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1月

若不是北國那個奇寒的早晨心血**搞什麽長征,我肯定不會看見解放軍被一個赤身**一絲兒不掛的女人當街抱住狂親亂吻而差點被驚車撞死,因而肯定也就沒有以下所寫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了。一切都是機緣所致,或者還需加引一句一位大文豪的話——性格即命運。

1

那個早晨我幾乎無法形容它有多麽冷。反正人在屋外站一小時不動地方準會凍成僵屍。我們的血卻熱得燃燒了,火焰熊熊足能烤化一堆又一堆冰塊。

離縣城十來裏遠的鬆花江凍有三尺多厚的堅冰,同時上去十幾掛馬車幾十輛汽車保險壓不塌。可寒冷那鬼東西卻象有把神刀似的,毫不費力就把鋼鐵樣的冰層割開幾裏長幾裏長的大口子。江冰開裂時傳出巨人受了刀割而寧死不屈般的沉重呻吟聲,我們在城裏都聽得見。從大江上分出來的小河隻剩淺淺一點水在冰下流,小河上分出的那些細漢子幹脆就凍實心了,凍死的小魚嵌在透明的冰裏看去活生生的,準是正遊著突然就凍住了的。最厚實最能忍耐的大地也凍裂了他媽的,甚至有些人家的單層窗玻璃也會冷丁嘎叭一聲凍裂了紋兒。好出風頭的風凍住不刮了,老是呼啦啦響的無數麵紅旗凍住不飄了,不管是家家的白色炊煙還是工廠的黑煙都象快要凍僵了,象他媽的一條又一條奄奄一息的黑龍白龍無力地向天上爬。麻雀那最沒出息隻會在熱鬧時湊熱鬧的小賊東西怕凍破了膽似的躲在屋簷下的窩裏不敢出來。屋簷下一掛一掛的大冰溜子被凍急了眼,誰的手一碰到它立刻就會被咬住。為人遮風擋寒的門凍得最可憐,一推或一拉它就發出哭一樣的吱吱聲。太陽的光芒不知是凍掉了還是收回去暖和自己了,冷冷地縮成一個月亮。比啥都精明的人當然不會在這時候出來踱方步了。

我囉嗦這麽一大通天氣是想說明當時我們的血有多麽熱。我們二十幾個紅衛兵人人都穿著軍上衣,紮皮帶背行李,左膊戴紅袖標右膊係白毛巾,半夜一點多鍾就集合起來急行軍,冒大雪繞縣城走了兩圈,整整四十華裏。吃飽撐的嗎?一夥窮高中生還是住宿生,一月十幾元夥食費無論吃什麽也撐不著就是了,一個個正象肚裏鑽了蛤蟆嘰哩咕嚕叫呢。純粹因為一腔熱血燒的。一年前的今天是我們徒步長征去北京出發的日子。這次夜行軍就是為紀念長征一周年搞的。

太陽剛露頭時我們剛好來到西城門下。驕傲的我們覺得太陽用謙遜的眼光瞅著我們是應該的。雖然路上冷冷清清一個行人沒有,我們內心一點不覺冷清。太陽在迎接我們,就是太陽在迎接太陽。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不是說我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嗎?我們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光輝業績。昨天我們剛幫學校食堂的王師傅把拐跑的老婆和老婆帶走的所有東西搶回來,還把拐王師傅老婆那老頭子遊了一頓街,看在那家夥貧農出身的份兒才沒打斷他的腿,隻往他脖上掛了雙破鞋拉倒。一個大字不識又瞎了一隻眼有點瘸的王師傅買了好幾張大紅紙求人寫大字報感謝我們。前天公審大會後槍決一個強奸老師又將老師殺死的流氓學生,是我們和公安人員一塊把那家夥押上刑場的,執行槍決時我和另一個長征隊員還參加了實彈射擊……我們長征出發時,幾乎全城的人都出來送行,除了兩個女同學,我們十個男隊員都剃了光頭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別看我們人不多,打的旗幟卻是“中國黑龍江學軍長征隊”,旗號之大可以想見我們雄心之大,或者說可以想見我們是怎樣的不知天高地厚。當時縣黨政軍第一把手都穿了軍裝親自把我們送出這座城門。城門高翹的飛簷上風鈴叮當作響,我們狂熱的心裏竟萌起“風嘯嘯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豪情。當時我們計劃是經著名現代女作家蕭紅的故居呼蘭過鬆花江進哈爾濱再到長春,奔四平至沈陽、錦州入山海關跨秦皇島進北京,然後橫穿整個中國到中越邊界的友誼關,當抗美援越的國際主義紅衛兵。計劃隻完成了一半,就被國務院“打回老家去,就地鬧革命”的通知截回來,唯有一人隻身從北京南下到了友誼關,雖然也沒去成越南而複返了,畢竟我們是長征紅衛兵。

我們自我感覺良好地步入古式城門了。感覺良好到什麽程度可以從走步的姿式和喊口號的表情上看出。使步走變成用力跺腳的齊步,一二三四喊得粗壯而節奏分明。加上城門四麵的回音更以為那震耳的效果是因為我們個個有一鳴驚人的力量。我聯想著解放大軍進北平,進山海關,進大上海,進友誼關等等情景。幼稚啊,由日本人監修的樣式雖古卻建於做亡國奴時代的小城怎能與那些具有曆史意義的名城大關同日而語呢。

一進城門我們唱起“紅軍不怕遠征難”來。腰帶束著的十幾張肚皮努力鼓動著,一起一伏,嘴中便相應噴出一強一弱的歌聲和一股一股的白氣。

象有意和我們比試高低,城裏迎麵走來一支隊伍。從隊列口號的響亮程度和步伐的氣勢分明覺出人家訓練比我們有素多了。縣城那些亂蒜我們全見過,沒有這樣的。哪路毛賊跑太歲爺頭上動土了?我們不甘遜色,急忙停下將褲帶緊束一扣,振作精神叫齊步子迎了上去。

萬萬沒有想到,是解放軍。這簡直是一支光芒四射的隊伍。從哪兒來的?幹什麽來的?啥時候來的?怎麽人不知鬼不覺就出現了?但見人家四路縱隊,一色草綠軍裝,紅領章紅帽徽白手套,抬手投足電動的一般,看得我們眼珠子直發綠光。我們相形見絀,心裏自愧不如卻硬撐著不肯示弱,兩隊擦肩而過時還先叫開了隊列口號。

人家的口號聲一下就把我們壓死了。“向——紅衛兵——學習——向——紅衛兵——致敬——”海浪般昂揚長雷般響亮,隊伍仍一絲不亂地前進。我們這支長征紅軍卻亂套了,沒有跑步變齊步的口令便擅自停下來,臉都變成鐵的,被那塊巨大的綠磁鐵吸轉過去。軍裝崇拜那年代,我們一顆顆年輕幼稚的心在這陣勢麵前哪能不失常地慌跳哇。那一瞬間我被吸引得頭暈向轉仿佛自己不存在了。

巧合永遠是有的,而細想那巧合後麵都有必然。一個寒冷的大清早,沒有任何人導演,街頭怎麽會演出一幕荒誕鬧劇。誰也沒防備,路邊一家忽然跑出一個赤條條的女人來,抱住帶隊的解放軍就狂親亂吻,雞兒啄米似的,頭上兩條長辮子黑蛇般在雪白的背上**。

所向無敵的解放軍隊伍亂了。英勇無畏的戰士麵對**人全癡呆了,沒人敢上前拉一把或推一下甚至有的低了頭或背過臉去。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長征紅軍們也隻見那**人閃電般耀眼的背影,沒誰敢跑近前去看看。

這個史無前例的時刻我們吸轉過去的臉又被一陣鑼聲驚轉回來。小路上又拐出一個人,小販敲鑼賣糖樣喊道:“我是走資派——我篡改毛主席著作——我罪該萬死——!”

