一板一眼向在場最高指揮員敬禮:“報告團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

團長極認真地立正還禮:“開始!”他沒有使用口頭語,這使大家格外感到了儀式的莊嚴。

連長又有板有眼極標準跑步到營長麵前敬禮:“報告營長,全連整隊完畢,請您宣讀命令!”

營長也以極標準的步伐走向隊列,立正後扔手榴彈似的甩出兩個字:“命——令——!”

他沒象一般隊列講話那樣喊稍息,而讓全連就那樣立正站著展開一張紙:“任命,加農炮六連,指揮排偵察班計算兵,柳直,為該班副班長。此令 加農炮營營長 郝富根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日。”

然後指導員講話:“從現在起,偵察班同誌就該稱他副班長了,別班同誌要稱他柳副班長,不得直呼其名,這是規定!”

現在想來多好笑,副班長實在實在算不了什麽,可我激動得好幾天走路都不自然了,覺得比在家時那個統領千人的大聯委副主任榮耀百倍。可見不管怎樣革命造反,心中還是根深蒂固潛藏著正統思想的。無怪乎梁山泊一百零八個起義將領最後被朝廷招安。

團長又把在新兵連說那幾句話的意思重複一遍:“……新兵好好幹柳直就是榜樣這樣子,總參謀長現在還是代理的這樣子,誰知道你們裏頭能不能出個總參謀長這樣子?即使出不了,十幾年後肯定有人超過我這樣子……”

我絕不懷疑自己能超過團長,而且覺得應該早早超過他。一個炮兵團不就一千人嗎?我在學校當過一千多人的頭了,別的不敢吹,兩年後當個團政委肯定幹得了,當然會比團長幹得好,起碼說話比他利索,一句一個這樣子象什麽話,再說絕對不會象他記三次大過。

被表揚受重用的喜悅把同爸爸劃清界限的苦惱衝得一幹二淨。我當即給家裏寫信。所謂給家裏寫信不過是給妹妹弟弟,仍沒提爸爸。郵信時我順便幫炊事班買菜。我用扁擔鉤子挑著兩大塊紅鮮鮮的豬肉在鎮上走,姑娘媳婦大人小孩都瞅我,我全然不感羞怯。“革命”的榮譽感和表揚的作用使我心越來越粗糙堅硬了。

2

潮乎乎的海風吹弄著海邊的稻田和田頭靜坐“天天讀”的我們連。稻田禿得象剛剛褪了毛還剩一塊還沒褪完的牛皮。沒褪完那塊是我們昨天才插上去的稻秧。能不能在插秧的黃金季節把稻秧插完,這是檢驗“四好”當中“完成任務好”那一好的時候了。全連的勁兒象用氣管子打起來的,足得很,誰也不肯讓上級在這一好上挑出什麽毛病來。可每天還有一小時的“天天讀”屬於起統帥作用的第一好——政治思想好。這一小時“天天讀”是四好運動的發明者領導者林彪副統帥親自指示“雷打不動”的。

全連靜坐著聽指導員讀了十幾分鍾,沉重的黑雲就隨濕漉漉的海風卷過來了。頓時風雨交加,靜坐著的人們一陣騷亂,許多人想往自己排的炮車底下鑽。

“不許動!”幹瘦幹瘦的連長一聲喊,“光下雨還沒打雷哪,就想動,這叫雷打不動嗎?誰也不許動!”

連長就站在雨裏脫下自己的上衣。他個子矮,便蹺腳擎著上衣為指導員遮雨。上衣隻能把權威報紙的一篇社論《提高警惕準備打仗》遮住,指導員整個也淋在雨裏。一高一矮兩位連首長被淋得象一大一小兩隻落湯雞,卻一動不動。剛下連時我比喻過了,說連隊象個家庭,指導員象這個家庭的母親,連長象這個家庭的父親。此刻風雨中巋然不動的他倆,指導員就是一好,連長就是三好,兩人的關係就是一好帶三好的關係。

盡管大家淋得篩糠般亂抖,沒一個動地方的。那場麵讓我激動不已,無形中在腦中打下一個深深的烙印,服從命令是戰士的天職,統帥的指示任何情況都不能打折扣的。

“天天讀”過後不一會兒,雨也過去了。全連在一片噴嚏聲中赤腳走下稻田。

老兵說,連隊年年要參加不少次這樣的勞動,從耙地、插秧、拔草到收割和脫粒,比軍事訓練累多了。調皮的就說:“當一回兵兩個兵種,既是炮兵又是水稻兵。要知這樣,叫我爹來當好了,他種水稻比我強百倍!”