我們的楊校長。準是那幫頭腦簡單心地不善良不知痛苦為何物又喜歡惡作劇的混蛋同學們勒令他這樣做的。這幾天一夥人故意趁天冷指派他往牆上抄寫“老三篇”,寫到《為人民服務》時不慎把“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中,革命後麵的“的”字漏掉了,被一個細心人發現非說是有意篡改毛主席著作。

真是巧合得離奇了。怎麽非在這時候從叉道上又拐出一輛馬車呢?馬車拉著一個不很大的薄板紅棺材。後來聽說是那個強奸老師又將老師殺死的流氓學生家雇人去收屍的。

馬車驚愣了一刹。當楊校長拴著紅布的鑼棰又揮舞著敲將起來時,那幾匹沒見過世麵又恐懼紅色的馬們象是商量了一下突然狂奔開了。楊校長毫沒敢遲疑提著銅鑼向馬車直衝而去。如果驚車撞了解放軍他個走資派豈不升級為罪該億死了?

不想他剛抓住車轅自己就被絆倒了,臉盆大的銅鑼摔出轟隆巨響,驚破了膽的轅馬更瘋狂地一躥,馬脖子上成串的銅鈴愈加嘩啦啦響得驚心動魄。四匹馬裹著一團惡響衝鋒陷陣樣朝前邊的解放軍和抱著解放軍的**人奔去。三顛兩顛車上的紅棺材和車老板都滾下車,走資派楊校長卻緊緊拽住轅馬鞍沒有撒手。

解放軍隊伍迅速散到路邊,可帶隊的首長還被**人死抱在路中間親吻呢!忘乎所以的驚馬們不管這些,仍毫不減速也不拐彎地跑。

千鈞一發之際被死抱著的解放軍拚命一掙,**人一個趔趄倒向路旁得救了,他自己卻來不及躲閃被馬沉重地撞倒。後來知道那**人是個未婚的瘋姑娘,曾是一個軍官的未婚妻,因政治問題被拋棄後瘋的。被拋棄之前那軍官抱著她的**這樣親吻過,所以她瘋後常常**並且見著軍官就抱住親吻。

這幅荒誕離奇說來叫人難以置信卻實實在在真實的一幕,在我腦中打下的烙印太深了。如不把我大腦的溝回統統磨掉想忘記它是不可能的。真是看見一次夢見千回。以後二十年的生活中常常下意識地閃出這一幕,使我疑心是不是上帝在啟示我這畫麵有什麽象征意味。

當人們七手八腳用紅棺蓋做擔架抬著那解放軍上醫院時,我們知道了,他是新兵團團長。他們是來征兵的,昨天夜裏才到。

啊?

啊?!

啊!

因“**”停斷了一年的征兵工作又恢複了。

停課鬧革命兩年的我們終於遇上一個新的刺激。

這等於,全國,終於有一所大學,當時最有權威的毛澤東思想大學校,開始招生。

就在那時,我忽然萌生的念頭瞬間便長成參天大樹不可動搖了。

2

連厚厚的灰塵都不肯擦一下我就伏在窗前寫起講演稿來。還臭幹淨什麽,一當兵就穿軍裝了,這身老百姓衣服該進紅衛兵博物館了。我奮筆疾書:

“……翻開縣誌,自從跑馬占荒地,反滿抗日到如今,請問,全縣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我想這兒應運一下力氣,然後突然抑揚頓措道)沒——有——從來——沒有過——!”(然後不給聽眾一點思索餘地,突然江河直下般念道)“二個月當中,天上有寒風襲擊恫嚇,地下有大雪圍追堵截,東方紅戰士不畏艱難險阻,跨鬆江,過遼河,翻雪山,越草地,朝辭貧農院,夜宿工人家,披星戴月,一步步丈量完遼沈戰役廣大戰場,從天下第一關又途經平津戰場,終於勝利到達北京,並有一人南下到韶山,最後奔赴大西南,想代表東方紅戰士參加偉大的抗美援越戰爭做國際主義紅衛兵……”(我這是照毛主席“論長征”扒下來的,我自認為是傑作,寫得激動不已,我是為我們團“紀念長征投筆從戎”大會寫的)

“講到長征,請問有什麽意義呢?長征是宣言書,它向全縣人民宣告,東方紅戰士不愧是解放軍的後備軍,長征是投筆從戎的大演習,它使東方紅戰士學到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學到了軍事常識,學會了宣傳群眾,學會了吃苦耐勞,同時也使沿途的紅衛兵懂得了,隻有長征的道路,紅衛兵才能真正成為解放軍的後備軍。”

“長征又是收割機,它收獲了沿途所有能收獲得的新思想、新經驗,尤其是解放軍的好傳統好作風。一年多來,解放軍的思想作風已在東方紅兵團發芽、長葉、生根、開花、結果。”

“今天,我們紀念長征,就是要投筆從戎!我們的紅司令毛主席向他親手締造的解放軍發出了征兵的號令,我們,毛主席的紅衛兵,解放軍的後備軍,首先最最堅決地響應這個號召!”

“最後讓我們振臂高呼:革命的紅衛兵是積極的當兵派!不積極當兵不是真正的紅衛兵!當兵是同工農兵相結合的最好行動!”

我放下筆,興奮地搓搓手想琢磨幾個更響亮的口號。

爐子燒得很熱,結了厚厚霜花的窗玻璃被烘出個圓鏡麵來,禮堂山牆塗的長方形油漆象大紅的電影幕布映進我眼裏。紅幕布上有個黑色的人在動。貼近窗子擴大一下視野,我看清是敲鑼遊街驚毛馬車的楊校長登一架梯子在繼續寫《為人民服務》。他右手舉一隻毛筆,左手提一隻白鉛油小桶,小本《老三篇》用皮筋兒套在右袖頭上。他看一眼袖頭往牆上寫一筆,每寫一筆就把手送到嘴邊嗬一下。他嗬一下,我心便象被捏了一下,我寫講演稿這屋原來就是他的辦公室呀,一年當中最冷的一天全校人都在爐筒燒得通紅的屋裏鬧革命,卻讓他在露天裏寫字,手快凍僵了吧。他早晨遊街撞傷了腿,不疼嗎?他臉上沒有一點怨氣,心裏也沒一點想法嗎?他將來……能……成為……我的……嶽父嗎?我當兵一走他的女兒……她……會愛我……嗎?

兩個戴袖標的學生忽然跑到楊校長腳下抖開一張大紙,嘩一盆水把那紙潑凍在牆上,嗬著手趕緊跑回教室。

喔喲,楊校長從梯子跌下去了!不聲不響象跌下一個物件,我的心忽悠翻了一下,失聲叫起來。

“大白天見鬼啦?”寫完會標也在準備講演稿的吳勇被我嚇一哆嗦,筆掉了。

“智多星你他媽看!”我指指窗外,“楊校長摔下去啦!”

我倆都看見了,楊校長象台黑色的永動機毫不停頓爬起來又登上梯子。白鉛油沾滿身,象換了件黑白混合的迷彩服。

“把他弄屋來批一頓吧?”我央求吳勇。

“管他幹什麽,‘紀念長征投筆從戎’大會是大事。”吳勇也是我們東方紅兵團負責人,許多事都是他出謀劃策,我們團都管他叫智多星。

“哪怕咱倆把他叫來訓一次話,時間長點就行,啥準備都不用!”

吳勇智多星的眼睛狡黠地盯我一下。“我明白了,‘宋江’同誌的招安之心又來了,想叫他的‘皇帝’回金鑾殿暖和暖和,別凍壞嘍!”

不怪人家罵吳勇是我們團狗頭軍師,我們團都用梁山泊軍師吳用的綽號稱呼他。他的賊眼睛真毒,一眼就把我心思看穿了。我說,“今天能凍壞人的!”

“感情用事!大事還幹不幹?”