說是說,幹還是比賽著幹。老兵畢竟年年插秧,技術和適應性怎麽也比新兵強。我們偵察班六個新兵可苦毀了,按班分地塊,我們六個學生新兵貓著腰一口氣不歇地插,還是被別班甩在後麵。六個腦袋象六個噴頭嘩嘩滴著汗水,我覺得脊梁骨都折斷了,直也不敢直。我們不甘落後,便集體喊一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咬牙猛追一陣,再集體喊一陣。好容易挨到了中午,肚裏象鑽了五十隻青蛙咕咕叫得山響。我們班還有十幾米遠別班已到地頭了,也不知他們真不累還是假不累,直著腰板說風涼話:“偵察班怎麽回事,還在水裏討論一好和三好的關係嗎?到地頭討論舒服!”

我直覺肚中青蛙快把肚皮叫破了,就是不肯說服軟的話。我們直腰振作了一會,扯脖子唱了一首“紅軍不怕遠征難”,又彎下腰繼續插,骨節處象灌了醋挨了打又酸又疼,而光頭裏則象被充了氣脹得眼珠子直往外鼓。

要不是我們逞強好勝,大家早上前幫忙了,見我們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索性抽煙的抽煙,閑扯的閑扯,有的幹脆用筷子敲起了飯碗。叮叮當當一片悅耳的敲碗聲順風傳到正在野炊的炊事班那裏,炊事班長不知是嘲笑我們,以為是對他們沒及時做好飯不滿呢,連忙兩手卷成喇叭頂風喊:“再等一會,柴不好,雞肉沒燉爛!”

一聽雞肉二字,我渾身一震,滿肚子青蛙頓時不叫了,一古腦都鑽到腰間和胳膊上幫著使勁兒。地頭的敲碗聲更響了,還衝我們起了歡呼聲:“偵察班討論會慢慢開啊,雞肉還等一會熟!”

每次重體力勞動連長都指示炊事班改善夥食,夥食好勞動效率就高。總結時指導員卻不能說是夥食的作用,總說學習的結果,炊事班的功勞擺不到大麵上來,隻好背地鼓勵他們:“今天一半功勞是炊事班的!”

那時候軍事訓練抓的不怎麽樣,戰備口號卻總是掛在嘴上,插秧勞動也要把炮車和大炮帶來放在地頭,有情況好隨時拉得動,打得響。我們班六個人汗水淋淋插到地邊,比爬還要艱難地走到我們乘坐的指揮車前,剛要坐下喘口氣,司務長親自帶炊事班把一鍋大米飯和一鍋雞肉抬過來了。

敲碗停止了,喊聲停止了。人們呼啦啦站起來,端碗等炊事班長分飯。雞肉味一撲鼻子,滿嘴口水就湧出來。我們也不用坐了,往褲腿上擦擦手就摸起了碗。我敢說,不管意誌多麽堅強的人當時也經不住雞肉味的**,將口水止住。平時都是高粱米飯加白菜燉土豆,隻有趁外出幹活時才能狠狠解次饞。

“排隊排隊,偵察班先來!”炊事班長站在雞肉鍋邊喊完我們班又念了一段語錄以示突出政治:“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偵察班!”

雖然各班的編號是從一排起,但全連的順序卻是偵察班,無線班,有線班,完了才是一班二班。別看我們班插秧落在最後,打飯卻是第一名。我拎起飯盆第一個打了雞肉,端到指揮車前時肯定讓大夥把那香味吸去了一多半兒。

盆子一放,六個人圍盆席地一坐,用鼻子吸香氣的嘶嘶聲早響起來了,卻都不好意思伸第一筷。我說:“還不快吃,一會香味全跑啦!”我帶頭夾起一塊雞肉,沒待放進嘴裏,見通信員一邊喊著連長一邊跑過來,那樣子讓人以為不是營房著火就是營房被偷襲了。

我被驚得雞肉沒往嘴裏放。通信員慌張跑來了,剛到連長跟前叭地絆了個前趴,就趴在地上拉風匣似地喘著說:“司……司令部……司令部命令……”他喘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家被他弄得以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呢,炊事班長的雞肉勺子也不動了。連長緊追道:“司令部命令什麽?!”

通信員說不出話,從兜裏掏出電話記錄紙交給連長,連長看完呼吸也緊張了,問:“是你親自記的嗎?”

“是……是我……”

連長把手裏一碗雞肉毫不猶豫往溝裏一扔,喊道:“全連緊急集合!”見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又吼了一句:“飯菜統統扔掉,立即出發!”說完才把那張紙給指導員看。

指導員看完也喊了起來:“快!快!快!”