“軍裝一穿遠走高飛,還有什麽他媽大事?”

“‘紀念長征投筆從戎’大會是大事,不少事還沒準備呢!”

我隻好自己溜到楊校長腳下。看見方才用水潑到牆上那紙是一張海報:走資派楊文軒故意製造驚車事件撞傷解放軍,特定於明日在大禮堂召開批鬥大會……

別團還不他媽知道征兵這件事呢,讓他們瞎忙活去吧,老子的團又走在前麵啦。

一滴血從楊校長手中甩下,正好把他的姓打了道柳葉形的紅杠。

我嗓子有點哽。“楊老師,勒令你馬上下來!”凡是單獨見到他我無論如何不好意思直呼他的名。那層見不得人的特殊關係使我呼不出口。

他連忙下來了,那樣子倒象他是學生我是校長。我不敢正眼看他,強裝憤怒道:“不許你用血手玷汙毛主席語錄!勒令你立即戴上手套!”我把我的手套往他眼前一扔,“勒令你馬上回家寫檢查,明天送交我們團部!”

他為難地瞅著我不敢走,我知道他心裏肯定在問:“革命造反團叫我寫‘老三篇’的任務咋辦?”

我跑回團部打開擴音器向全校廣播:

“東方紅兵團勒令:楊文軒必須立即停止用血手玷汙毛主席語錄,滾回家寫一萬字檢討書交東方紅兵團批判用!”

楊校長這才瘸著走了。

我回到團部長籲一口氣,想跟狗頭軍師談談當兵的想法,我還不知他個人究竟怎麽打算呢。長征時本來他也剃頭宣誓了的,可真要出發他又說父母不同意不給錢什麽的沒有去。其實我懷疑他是看跟我好也跟他不錯那個女同學沒去,他才不去的。我把長征那次做了潛台詞問:“這次父母能同意嗎?”

“身體合格,父母敢不同意嗎?國家征兵又不是咱們自己搞大串聯!”他他媽說得滿硬氣。

門忽然被推開了,進來的人帶了電似的把我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刺激了一下。這是那幾天我最怕見到又最想見到見不到想得吃不好飯一旦見到又不知所措的人,我的同班同桌又同一個紅衛兵組織卻不是紅衛兵的女同學楊燁。不管寒假暑假星期天還是長征途中我思念得最厲害的是她。她清秀的臉,利索的鼻子,果斷的嘴,會跟我說話的幽深的黑眼睛,還有怎麽看都比演員有魅力的一舉一動,都使我經常朦朧地幻想,將來能和她一起生活嗎?我相信她也這樣想過,因為她曾在還我的一本書裏夾過這樣一張紙條:我是個男的多好哇,我們就可以總在一起啦。同誌。假期裏她在給我的信中解釋道:世界上沒有比同誌二字最美麗的字眼了,它包含了人間最寶貴的感情。

她使用這樣動人的稱呼跟我秘密通信,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她學習成績又出色並且是楊校長的女兒,因而她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都能撥動我的心弦。但我不敢公開炫耀我的幸福心情,不光因為那樣等於出賣楊燁,在我覺得,隻有秘密進行的交流才是最甜蜜的。可又覺得,甜蜜漲得太滿時,沒有一個人幫助分享也怪難受的,我就把我倆的秘密告訴了最要好的一個男同學了。“**”逐漸分了派。我和那男同學分別參加了對立派組織,他把我和楊燁的秘密及證據披露了。我是東方紅兵團的頭頭,楊燁又因父親走資派問題沒能當上紅衛兵而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參加了我們團。我倆的關係一披露我們不就被誣蔑成“明鬥暗保團”了嗎。秘密是長征走後傳出去的,回來我就不敢和她見麵了。

楊燁這時公然跑進我們團部來找我,我自然慌了手腳。我以為她父親出了什麽意外。

“我媽……告訴的,……解放軍受傷……做手術,需要輸血……”楊燁喘得紅霞滿臉說。

楊燁母親是醫院醫生,這消息肯定準確。我忽然鎮靜下來。不用怕了,當兵一走,誰說什麽說去吧,當了兵就是革命戰士,誰說什麽也是白說。

“狗頭軍師,走,輸血去,我們紅衛兵的血和解放軍流到一條血管裏!”我不加思索抓起帽子要走,吳勇拽住我吩咐楊燁:“你先走,我們隨後就到!”

我和吳勇集合了八九十人,打著東方紅兵團團旗跑向縣醫院。我們在大街上招搖過市,跑得神乎其神。“**”兩年多也沒遇過流血獻身機會,現在去給解放軍獻血就是最神聖的獻身舉動了。跑著的時候血流就崇高得直脹脈管啦。

剛到醫院,井岡山兵團和革命造反團一百多人隨後也跟來了。院領導見呼啦來了二百多人,慌忙在門口阻攔著:“紅衛兵戰友們,有事跟我說,我是革委會副主任,第一副主任,主任不在家……”

第一副主任立即被團團圍住,亂七八糟的喊聲石塊般向他投去。

“我們來給解放軍獻血!”

“我們先來的!”

“我們!”

“我們!我們!”

第一副主任害怕了。這些熱血方剛又加了派性催化劑的紅衛兵老爺別因為輸血再鬧出一場流血事件來。他轉喜為憂舉起雙手連連呼喊:“紅衛兵戰友請肅靜,請肅靜!你們主動來獻血,這是對解放軍的最大熱愛,也是對我院新生政權的最大支持,我代表全院革命職工向你們致敬!但是我們沒有血庫哇,用不了這多人輸血呀!”他環顧左右哀求著,“先來的這個團留二十人就夠了,其餘各位小將請回吧,我再次代表解放軍向你們致敬!”

“胡說,為什麽光先來的輸?”

“我們的血非和解放軍流在一起不可!”

“讓這個囉嗦第一副主任滾開,他代表不了解放軍!”

……

我們三派組織的人搶著要往裏擁。第一副主任頭象一隻水袋紮了許多小眼兒,汗一滴接一滴往外漏。他急中生智喊了一聲:“解放軍來啦!”一窩蜂似的我們愣靜片刻,他趁機回頭朝走廊大喊:“解放軍同誌快出來!”

真出來一位解放軍,操一口我沒聽過的南方口音一揮手:“都說你們黑龍江冷,瞧你們交談得多熱乎,哪有冷的意思?”

解放軍把我們激烈的爭吵說成交談,緊張氣氛一下鬆懈了。他學著黑龍江人用嘴嗬了嗬手:“不過也確實冷,你們不顧寒冷來獻血,我代表受傷首長向你們致敬!”他哢地一個軍禮,然後快刀斬亂麻似的一放手,“但是,不可能人人都輸血,不可能!你們不是總說,紅衛兵是解放軍的後備軍嗎?真這樣認為,請聽我指揮。”他稍一停頓,“不願聽指揮的靠邊站!”

沒有靠邊站的。“那就是沒有不聽指揮的。那麽,請聽口令。”他用新鮮的南方口音喊出的嘹亮口令很震撼人:“立——正——”

我們一個個歪斜的身子真都立正了,前邊幾個沒立正的被他指指鼻子不得不也悄悄立正。

“向後——轉!向前五步——走!”

三派組織的人都按他的口令做了。

他站在五步開外講話。“我——命令,你們每個團,選出七名代表,五分鍾內,把名單報我。不在名單的,馬上離開醫院。同意嗎?”

“同意!”

“同意!”

……

我卻喊:“不同意——!我們團先來的,名額要多!”

“反對解放軍的命令不是革命派!”

“革命派堅決擁護解放軍!”

解放軍把手刀似的一砍:“先來的可以多一名。有反對的嗎?”

沒人敢說反對。

我在我們的團旗下模仿解放軍的果斷勁兒迅速點出七個人名,“多這個名額給楊燁,是她報告的消息。”若不是決定去當兵,我是不敢這樣說的。我怕大家再爭論,“救解放軍要緊,時間就是生命,誰再爭就是沒有路線覺悟了!”