這下大家確信第二次世界大戰肯定爆發無疑了,平時的戰備教育就說許多次戰爭都是突然襲擊開始的,不然通信員、連長、指導員咋會那般樣子。

司務長一把將雞肉鍋扣翻到路邊的溝裏,炊事班長緊跟著把一鍋大米飯扣掉。我一看情況,索性一腳把雞肉盆踢到溝裏。

連長也不喊口令整隊了,讓大家散站在原地宣讀那紙命令:十艘敵軍艦偷襲我領海,現已撞毀數十條漁船,很快就要接近海岸。命你連實炮實彈一小時內開赴作戰位置。此令,炮兵團司令部參謀長×××。

雖然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十艘敵軍艦也夠驚心動魄了。立刻馬達隆隆,你擠我撞,扔盆拋碗,沒等出發自己先撞破腿的弄壞手的好幾個,隻是當時緊張過度都沒覺察後來發現的。

連長帶我們排的車最先啟動,呼隆一聲把全車人閃了個前仰後合,腰疼的滋味早忘沒影了。吳勇那小子還是老一套,這麽緊急他還沒忘了拿語錄板和毛主席石膏像。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連長並不喜歡他裝腔作勢走形式這一套,可他不知是沒把連長放在眼裏還是就沒看出來,還咋咋呼呼緊抱著石膏像,寧可讓槍磕磕碰碰。

我在車上往後看,我們已上路好幾分鍾還有兩輛車沒發動,要在平時非車輛全部開動才能出發的,這次七零八落的就往前開進。

忽然有人喊翻炮啦。我往後一看,真有門炮翻進溝裏,慌忙敲駕駛樓向連長報告。車猛一顛突然刹住了,坐在車尾的吳勇冷不防顛下車去。連長下車看他躺在地上一隻胳膊摔傷不敢動了,另一隻胳膊還緊緊護著石膏像,使石膏像竟然完好無損。

連長沒有理他,火急跑向那門翻炮,呼天罵地往起。屁股朝天在泥水裏撅了一上午光嗅到一點雞肉味,哪還有擁得動一門八五加農炮的力氣。呼號了一陣炮還是賴在溝裏不肯出來,氣得讓人聯想那炮是不是特務變的,一聽他們的軍艦來了故意鬧事拖延時間。各班都跑過去,輪番同那裏通外國的炮較量。

折騰了好半天,營部通信員又象接到“母病危”電報似的,哭哭啼啼上氣不接下氣跑來了。他直奔我們連通信員而去,拽住他掉著眼淚說:“不……不是參謀長……打電話……是我……我……捏著鼻子……”

營部通信員和我們連通信員是老鄉,兩人常在電話裏開玩笑。我們連通信員小學文化,最不願寫字,連家信都兩個月寫一封,寫日記寫發言稿之類的事最頭疼。營部通信員知道這情況,又趁今天六連出來插秧知他閑呆著沒事,搞了這麽個惡作劇,原隻想捉弄他白寫百八十字拉倒,不想他記完最後一個字還沒等營部通信員聲明真象,他就放下電話沒命跑出來了。

全連都氣壞了,把兩個通信員當成特務似的朝他們發起火來。連長比罵兒子都狠:“你們倆個一對混蛋,養你們這號敗家仔,好生生的四好連隊讓你們給砸鍋了。營部怎麽讓你這樣個兔崽子當通信員,我非讓參謀長送你上軍事法庭不可,冒充首長破壞部隊建設!”喘了一陣又罵我們連通信員:“你個飯桶,窩囊廢,平時正經事磨磨蹭蹭一腳踢不出個屁來,鬧著玩倒來了雷厲風行勁兒。老鄉捏了鼻子你就聽不出來?特務到連裏了解情況你還得端茶點煙熱情招待哪!草包!混蛋!飯桶!”

一說到飯桶,炊事班長嘴哆嗦了:“兩個鱉羔新兵蛋子,一鍋雞肉一鍋大米飯全讓你們給禍害了,費多大勁買幾隻雞,煙熏火燎,野炊那麽好整的嗎?你們連部營部的呆著,沒事淨他媽的禍害人,給你倆剁了當雞燉都不解恨。罰你們一人幫半年廚,叫你們吃飽撐的沒事幹!”

大夥亂七八糟罵啥的都有,我不怎麽會罵人,也發了一通火:“這兩個小子,自個沒事開啥玩笑不好,胡扯敵人軍艦來了,哎呀他媽的,軍艦,可坑了我們這些胃虧肉!”

發火的發火,臭罵的臭罵,營部通信員哭,連部通信員嚇傻了,吳勇抱著石膏像直呻吟。我忽然憋不住,笑了,肚子空空一笑象要把腸子掙斷似的,但還是止不住索性躺在地上笑。

齊刷刷正經經一個炮兵連百八十號人,被一個玩笑弄得這般狼狽。光天化日之下怎麽會有十多艘軍艦來了呢?一說有敵情大家就信得毫不懷疑!我還笑我們班,一聽有敵情那煞有介事的樣兒吧,我們六個光頭還曾合影題什麽“用毛澤東思想偵察一切”呢!滑稽透了。

發火的、泄氣的,哭的、笑的、呻吟的,折騰一氣之後有人開始跑到溝邊看雞肉。任肚裏蛤蟆怎麽叫,雞肉是沒法吃了,落了許多土。炊事班長趁勢招呼說:“有看這工夫動動手,拿兩把鍬來,把雞肉裝回鍋裏去,土不埋汰人,黃瓜茄子,大米白麵不都是土裏長出來的嗎?拉回去拿開水洗洗回回鍋一樣吃!”

真有一幫人動手往鍋裏撮雞肉。我可不幹這丟人的事,扔掉的雞肉還往回揀,沒看現在啥氣候。

果然連長又火了:“咱們連一個比一個有出息呀!出了這大事故,四好連隊都保不住了,還有心揀雞肉吃!滾一邊去,炮!”

指導員各車轉了一圈回到翻炮前,做了一番全麵分析,又把全連講高興了。

“同誌們,眼前發生了什麽事大家都看見了,現象就是這樣。實質呢,實質是什麽呢?讓我們透過現象看看實質。通信員接到上級首長命令,火速跑來傳達,這沒什麽錯誤,有敵情嘛,打仗嘛,就得分秒必爭。通信員一分鍾沒耽誤,跑那個樣說明他責任心特別強。而連長呢,一看完通知立即扔了雞肉,集合全連,並且十多分鍾就帶指揮車出發了,這說明連長執行命令果斷、迅速、雷厲風行,是出色的指揮員!炊事班,一聽緊急集合令,二話沒說,費半天心血——不,是一天半心血,昨天他們買雞就張羅了一天,——做好的雞嘩地就倒溝裏了,這說明什麽?說明連隊有過硬的作風,人人能‘招之即來’。”

“還有,尤其值得一說的,大家都看到了,吳勇同誌,在被炮車甩出去的緊急關頭,想到的不是自己被摔傷,而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光輝塑像的安全。他奮不顧身用胳膊護住了毛主席像,一點石膏渣都沒掉,自己卻摔傷了,這是英雄行為。平時能這樣忘我地保護毛主席的形象,關鍵時刻能不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戰鬥,而獻身嗎?我們一定要很好宣傳,向上級請功。這就是實質,檢驗出我們連的過硬作風。翻炮也不能算是事故,打仗損槍,吃飯噎人,這都是正常現象,何況炮隻是翻了,並沒有損壞,起來就是了。每班抽兩個有勁的,馬上,把炮起來完事。司務長帶輛車,回去把吳勇送回衛生隊看看。再拉點米菜來,重新做飯,下午繼續幹,一定按原計劃完成任務。至於事情的起因,營部通信員要深刻檢討責任,怎麽處分連裏管不著,那是營裏的事……”

3

初夏的山是士兵們燦爛的青春。滿山濃綠是嶄新的軍裝,含苞欲放或已經火焰般怒放開來的野百合是領章是帽徽,不知名的小紅花是我們臉上的青春美麗痘,藍色的馬蘭花是我們消除床單地圖的墨水點兒啊,那還沒裂嘴的黃花骨朵是我們黃燦燦的衝鋒槍子彈……

我手舉望遠鏡站在山頭向海岸觀察。海浪拍岸卷起的千堆細雪不就是我們動不動就澎湃的心潮嗎。

“第一號方位物,正前方,遠方位,海邊獨立礁石。第二號方位物,獨立礁石向右四指幅,正前方,海邊獨立樹。第三號方位物……”我懷著一種詩意在向身邊的偵察兵和計算兵指示捕捉火炮射擊目標所必須參照的方位物。全連隻我們班一個老兵沒有,不過我認為我們六個學生兵完全可以把訓練任務完成。訓練程序不就是那一套嗎,指示目標,測量角度,計算距離,捕捉炸點,修正射擊諸元,無非是提高熟練程度和準確性。我想創造出個奇跡來,在沒老兵的情況下我們班也能跟上全連進度。

我極力模仿著連長。“注意目標!第二號方位物偏左一指幅,前進中的漁船……”

這時連部通信員在半山腰喊我。“柳副班長,你有電報!”

我沒使用過電報,甚至連電報紙也沒見過。通信員是不是又象上次開什麽軍艦的玩笑?“送來我看看!”我衝山腰喊。

“電報哪有交本人的?在指導員手裏,叫你去!”

通信員隻不過比我早入伍一年,也字字句句流露著老兵的口氣,我畢竟是副班長了怎能聽他牛哄哄的,諷刺他道:“是參謀長簽發的嗎?”

“下來吧,唬弄你不是人!”

“你不是人啊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

我這才下山。哪級命令呢,用電報,而且專門指示我。

“你各方麵表現連裏都很滿意,坐下喝口水,歇歇慢慢談。”指導員不緊不慢說。

“不說有我電報嗎?”

“我問你,你和你父親感情到底咋樣?”

我頭轟地脹大了,爸爸怎麽啦拍電報來?