我沒容大家爭就把名單報給解放軍,其中當然有我。輸血本來是以前出重金都沒人願幹的事,我們竟看成是一種榮譽和待遇。我說自己和楊燁名字時似乎象當今替自己走後門辦私事樣忐忑不安。

解放軍公布名單念到楊燁時被打斷了。

“不許走資派女兒的血往解放軍身上流!”

“選這樣的人給解放軍輸血別有用心!”

我忍無可忍赤膊上陣反駁他們:“解放軍沒說非選貧下中農子女!”

“你們自己沒有路線覺悟嗎?”

我說:“輸血為了救人,誰耽誤時間才別有用心。”

“救人?她爹製造驚車事件撞傷解放軍,她又來‘救’,配合得好哇?”

我氣得罵了:“放屁!”

各式各樣的帽子便嗖嗖朝我飛來。“保護走資派,辱罵革命派!”“東方紅一小撮居心叵測!”

我們團和他們對吵,院裏又亂成一鍋粥。

解放軍喊住大家問誰是走資派女兒。

吳勇說:“楊燁父親是我們校長,她同父親劃清界限了,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劃清界限有什麽表現?當場咬破指頭讓大家看看!”

我說:“獻血不跟咬指頭一樣嗎?”

“不一樣!”“不一樣!”

解放軍說:“那你們就換個人!”

我賭氣衝楊燁吼一聲:“不換!咬給他們看看!”

她不咬卻哭著跑了。跑得我好窩火,這火也包括解放軍一份,解放軍怎麽也說換呢。

3

不知因為年輕力壯還是那年代人的狂熱精神變成體內什麽特殊物質了,輸完血什麽營養也不補充就連續熬夜,廢寢忘食也沒有疲勞感。參軍報名體檢後,我就騎自行車下鄉家訪。哪個團體檢合格的,家訪工作就由哪個團的負責人做。大煙雪埋住了鄉間小路,我便扛著自行車在雪裏跋涉,整整一個星期才回自己家“家訪”。

我家離學校四十多裏。柳條編的院門掛著鎖頭,柳條枝子被雪埋了半截,夏天園子裏紅紅綠綠瓜菜的影兒一點不見了,怪淒冷的。弟弟妹妹們上學,爸爸媽媽哪兒去了?

我繞到房後看見井邊瘦驢樣懸著的軲轆。軲轆太象一匹蒼老的瘦驢了,象瘦驢探頭喝井水時凍僵在那裏。一層一層乳色的冰把井台築得舞台似的,我曾在井的舞台上演出多少故事啊。有年夏天我們一幫小孩搖水喝,柳罐裏搖上一大塊冰來,你一口我一口邊吃冰邊唱道:“我是一個兵(冰),來自井窟窿,夏天的烈日曬不化我,從春硬到冬。”井啊,我要遠離你當兵去了,就是書上寫的背井離鄉吧?

我忽然望見爸爸。他趟著雪,背一大捆柴從鎮子西邊往回走,眉毛胡子上都掛著霜。我跑上去接過爸爸肩上的柴,想說天這麽冷,又有病,在家歇著得了,又說不出口。每年放假我都回家打柴,**以來寒暑假都沒了,我一天都沒回家,光說叫爸爸歇著,燒什麽呀。爸爸病休每月隻開四十多元工資,供著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念書,媽媽又有病沒工作,家裏月月緊得不行。我長征串聯去,爸爸咬牙預借了五十元工資加我預領的幾個月助學金勉強湊夠費用。太難為爸爸啦。他病休在家總不著閑卻很少買什麽吃的。秋天去縣城看病還給我帶一罐子肉炒鹹菜和不少鹹鴨蛋。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真想回家伺奉他和媽媽幾天。他卻說:“好好參加運動吧,別做壞事就行!”還特別囑咐說:“隻要你別打人,別胡鬧,家裏不用你操心了!”所以“**”以來我幾乎沒在家閑呆一天,沒幫爸爸幹一點兒活,這時怎好說些無用的空話呢?

倒是爸爸先放下背上的柴說:“放假啦?”說著便是一陣咳嗽。爸爸媽媽一天總是咳嗽,那痛苦的咳聲最讓我難過了。劇烈的咳聲使我沒忍心馬上說出要當兵的事來,就說:“沒放假,回來看看。”

“夥食費又沒了吧?”爸咳嗽著。

我兜裏還裝著兩元多錢,每天光吃飯不買菜,足夠十天的夥食費了。我說:“還有不少錢呢,就是回來看看!”

“不好好參加運動,來回跑啥?”咳了一陣,“複課還沒有信兒嗎?考大學也還沒指望嗎?”

爸爸也真是的,什麽形勢了還惦著考大學!他越這樣關心考大學我越不忍心跟他說當兵的事了。我支吾著往家走。

媽媽不知上誰家串門也回來了。我忽然發現媽媽兩鬢的頭發全白了,我隻在《白毛女》電影裏看過白頭發的人,媽媽的白發使我格外心酸,媽媽還不滿四十歲呀。

媽媽見了我隻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就上炕做她的事去了。她從泥火盆裏拿出烙鐵烙窗子上的厚霜,她想烙出塊透明的地方讓屋裏亮堂點。她就那麽默默地烙著,兩大縷銀白的頭發比窗上的霜還白。媽媽不會問我冷不冷餓不餓了,她兩年前不知何故突然患了精神病,瘋了一陣,治好後就這麽麻麻木木的,一天佝僂著腰默默地幹點什麽,伴隨她的就是發自她自己的永不停息的咳喘聲。當不當兵的事不用跟她說,說她也不關心。去年長征去,別的同學母親都抹著眼淚送,我媽沒事似的就那樣默默地看著我走了,倒是爸爸送了我好遠。

我生著爐子,給爸爸媽媽燒熱水。我用兩隻大碗滿滿地衝了奶粉端給爸爸媽媽。

媽看了看問:“這是啥呀?”

我說是奶粉她也沒問哪來的,便喝起來。

爸爸問:“哪兒來的?”口氣裏帶著猜疑和氣憤。在他(在我也是)看來,拿錢買奶粉喝簡直是敗家子了。不是買的,那麽是當紅衛兵搶的或是偷的他會揍我的。我沒敢說是輸血發的,那樣他不會喝而且要為我擔心的。我謊說一個同學送的,便出去了。

我偷著拿了柴刀跑到鎮子西邊的小山上砍回一大捆柴來,看見爸爸在淘洗大米。那時每月每人才一斤大米,他舍不得買,就是買了也輕易舍不得吃,卻給我做上了。我一激動,摸了摸兜裏的兩元錢,上街買回半斤熟豬肉,二兩燒酒,自己又炒了一碗黃豆,連解放軍慰問的奶粉、白糖和幾個蘋果一塊擺上桌子。

弟弟妹妹們回來一見桌上又是大米飯又是酒肉,愣愣的看看不敢上桌,他們哪敢相信這些耀眼的東西會是他們的食物。弟弟最小,他經不住也掩飾不住這些飯食對他的**,直咽口水。這時我對全家誰都那麽疼愛,好像我當兵一走把沉重的生活擔子都推給了他們,心裏虧歉得不行,我不忍看弟弟流口水了,招呼說:“都快上桌吃飯吧!”

小弟弟貓似的嗖一聲竄上桌,碗沒端起來一隻手已試探著伸向盛著十幾片肉那隻盤子,大妹妹瞪了他一眼,他遲疑著將手縮了回去。我咬咬牙給他夾了一片說:“這幾片肉是給爸喝酒的,你吃一片行了,來,咱們吃豆,蔥花油豆可香了!”我一一給他們盛了一平碗大米飯。大米飯是裝在小盆裏的,旁邊的大盆裏是紅色的高粱米飯。

媽和小弟弟端起來就吃。大妹妹卻把大米飯倒給我,說吃大米胃酸,於是盛了滿滿一碗高粱米。我端著大米飯心裏而不是胃裏真有一股酸楚的水在湧,我把白飯推給小弟弟,也盛了紅飯。

爸爸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他給每人夾了片肉,說:“都吃吧,我吃肉不行,更咳嗽!”