“電報說你父親病重。”

“什麽病?!”

“沒說什麽病。”

“還說什麽?”

“還有‘速歸’,二字。”

“速歸?!”

“速歸。”

我用眼睛問著指導員,意思是:“我該怎麽辦?”

“你估計你爸爸能得什麽病?”

“他長過肺瘤,手術切掉了,以後又染上胸膜炎,在家休養三四年啦,我就知道這些!”

“體質咋樣?”

“我走時還能上山打柴,挑水也行,就是老咳嗽。”

“你媽媽呢?”

我停了好一會才說:“她也不好,精神失常好幾年啦。”

“有哥哥姐姐嗎?”

“沒有。”

指導員驚奇地嘶啞了幾聲:“這情況武裝部不該讓你當兵啊!”

我心一縮連忙說:“我媽還能照料家,弟弟妹妹也大了,我當兵不礙家裏事!”我就怕被退回去,都做成心病了,一聽這方麵的話心就緊縮得發疼。

“親戚都在身邊嗎?你叔叔大爺姑姑什麽的?”

“都在!”

我毫不猶豫說:“我不想回去,千萬別跟團首長說!”但我又惦記不知爸爸到底病得怎樣,是不是新病。我想讓連裏給爸爸單位拍個電報說我不能回去,請他們給予關照,又想到我需和爸爸劃清界限,這想法便爛在肚裏了。

“那就寄點錢吧,也算盡心了,回去也不頂事!”指導員安慰我。

這說法正合我心意,可我的津貼費都買像章和老三篇了,既不想讓指導員知道這事又不好意思說沒錢,便說:“錢也不用寄啦!”

“我知道你沒錢!”指導員從兜裏掏出三十元錢,象早準備好了似的:“拿去吧,我有工資。”

“不!”我連忙把錢推回去。

“我說了我有工資,不用你還。”指導員又把錢遞過來。

“不……不……指導員……我是說……我和我爸爸……劃清界限。”我說這話時結巴得厲害。

指導員想了想:“這樣吧,你把這錢寄給你妹妹,不說是給你爸爸的就是了,你也別聲張,有人提出來我作個證就沒事了!”

我感動得心裏暗暗說,指導員,我會用一百倍的行動來報答你的,上了戰場如果有一顆手榴彈在你身邊即將爆炸我一定撲上去用生命保護您。我信任地接過錢,鄭重地敬過禮要走。

“等一下!”指導員又把我叫住:“你有個叫楊燁的女同學在師招待所住著嗎?”

不知指導員為啥忽然問起這個,我緊張納悶地點點頭。

“聽說是團長的外甥女,是嗎?”

我疑惑地點頭。

指導員忽然神秘地笑著說:“團長真會抓工作,看誰有出息猛培養啊!”

我臉呼地熱得極不自然說:“指導員,怎麽啦?”

“她來電話說今天過生日,叫你去!”

“不去!”我答得緊張而果斷,因為我認為這也是考驗我的時候。當標兵當副班長了更要時時處處經受住考驗。

“為什麽?”

“去女同誌那不是得兩人以上嗎?”

“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悄悄去吧,注意別惹出事就行。”

“我真不去,指導員!”實際我多麽想去啊,就我們倆人在一起,過她的生日。

“反正我給你假了,你們鬧了矛盾責任不在我。”

指導員為啥對我這麽特殊呢,我不理解,覺得他眼神和口氣都不單純,藏著什麽意味似的。我說:“我不去。她再來電話就說我給父親郵錢去了。”我又解釋:“去了團長會批評我的!”

我真沒有去。我又向吳勇借了二十元錢,給家寄五十元這在我已是個不能再大的數目了,這樣我心裏會踏實些。我跟吳勇說了電報和楊燁電話的事。之所以說楊燁電話的事,是想讓吳勇心裏明白,楊燁想著的是我,而他在她心裏是沒位置的,這做法也夠缺德的了,可我就這麽做了。吳勇罵我混蛋,說領導同意的事兒為什麽不去,說我光圖進步誰也不管了。我被他罵得心裏特別窩火,想你小子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要是我這處境就不叫喚了。

晚點名時指導員又在全連表揚了我。“有些老兵,一心想家,為了回家什麽損招都想得出來,母病重啦父病危了,就不怕把父母咒出個好歹來。看看柳直,父親真病重了讓回去都不回去。相比之下說明了什麽?覺悟!路線覺悟!柳直不愧是黨支部樹的標兵!我們全連,幹部戰士,都應該好好向他學習……”

莫不是爸爸想念我了或是想跟我談談他問題而拍了假電報?表揚的快感加上這幻想,我扭痛的心又平複了。

第三天中午剛要躺下睡午覺,指導員又把我叫到連部。

“又來封電報。”指導員把電報遞給我。

父病危速歸。

我頭暈目眩,屋子晃動起來,但我極力鎮靜著自己。

“坐下喝點水。”指導員每次找我談話都給倒一杯水,那真是能將什麽情緒都能穩定的神水啊。“我還是昨天那意見,究竟怎麽辦,還由你自己拿主意。”

這次我沒象前天那樣毫不猶豫就表示了不回去。我猶豫了有一刻鍾,才說:“我不回去!”

指導員也沒怎麽勸我非得回去,隻是不住安慰我:“千萬別著急上火,上火頂啥用?有單位、有你弟弟妹妹,還有爺爺奶奶姑姑伯伯照顧,你不用上火!”

“我不上火。”我極力平靜著自己走出連部。

我怎麽能不上火呀。

父病危。

爸爸你病得確實很危險嗎?什麽病?什麽病都可以死人的。你很弱。

小弟弟重感冒發展成肺炎就死了。爸爸,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見死人,我的小弟弟,咱們家中最有生命力的幼小希望變成了死人。那天天低了地窄了,雪是熱的,火是冷的,電線杆搖搖晃晃,嗡嗡作響的電線裏流淌的是水,風在嗚嗚咽咽地嚎。家裏人都默默流淚沒一個出聲哭的,隻有我的胸膛,肺腑和喉嚨一起控製不住起伏著哽咽。媽媽淚水滿麵。你也掉淚了爸爸,這是我第一次並且再沒見過第二次掉淚,我的思想裏大人尤其是男人是不會哭的,可那次你流了那麽多淚。你領著我,肩著鎬,迎著風,踩著雪,到咱家西邊的少陵山腳下去給小弟弟挖墳。以前我跟你上山都是去打柴,再不就是挖藥材,歇著的時候你給我和弟妹們采野果子。那回卻是為小弟弟刨硬如鐵石的凍土。你一鎬下去隻能刨下小小一塊土。你刨我挖整整一個半天才鼓搗出鍋灶那麽大個圓坑,一隻裝著小弟弟的六塊薄板釘成的小方箱子放進去還露著一半,埋完土四隻箱角飛簷似的還露著。我們手僵了臉也木了,爸爸你說先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軟了再重新挖。我們就用雪把墳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狀就象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日頭快落盡了,夕暉照著小弟弟的富士山,我想,爸爸肯定你也在想,太陽總是這樣寒冷就好了,小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會長存。那晚上你難過得一句話都沒說,隻聽奶奶在叨叨。奶奶總是無休無止一邊幹活一邊嘮叨,把一輩兒一輩傳下來的神話、真事加道聽途說的各種故事不知疲倦地往下傳播,那就是咱們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在你麵前說在山東老家時也有小孩象小弟弟這樣咽氣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嚨使勁吸就把痰吸出來,小孩又活了。奶奶一個勁後悔當時沒用嘴給小弟弟吸痰,說吸一吸興許死不了。爸爸第二天你早早把我叫起來從櫃裏拿出一條沒舍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著,你扛了鍬和鎬領上我又向小弟弟的墳走去。我以為你要用毯子把小弟弟的墳遮一遮,免得山風把墳雪吹掉又露出棺角來。你卻把小弟弟的墳扒開,把小弟弟的棺材撬開,把小弟弟的衣服脫掉。你用手焐著他的胸口,焐著他的喉嚨,焐著他的小臉。爸爸你又伏下身,把嘴貼在小弟弟的嘴上,給他吸痰。山風從八麵聚來,上下左右橫穿斜掃,看一個父親為兒子做著最動人的壯舉。爸爸,那已是人類曆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學裏當老師還兼過生物課,你不知道你抱著的是一具在中國最北方黑龍江凍了一夜已硬如鐵石了的僵屍嗎。你知道,但那是你兒子的僵屍。你慢慢地,深深地,長長地吸著,我默默地、重重地、抽抽噠噠地哽咽著把你從地上拖起來,和你一同用那條新毯子把小弟弟包好,裝進薄棺,重又為他築起一座富士山……

楊燁不知從誰那兒知道的消息跑到連裏來看我。當時我多需要她溫暖的安慰但又非常不高興她跑到連裏來。這多顯眼多招風多惹麻煩!

她給了我二十元錢:“回去看看吧,是病危!連裏不給假我跟我舅舅說說?”

“謝謝你,我不能回去。昨天你過生日我沒去,是因為給爸爸寄錢……”

“不用解釋,你自己的父親,自己看著辦吧!”她扔下錢就走了,走得十分生氣。

我的決心被她動搖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了,是那些多嘴多舌瞎想亂猜的老兵們的話使我很快恢複的。

“鬧矛盾了?男子漢也不讓著點!”

“多大矛盾值當退錢吵嘴?”

“吵幾句過後就好了,快去送送!”