不管怎樣無知我也知道,吃肉是不會咳嗽的,為了讓爸爸那顆心吃了肉能踏實些,我帶頭把夾給我的肉咬下一半。不知怎的,咽下那半片肉我真的咳嗽起來,我知道那是心情激動的結果,我順勢把剩下的半片肉夾給小弟弟:“吃肉真咳嗽,給你吧!”

小弟弟狼吞虎咽地將肉吞下去,說:“我吃肉不咳,誰還咳給我!”

媽重重咳出一口痰吐到火盆裏埋掉,用筷子點點小弟弟的腦門說:“兔羔子,你個小孩崽子咳什麽!”她把筷子從小弟弟腦門移到碗裏,夾起那片肉吃下了。她已經沒有正常理智不知疼愛孩子啦,她嚼著肉還數落著小弟弟說:“咳什麽咳,看咳嗎?”

大妹妹咬咬嘴唇將自己那片肉夾給媽媽,媽媽又叨叨著咽下了。

爸爸開始喝酒,其實隻有三五片肉供他下酒,他便跟我們一樣一顆一顆不停地往嘴裏扔著黃豆。桌上響著全家人咀嚼黃豆聲。兩盅酒下肚,爸爸忽然伴著蹦蹦的嚼豆聲說我:“你回來好像有什麽事?”

我終於說:“爸,我要當兵去,體檢已經合格了。”我盼望爸爸能象送我長征那樣歡送我參軍。

可是半晌爸爸才放下酒盅:“這大的事兒應該和我商量一下!”

“爸,你在家養病,生活這麽艱難,我是不該走,可是……現在我不也住宿嗎?考大學不也得離家?”

“我不是讓你在家伺候我。我當了這麽多年老師,還不知道嗎,咱們鎮上,哪年征兵不去幾十個?考大學的,十年八年都不見一個。國家兵源不缺,人才缺,又不是戰爭年代……”

爸爸病休幾年不上班,確實跟不上形勢了,他這種話要在學校說早該批得體無完膚了。我說:“爸,你在家也不聽廣播呀?”

爸爸回身擰開櫃台上的半導體收音機,放了一會,關了,“搞‘文化革命’就更該重視文化教育嘛!”

“爸,我就是想當兵,一天也不願在學校等了!”

爸爸異常感慨:“又沒發生戰爭,何必非讓學生當兵呢?”

“爸,不是非讓去的,我自己要去。”

“圖虛榮!”爸爸有些生氣了。

以前,爸爸的話對我們從來是有權威的,“**”了,雖然我還尊敬他,但他的話卻失去了權威性。我反駁他:“解放軍也是大學校,我到這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可以當軍事家!”

“軍事家?咱們祖輩沒出過一個兵,到你這兒就能出軍事家?”

媽媽不著邊際插嘴道:“挺大人跟孩子打仗,要找小老婆?你們爺倆誰找?”

爸爸歎口氣不說話了,悶頭喝酒。我說:“媽,我要當兵!”

“當尿冰當屎冰?屎冰尿冰多的是,還用人當?”

一聽媽媽說瘋話我的心便又酸又軟了,但當兵的決心已定,無法更改。吃了一會兒飯,我又央求爸爸:“爸,我當兵一走,家裏還少個吃閑飯的,不交學費了,衣服也不用家裏買了!”

爸爸還是悶聲喝酒,不時咳一陣。大妹妹是初中生了,懂得小夥子該到外麵奔個前程的道理了,她替我說情:“爸,讓我哥去唄,家裏活我幹!”

妹妹跟爸爸是不敢講道理的,她隻能用感情來動搖爸爸的決心。她也知道,不管爸爸同意不同意,我都不會改變主意的,隻不過爸爸同意了事情會圓滿些。我很感激妹妹。

這時東院鄰居傳來爭吵聲。我過去看看,原來鄰居家的小虎子也體檢合格了,公社武裝部家訪,小虎子他爹不願意兒子當兵,和人家吵起來。我回來跟爸爸說:“小虎子他爹也不想叫小虎子當兵,和武裝部的吵起來了!”

爸爸歎一聲:“社會青年也不想服兵役,這哪行。你就去吧,服完兵役再上大學也行!”

爸爸一說同意我反而更不安了,好像全家人都為我做出了犧牲,而我則是做了虧心事的自私鬼,是為自己奔前程去了。這種心情使我一連兩天沒出家門,裏裏外外幫爸爸媽媽幹活,挑水、掃院子、清理廁所,給全家人洗衣服,帶弟弟玩……我把“毛選”中的軍事著作都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歐陽海之歌》,越讀當兵心越盛。爸爸看我當兵心鐵了,慢慢也高興了:“要當就好好當吧,咱家祖輩沒一個當兵的,你也算代表老柳家為國盡義務了,我們就是光榮軍屬!”

4

一回學校吳勇就親哥似的拽住我說:“你光顧回家了,快找找去吧!”

“找什麽?”我抽回胳膊。我不習慣男人之間拉拉扯扯的親昵勁。

“名單定了,全校一共七十人。”

“沒有你嗎?”

“我最後一名。”

“當上就行管他媽第幾名!”

“沒有你!”

“沒有我?”

“真的!”

“開玩笑!”

我真以為吳勇開玩笑。怎麽會沒有我呢,絕對不。我身體一點毛病沒有,表現可以說最突出的,“打砸搶”等不法行為一點沒有。隻給一個人發軍裝也該是我,何況七十人。

我跑縣武裝部一問,真象吳勇所說。我象當頭挨了一捧棰。

以前我一點都不知道,爸爸反右時內定為“中右”,他還是偽滿洲國國立高等中學學生,光複那年學校黃了,他又和幾個地主富農子弟到敵占區去上學,可能入過國民黨辦的士官學校和“三青團”。後兩者是懷疑。武裝部的人說曆史不清比清楚更難辦。

我害怕了。小時候在山裏走夜路聽見狼嗥都不怕,造反、大批判、大串聯……從來沒害怕過,現在卻怕得要命。“不是重在表現嗎?”我問武裝部那人。

“‘**’以來第一批兵,質量要高!”

我忽然變矮了,矮了許多。我竟是個質量不高的人啊,還一腔熱血,神聖地以為除了毛主席和解放軍自己最革命呢?自以為赤誠卻被排斥在外的心象被鉗子夾著浸入苦醋缸裏。

我跑回宿舍蒙頭哭起來。我想起自己抓過一個撕大字報當紙賣錢的撿破爛老頭,因那老頭有曆史問題,我們就把他批鬥了。原來自己父親也有政治曆史問題呀。

那個**的瘋女人在我的淚水中出現了。我忽然理解了她被癡愛的人突然拋棄為什麽會瘋。我近乎神經失常在宿舍亂轉。如果我瘋了該抱住什麽狂親亂吻呢?我就這樣被甩下了?甩在革命隊伍之外?我怎麽能受住被甩下的滋味啊。上小學那年,一塊玩的孩子都上學了扔下我沒人玩,我也非要上學,可不到年齡。我在家打滾哭,沒辦法爸爸幫我瞞一歲才得以入學。初三那年團支部發展我入團,各方麵都夠,就是年齡差一歲,我很難過,是團支部書記親自替我瞞一歲入團的。高中時選人民代表,全班同學都夠公民年齡都有選舉和被選舉權,唯我不夠,我又心裏不好受,是班主任老師替我瞞一歲才得以和大家一道參加投票的。親人和師長們幫助下的三次瞞,使我人生開端心靈中就潛下一個怕的陰影——怕被甩下,因而事事想搶在前麵。那三次溫暖的瞞使我沒被甩下,現在又被甩下了親人和師長們無能為力幫我瞞了。

傷心、疑慮、憎恨,不甘這四條漢子輪番同我交戰,累得我精疲力盡。

……全校所有人都當兵走了,連楊燁也穿了軍裝,隻剩我自己。我追上拉新兵的汽車扒上去,吳勇他們卻往下推我,楊燁也幫他推。我恨透了你咋也推我!我掄起拳頭揍她……

我的拳頭打著了吳勇為我端來的晚飯,兩個饅頭在地上滾著。“完了,當兵資格都沒有了。”我有氣無力說。“吃飯還有啥用!”

“不能完。我詛咒,一定讓你當上兵,哪怕我去不成,不然那幫小子會說我們東方紅頭頭隱瞞家庭曆史被解放軍甩啦,那我們團就得完蛋!”

“辦法有兩個。第一,立即聲明同你父親劃清界限,然後寫血書。這叫重在表現,你肯嗎?”

我怔住了。寫血書可以,發表聲明我做不到。

“第二”,吳勇回身瞧瞧是否有人才小聲說,“讓楊燁找接兵團長——”

“讓誰?”

吳勇神秘地示意我小點聲,“讓楊燁,沒想到吧?”

這時候了他還跟我這個找救命稻草的人賣關子開玩笑,真他媽不是人。“別扯蛋了,她自己還泥菩薩過河呢。”

“她過不了河能保你過河!”他以顯示的口吻告訴我,新兵團長是楊燁的舅舅。她所以最先知道輸血的消息就因為這個。

荒唐。楊燁爸爸遊街撞傷自己大舅哥,楊燁卻沒資格為自己舅舅輸血,而以往楊燁所有秘密都是我最先知道,現在竟由吳勇賣關子告訴我。一股酸酸的血水又從心頭傷口滲出,但我硬逞能說:“這兩點我都做不到!”

“想進門又不肯低頭,那就隻好進不去嘍?”

“我既不低頭又要進門。”

5

“長征紅軍來看望解放軍這樣子?”楊燁舅舅從病床坐起,摸出兩個蘋果:“沒啥招待紅軍這樣子,請坐吃個蘋果這樣子。”他很重的口頭語跟蘋果一樣使我覺得新鮮。可我哪有心思饞蘋果吃。“不吃!”我說。

“嘿,紅衛兵沒造反派脾氣這樣子,見著好吃的還不吃這樣子!”他傷準是快好了,要不咋有心思跟我開玩笑。

“我吃你的蘋果了!”

“嘿,真能說胡話這樣子,你插隱身草偷吃的這樣子?”

“給你輸血慰問的。”

“嘿,血都在我身上流了這樣子,我還沒感覺出來這樣子!”他捏捏手腕暴出的血管,“看見了,果然有你血這樣子。”他拉我坐,“長過征,輸過血,當了兵不成英雄才怪呢這樣子。”

“兵都當不上,能成英雄才怪呢!”

“這麽說你是找我……當兵這樣子?”

“是。”

“你是戰鬥隊長還是團長……這樣子?”

“兵團團長!”

“那肯定是縣裏舍不得放你這樣子,長征紅軍兵團團長比我官都大,誰舍得放這樣子!”

我講了原因。他沒了玩笑,皺起眉頭。“是這樣子,是這樣子。”

“這樣子就不要啊,不是重在表現嗎?”

“你的表現……我還……不了解這樣子。”

“血都獻給你了,三百毫升,還不了解?要不我再流點血,寫份血書!”

“不不,不用這樣子!”他被我不惜流血的勁頭感動了。“我當兵時人家也不要這樣子,哭哭啼啼硬跟去的這樣子。”忽然改口說,“不過我那時……年代不一樣這樣子。”

我看出他的同情心便抓住不放了:“要不要我也非跟去不可了,首長,你一定幫我講講情!”

終於研究到我了。我聽見楊燁舅舅替我講情的話,也聽見縣裏的人說我不能同父親劃清界限的話,還聽見說我在對待楊校長的問題上立場也不堅定的話。我氣得忘了是在偷聽會議,突然闖進屋。在他們都愣住的當兒,我一口將右手中指咬破了,甩了甩,抓過會議記錄本寫了兩個血字:當兵!驚歎號那一點我是狠狠頓出來的。人說十指連心,千真萬確。寫完血字我才覺出咬破的手指鑽心疼。我一言不發站著盯他們。

楊燁舅舅拿起血字問我:“你是大聯委副主任這樣子,紅衛兵團長這樣子,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非要當兵這樣子?”

我明白他是在替我問大家。

“你們為什麽非要征兵呢?”我大聲反問他實際是反問那些不同意的混蛋。

“好了這樣子!”楊燁舅舅拿著血字說,“還有要說的嗎?”

我已從他口氣裏聽出他要定我了。“如果沒有要問的,我就沒什麽要說的了!”

他掏出手絹連他的手套一同扔給我。“包一包戴上手套走吧這樣子。”

我什麽也沒拿轉身走了,不再在窗外偷聽,也不在雪地等。我攥著流血的中指坐到收發室的火爐旁。呼呼啦啦的爐火為我唱起了催眠曲。

童年啊!北方長大的男人們,誰的童年沒有一首當兵謠哇。不管是由媽媽奶奶姑姑還是阿姨帶大的孩子,哪個不盼買一支好玩的槍呢。有錢的,會給孩子買一挺機關槍、衝鋒槍。錢少的,會給孩子買一支大肚匣子或一勾嘎嘎響直冒火的手槍。沒錢的也要用秫杆或柳條給孩子綁紮一支長槍,再不就用木頭削一把小鑥子。而得到槍的孩子們哪,不管三個、五個還是七個八個,到一塊的時候最喜歡做的遊戲就是模仿小人書或電影裏的人物從軍打仗。從使用熱兵器的李向陽、楊根思、黃繼光、董存瑞……到使用冷兵器的林衝、趙雲、羅成、嶽雲,托塔李天王……大家都爭搶著扮演。有時光為爭當一個英雄角色就要混戰無數場的,分不出勝負便不得不以真假某某告一段落。就連有些女孩也搶著充當花木蘭、穆桂英以及雙槍老太婆啦。我們的兒童戰爭幾乎連年不斷,從春秋戰國打到大澤鄉起義,然後是三國鼎立、瓦崗寨、梁山泊、三俠五義一場一場打下去,直打到抗美援朝再反複亂打,哪一個身上沒有幾處傷痕啊,有一回我跟媽媽去夜校聽課,老師正教一幫婦女們唱“王大媽要和平,要呀麽要和平”的歌兒,教完了叫婦女們討論:你要戰爭還是要和平。我插嘴說,要戰爭唄!大人問我為啥要戰爭,我說,要戰爭好拿槍打仗唄。

解放軍走了,他們和他們的帳篷、衝鋒槍還常常回到我的夢鄉。從此《我是一個兵》的歌兒就被我們唱得滾瓜爛熟了。冬天除四害,我能在拉開皮條彈弓向樹上的麻雀射泥彈時信口唱出“我是一個兵,打你不留情,老師向我要你的腿,不打咋能行……”夏天,從深井裏用轆轆搖上一罐水,忽然發現裏邊有幾塊冰,大家瘋搶著含進嘴裏解渴時,又可以順嘴唱出,“我是一塊冰,吃了肚子疼,跑肚拉稀別怨我,怨你好吃冰……”不管春夏秋冬,幹啥事時我們都能順口把歌詞兒改一下唱起來。

春節啦,奶奶燒上香,點了許多蠟燭供家譜,我就麵對老祖宗的牌位哼唱。“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祖宗,上學考試難住了我,分數是個零……”邊唱邊問奶奶,那些祖宗們都是幹啥的。奶奶就象講故事似的講起了他們。聽完我便失望地仰臉問奶奶:“咱家祖輩到現在,咋沒一個當兵的呀?”奶奶說:“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種地也比當兵強!”當然了,奶奶說的是解放前。可惜的是,我們家中我這一輩人都失去了當兵的機會。爸爸是他那一輩中唯一的讀書人和教書人,他當過校長後來當中學老師,所以我沒到當兵年齡便考上了高中。上高中都是為考大學的,慢慢地,童年和少年的憧憬又被青春的理想取代了。

可是啊,剛剛成為青年就刮起的這場急風驟雨把我心窩中還沒長出羽毛的理想又吹跑了。我又被一首《當我十九歲的時候》的詩所燃燒:

……

倘若我能提前三十年誕生,

我一定背一支小馬槍、戴一顆紅五星,

跟著偉大統帥,

邁步在雪山、草地的隊伍中。

……

一隻手把我從夢中揪醒,眼前還是一個朦朧的人就聽他選:“還不快點報喜去這樣子!”