……

我一甩手:“別扯犢子啦!”把人都甩走了。

我拿上楊燁扔下的二十元錢又向郵局走去。

給家寄完錢,我頭疼欲裂無意路過一家理發店,看見一位老頭剛剃了光頭,安詳無掛地對鏡捋著胡子。我不禁心血呼隆一湧,鬼迷心竅似的閃出一個和尚的形象,便神差鬼使走進理發店一坐。

“理長點短點?”中年女理發員溫柔地問我。

我直直地答道:“剃光頭!”

“剃什麽?”

“光頭,老大爺那樣式的!”

女理發員轉到麵前看看我,遲疑著不肯動手,又問:“你怎麽了,剃光頭?”

我心堵得慌,不敢看她也不想囉嗦,說:“連裏讓理的,有特殊任務!”

我莫名其妙刮了個光頭,溜光錚亮燈泡似的,涼嗖嗖的直往外散火,心裏的氣和悶火都隨著頭發剃掉了。我一口氣跑回連隊,班裏同誌見了我都副班長長副班長短地問我出了什麽事。

我一把抓下帽子把光頭亮給大家說:“沒啥事,家裏用錢,已經郵回去了,順便剃了個革命頭!”

大家奇怪地看著亮閃閃的頭有的笑,有的疑疑惑惑地打量。我就勢走到洗臉盆前將頭伸進水裏,迅速擦洗幾把說:“怎麽樣,一碗水就可以洗個頭,你們長頭發起碼得兩盆水。打仗的時候,敵人手抓不住,火燒不著,理的時候省事,洗的時候省水省時間,最科學最革命的軍人頭!”理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這些,不過心亂如麻時想擺脫各種牽掛的賭氣衝動而已。

全班同誌卻信以為真,把正洗著的頭伸過來讓我也給統統剪掉。我會理發,到部隊後理了能有一、二百人次了。那天真象中邪一樣,我拿起推子一口氣把全班頭發全理掉了,齊刷刷六個光禿,我最亮。這麽心齊的舉動任哪班也做不到,我們班竟成了上上下下公認的“引路燈”了。就寢前全班往毛主席像前一站,齊聲說:“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偵察班全體戰士向您匯報今天的工作……”真象一堆和尚念經,其實就是心血**把部隊堅持了多少年的每晚班務會一變,不想連裏又表揚我們創造了一個新生事物。團長來連看見了我們的光頭還說:“光頭好,光頭適合打仗這樣子!”

團政委在北京和全軍部分團以上幹部被毛主席接見了。回團前早早打回電話,說還帶回一麵紀念錦旗。政委在電話和團長商量了,讓全團列隊到車站接旗,政委說別的部隊也都這樣的。政委代表全團見到了偉大領袖,這在建團史上前所未有,為隆重起見,團裏決定,政委下車後和全團官兵步行繞鎮遊行一周然後再回營房。還決定由團長和一名戰士代表,擎旗作遊行前導。團長把戰士代表指定給了他的老連隊——我們六連。指導員接電話時問團長:“新戰士吳勇為保衛毛主席像受了傷,我們正準備為他請功,擎旗代表由他擔當可以嗎?”

不知團長對吳勇不感興趣還是對他這件事不感興趣,據說是他親自提的我:“我看還是找個受過毛主席接見的這樣子。柳直不是見過毛主席嗎這樣子,又是長征走著去見的這樣子,再說吳勇胳膊傷了擎旗也不方便這樣子!”

我就被團長的一句“這樣子”點成了擎旗代表。全團隻有團長和我戴著雪白的手套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那天風很大,我和團長身後的前導隊彩旗獵獵,鼓樂喧天。當政委雙手擎錦旗走出車站時,伴著莊嚴的鼓樂全團歡聲雷動,各種表達幸福心情和歡呼萬歲的口號聲驚天動地,連站後邊的山都震得直搖晃。晃了好久才靜下來。政委將手中錦旗最最莊嚴地交給我們,我和團長用戴著雪白手套的兩雙手最最鄭重地接過來,然後政委拿起早已布置好了的麥克風講了一句話:“我於五月一日晚×時×分×秒見到了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這是我們全團的最大幸福!”