楊燁的舅舅,簡簡單單一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但以為還是夢中。“批準啦?”我問。

“你所有的官銜都被免了這樣子,連‘紅衛’兩個字也免掉,隻剩一個兵字這樣子!”他的巴掌重重落在我肩上,我覺得那是有生以來挨過的最親切的一巴掌。我嘴和臉都哆嗦了。解放軍的一員,哪怕最小最小,每個行動都真正和革命連在一起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好像這便是告別學生時代,從此將永遠使用軍禮的最後一個鞠躬禮了。飽湧的淚水被甩出了好幾滴。我象捧著整個一顆心說:“謝謝您,首長!”

我怔了一下隻稍稍一怔,便真誠而深重地嗯了一聲,然後撒腿衝出縣革委大院,發狂地朝大街跑去。天微微亮,路上沒有行人,我不知被大腦的哪根神經支配著,在大街上肆無忌憚狂跑,竟沒意識到跑向哪兒。少陵山頂給過我子彈殼的解放軍啊,祝賀我吧,我當兵啦!長征路上給我們講過行軍常識的解放軍啊,歡迎我吧,我當兵啦!長眠的祖宗啊,祝願我吧,我當兵啦!奶奶、媽媽弟弟妹妹,同學和老師們,歡送我吧,我當兵啦……我當兵啦!我有點象範進中舉似的興奮瘋了吧?

跑哇跑哇,不知不覺竟跑進一家院子。當我舉手要敲門時,才清醒過來,這是楊燁的家。

一隻公雞扯著脖子長長的一聲唱,我冷丁意識到,天才朦朦亮,這時候敲她家的門,真是瘋了。

我轉身又向學校宿舍跑。一進屋,我把吳勇的被子掀掉,摟住他的脖子大聲說:“他媽的,我當上兵啦!”

全舍的人都被我吵醒了。我抱住吳勇在**打了個滾又喊了一聲:“我當上兵了!”

我的棉衣似鐵,隻穿背心褲衩的吳勇打著冷顫把我推開:“我呢?還有我嗎?”

我這才止住瘋狂,犯了錯誤似的敲著自己的腦袋,我真自私,我太自私了,高興的時候怎麽忘了問問戰友行沒行呢?

吳勇智多星的派頭無影無蹤了,幼稚頑童樣不安地問:“我排最後一號,批準你,會不會擠下我呀?”

我更覺得自己自私了,怎麽就沒想到會不會把戰友擠下去呢?

6

從被首長囑咐過劃清界限起,我變得膽小了,卑微了。就要離家遠行,想回家看看爸爸媽媽及弟妹們都不敢。還想到楊燁家跟她告個別,左思右想也沒去。現在想來多麽難以置信,那時人的心不是肉長的嗎?生平第一次離家遠去不知幾年而歸,竟能與共患難的父母兄妹及朝夕相處日夜想念的女同學不辭而別?卻就那樣做了。隻能和學校告個別吧。尖厲的小北風裹著雪粉嗡嗡錚錚地撲打著學校,七十多人當兵一走,各派組織都散了架子,沒人到學校來了。滿院大字報被風刀割得殘破凋零,一片冷清淒涼。隻有敲鍾師傅住的水房子冒著一縷煙。水房門鎖著,不知老鍾頭哪兒去了。看看圖書館的“老書頭”吧,那回掃四舊燒書,他從火堆給我偷出好幾本。

走到圖書館窗前看了看,“老書頭”也不在,五六個“黑幫”老師在寫檢討材料。要走了,連看見母校這些“黑幫”老師也覺著留戀,可跟他們說什麽呢?我在窗外看了一會兒,他們也用友好而怯生的目光看著我沒戴領章帽徽的軍裝,不知該說什麽。不過那複雜的眼光都懂了,這就是告別。

馬棚收拾得比哪個教室和兵團團部都幹淨,我真羨慕無憂無慮埋頭吃草的四匹大馬,它們用不著和誰劃清界限,也不用和誰鬧派性,吃飽了好好幹活就是了。我上前摸摸大紅馬的脖子,無限深情地說“保重吧,我要遠走他鄉,不能和你一塊建設學校了!”我滿心頭的告別情緒控製不住對馬發泄起來,馬抬頭舔了舔我的手,竟舔出我一串眼淚。大紅馬好像認得眼淚是什麽,善良地衝我咂巴著嘴。

“放心走吧,我們會把學校搞好的!”

嚇得我打了幾個冷顫。見鬼了嗎?我感覺到身後有一雙眼睛看我,回頭見牆根的穀草堆上站著楊校長,楊燁的爸爸。他纏著白繃帶的手裏一本紅塑料皮的書,眉毛、胡子、帽耳朵上都是白霜,他借著後窗投進的弱光在讀書。他一定以為我方才是同他說話所以才站起來回答我的。他是楊燁的爸爸呀,無論如何我應該跟他說幾句話,馬棚裏沒人看得見。可他也真是癡心妄想,誰都在同他劃清界限,哪還能用他建設什麽學校?我雖然暗中保護過他,但也違心地當著對立組織的麵用不切實際的言詞批判過他,我總覺得欠了他的帳。他以為我的眼淚是為他道歉而流的,不安地安慰我:“你們沒有錯,我是應該好好批一批。給你當了好幾年校長,連你家住哪兒都沒問過,這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什麽?”說著也擦了擦濕乎乎的眼睛。

我無法回答他。

他大人關心孩子似的問我:“你家在哪?”這好回答。“西鎮的。”我說。

“我有個同學在西鎮中學,跟你同姓。”

他的同學竟是我爸爸。

“哎呀,過去的師生關係確實成問題,老同學的兒子在我眼皮底下都不知道。你父親那人剛強、學問好,品行也好,你們爺倆有點象!”

人家正說我和父親感情深,要我劃清界限,他卻說我們有點象,我趕緊說:“他有嚴重曆史問題!”

“我了解他,人很老實!”

我害怕有人路過聽去這些話,慌忙推說有事走出陰暗的馬棚。他趕了幾步招呼我:“楊燁這些天出遠門了,回來的話我告訴她你當兵去了!”