山又搖晃起來,仍是晃了好久才靜下來。因為團長口頭語太重,由我代表全體指戰員講話。我什麽時候這般風光過呀,嶄新嶄新的軍裝,雪白雪白的手套,肩上背了一支手槍,腳穿一雙光芒四射的皮鞋——借給我的,手拿麥克風代表全團包括立過四次大功的團長(他都沒輪上講話)向毛主席表達心情了。好像毛主席就在身旁親耳聆聽著,我激動得眼圈濕潤,聲音顫抖地念起打夜班寫好的稿子:“……紅旗漫舞迎朝陽,黃海滔滔翻紅浪,政委代表我們見到了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這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最大的榮光……憶前年,在您光輝詩句‘紅軍不怕遠征難’的感召下,我做為紅衛兵徒步長征到北京,受到過您的接見。如今,我們——駐守在黃海前哨的炮兵團裏既有年輕的新戰士見到過您,又有戰爭年代參軍的老戰士見到過您。敬愛的領袖,您的光輝萬裏迢迢照耀著我們,我們幸福無比,我們信心百倍。請您老人家放心,我們全團指戰員永遠不會忘記您接見我們老少兩代人的恩情,即使我們麵對的滔滔黃海幹了,我們背靠的巍巍大孤山爛了,我們忠於您的紅心永遠永遠不變。您揮手我們前進,您指向哪裏我們就打到哪裏……”當時全中國都是這樣一種文風,我可以算全團用這種文風寫頌揚稿最出色的人了,當然那時全國要是興另一種文風,我相信我也會是全團最出色的一個。毫不說謊,當時我這樣寫這樣念的時候都不是違心的,我那樣的出身所受的教育所接觸到的人物、書籍,加上我的年齡,我不能不認為自己說的很對。我在“文化革命”前就讀過《毛主席青年時期的革命活動》和《毛主席少年時代的故事》,那時就深深打下了真誠敬佩的烙印。

政委把旗交給團長便和那群老人一同歌舞起來。這一行動在我心中引起的震驚象原子核裂變般強烈而迅速,受到毛主席接見過的政治委員都跳起來了,而且是從軍區和北京學來的凡是從北京傳播出的事物對我都有權威性和巨大的衝擊力。啊,徒步去北京見到毛主席才一年,北京又有了飛速的發展,跳起忠字舞啦!我深感自己閉塞落後,所以政委又招呼我和他一起跳時我便瞬間產生了一個飛躍,不感到跳舞難看了,一衝動跟著蹦躂起來。現在我可以想象出我舞姿的難看程度,因為我從二十年後舞場的鏡子裏看見過我開始跳交誼舞時笨拙難看如熊如猴令人啼笑皆非的樣子。政委卻高興已極,鼓勵我大膽跳,盡情跳。我感覺得出,政委對我這一舉動由衷的感興趣。過後別人跟我說過,政委評價我勇敢,有朝氣,對新生事物敏感,不然後來他不會點名讓我參加全團的支農試點。回想起來,關鍵時刻的一點小事有時都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我性格中矛盾的兩麵性有時我自己都不可理解,團長和政委兩人的愛好、氣質和思想方法及工作作風如此截然不同卻都能看重我,這是為什麽呢?我並沒故意去迎和他們什麽!

我前麵說了,那天有風。我剛發神經似地跳了幾下,不慎帽子被風吹掉,一個明晃晃的光頭展現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與當時的場合氣氛顯然極不協調,造成的效果肯定很滑稽可笑無疑。大人們都懂事,裝成啥事沒發生似的繼續使事情往下進行,可看熱鬧的孩子們沒這水平,早由衷地笑將起來:“哎呀呀溜光錚亮!”“看哪,解放軍叔叔光芒萬丈!”“小燈泡!”

無疑我在政委心裏打了無法磨滅的烙印,遊行完了他就批評我為什麽剃光頭。聽我說我們全班全體都剃了光頭,他深深吸了口煙說:“你們辦事頭腦簡單,腦瓜一熱想幹啥幹啥。怎麽能開這個玩笑?你想想都什麽人剃光頭?監獄勞改犯,和尚,蔣介石……你們剃得光光的,叫人看著對現實不滿咋的?不許再鬧這個笑話啦!”政委的話很嚴厲,但我感覺得到,他內心是看重我的,所以我雖對剃光頭這件事引起了重視(給人以對現實不滿的感覺那還了得),但並沒害怕。

政委一轉身,團長當我麵不輕不重說了一句:“嘁,光頭就是光頭什麽這個那個的這樣子。”他說得象自言自語,因為他理的就是平頭,幾乎快跟光頭差不多了。今天想起那件事還好笑,曆史也如人一樣常常鬧笑話。當時批評光頭對現實不滿,現在又天天講不準留長發,說長頭發是玩世不恭頹廢派,至使連長們常常得拎著推子攆那些新兵剪長毛。

但是,不管誰的命令也無法使一班光頭三天就長出長發來。三天後我們接到命令,全副武裝拉到旅順口去。旅順口,那是當年日本鬼子同沙俄血戰過的疆場。不過我們去既不是同“複活的日本軍國主義”作戰,也不是同“蘇修新沙皇”作戰,南朝鮮也不是,因為人家沒按我們的說法隨時都可能發動侵略。我們是做為無產階級專政柱石的象征去為旅大市革委會成立大會壯威風主要是參加遊行的。沒想到參軍後遊行仍這麽多。

我們偵察班頭發沒長出來又不能不讓我們去。全班買了一米鬆緊帶兒,每人半尺貼帽沿裏圈縫好領導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