我感動得眼淚又往外湧,但沒回頭,裝沒聽見走了,走向我們班教室。

教室空無一人。大批判專欄裏一份份厚厚的批判稿被棚頂斜吹出的涼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大黑板上落著薄灰,我揀起一截粉筆在旁邊寫道:“再見了,同學們,即使我們遠隔千裏萬裏,也會奮鬥在同一麵紅旗下,願再相見時我們都成為真金、純鋼、祖國的棟梁。”寫完悵然若失坐到我許久沒坐了的書桌前,好像旁邊還有一個人坐著,我心裏完全清楚,黑板上的話主要是留給她的,她一看就會明白,因為引用了她送我長征時的話。

7

在我十九歲以前的日子裏,是沒見過新兵啟程那種盛況的,比縣革委成立大會那天還要隆重。縣革委成立大會那天隻主席台上有縣武裝部幾個穿軍裝的,加上主席台兩邊六個站崗的,解放軍也不過十個,人少不說還是縣中隊看監獄的。而我們新兵走那天,光新兵自己就近千人,每車一個排,共三十多輛卡車,簡直可以說浩浩****啦。陸軍在前,還有三卡車海軍,每人胸前一朵紅花,每人手中一本紅如火焰的毛主席語錄本,這兩樣東西彌補了沒戴領章帽徽的缺欠。車是無法開快一點點的,象蝸牛一樣慢慢向前蠕動,因為全縣城各行各業的所有單位幾乎都停止了工作,加上從各公社來送行的人們,縣城的幾條主要街道忽然象幹枯的河床突然漲滿了,而那滿滿的東西不是水而是粘稠的人流。三十多輛卡車象在淤泥的江河上行走不起來的客船,隻好慢慢蠕動。那人流的淤泥又是彩色的,彩旗、標語牌、語錄本,還有不遠幾步就會出現的很長一掛挑著的鞭炮,不光各單位的一麵又一麵鑼鼓,還有一夥又一夥往年誰家辦喜事雇用的那種民間樂隊也自動出來義務送行。縣文工團和幾所學校聯合組成一支混成軍樂隊,做前導。擴音器傳出解放軍指揮員動人心弦的口令:“各——車——注——意——準——備——”備字拉得很長很長卻又很響很亮,振奮人心,排山倒海,若是在劇場裏哪個演員喊出這麽出色的聲音肯定會博得山呼海嘯的掌聲無疑。那備字拖長的響亮聲音把所有人的心弦拖緊之後,突然爆炸出兩個字:出發!

瞬間出現了比劇場裏要求演員返場的掌聲強烈千百倍的轟鳴。鑼鼓、樂隊、鞭炮、汽車馬達和喇叭,每個人的喉嚨一齊發出全力以赴的音響。我們在車上真的感覺到了那熱烈的聲浪如洶湧澎湃的海潮直衝身體撞來,迅速在我們全身心擊起熱血沸騰的激動,眼圈鼻翼和心頭都在分泌潮濕有味道的東西。那味道傳導給我們的手臂,千多隻手臂便一遍遍不由自主揮動起來,手中攥著的紅色飛起飛落象閃電在低空劃動。爆竹炸起滿天烏雲和碎紙,那巨大的混合的驚天動地交響象不可抵擋的狂潮,個人的多麽沉重的心情也會被鼓舞起來,我那些傷痛迅速被淹沒了。喉嚨隨著大家呼喊,胳膊伴著喊聲揮動。

我沒有這些人來送行,但胳膊也一直揚著,遇見認識的人就使勁搖動幾下。仿佛自己的軍裝閃著金光,一搖一閃那些熟人肯定會看見。可是總沒使出最大的力量盡情地搖一次,能把靈魂都甩帶出去那種搖。我把這一次留著,搜尋著盼楊燁會忽然從哪個角落鑽出來朝我揮一揮她那條藍圍巾。

車開得漸漸快了,縣裏領導和前導隊已經撤到路旁同接兵部隊首長握別了,也沒見楊燁的影兒。

我乘的那輛卡車已進西城樓,最後一縷希望散斷了,我在心底長長呼喚了一聲:楊燁啊,你在哪裏!

卡車剛一鑽出城門,有人喊一聲我的名字,一卷東西同時朝我投來。啊,那是爸爸!沒等我考慮是否伸手去接那東西已毫不猶豫落入我手。按當時我向首長表示的態度和決心,應該反手再把東西扔下去,但手象被一塊沉重的鉛砣墜住了,怎麽也沒抬起來。我看看身邊的人,沒誰知道那是爸爸。我迅速打開那卷東西,是一雙毛手套和毛襪子,新的,一定是剛從百貨商店買的。毛線的東西我和我家所有人那時都沒穿戴過啊。刮臉刀似的冷風剛開始上手上臉,不見邊際的田野冰封雪鎖,城外的寒冷將我的鼻子抖動了幾下。爸爸穿得暖和嗎?我想回頭望他一眼,後邊的車隊把我的眼光擋住了,我站起來翹首再望,見爸爸還在城門下站著。我再也忍不住了,在心裏暗暗地呻吟了幾聲。爸爸呀,你知道我當兵的經過嗎?我不能回家跟您告別,您會理解嗎?風雪發著尖長的呼叫,象是在替爸爸回答:理——解——理——解——!可是當時我卻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爸爸。若是現在,我絕對沒有力量這樣做的。

不知哪輛車起頭唱起了歌。歌聲受到風的幹擾時強時弱,象頑皮的孩子聽收音機唱歌時在旋弄音量開關玩兒。

我是一個兵,

來自老百姓,

打敗了日本狗強盜噢,

消滅了蔣匪軍。

嘿嘿嘿,

槍杆握得緊,

眼睛看得清,

誰敢發動戰爭,

就堅決打他不留情——

歌聲因被曠野的冷風吹散了,不響亮,卻起了酵母作用,各輛車都相繼跟著唱起來。唱歌是當年人們的拿手好戲之一,什麽環境和場合都能唱。那時的歌象烈酒一樣,能澆愁,能將柔弱多情的心變得麻木、無畏,因而也能克服掉心中自然產生的情感,粗糙大度,堅硬起來。

我是一個兵,

愛國愛人民,

……

大家都象豪飲烈酒一樣亢奮高昂地唱著,我也卷在其中跟著唱,但我發出的聲音不大,就跟我吞下的不是烈性白酒而是低度白酒因而興奮的程度也不同一樣,我心中的歌詞是這樣的:

來自紅衛兵。

文化革命考驗了我,

立場更堅定

嘿嘿嘿

槍杆握得緊,

眼睛看得清,

誰要不願革命,

也劃清界限不留情——

這歌詞在我心裏隱隱約約有些勉強地跳躍著,等到前麵又唱起“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時候,我才和歌的詞及旋律一致起來,也如大口大口吞下烈酒: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做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致,

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那樣溫良恭儉讓。

革命是暴動,

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雜牌雜色的車隊戴著一色(還有三車灰色)新兵唱出的鋼鐵般一律的歌聲在光滑的雪路上前進。臉被寒風刮得麻辣了,身上的血卻急流湧進,冰凍的野山丘和公路都在明亮但不十分熱情的太陽下精神抖擻地閃爍。這是通往我家的路,四年的十六個寒暑我無數次地在這條路上往來。有年放暑假回家路過少陵河大橋時我正手拿俄語課本在朗讀《卓亞和舒拉的故事》,後邊來了汽車。我總是步行,所以既羨慕又嫉妒乘車的人,我便不肯抬頭看車,繼續低頭讀我的俄語。可是車擦身而過時有人喊我。“喂,我去姥姥家,哈爾濱!”楊燁喊我,她又喊了一句俄語:“我給你寫信”隨即拋給我兩個大大的黃杏,我知道是她家園子那棵杏樹結的。她在樹下親手為我摘過。我到橋下用清清的少陵河水將杏洗了無數遍,洗到後來失去洗的意義了,完全是借助河水來擴大和延長甜蜜的心情……

車一上大橋,前邊那輛車忽然停了,我們的車也急刹停住,車上的人被重重一推,硬如鋼鐵的歌聲立時被折斷。有兩個小夥子從橋底下跳出來截車,還沒等司機探出頭去大罵要和他倆的娘結婚,兩人已繞到車後,攀上車廂,兩人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有一個還和我一塊長征過,他政審沒問題,就因為扁平足被拿掉,而他又是我們長征隊最能走路的一個。帶車的解放軍很年輕,勸說不住,看看表,急忙命令車上的新兵往下推。新兵們下不得手,小解放軍親自跳上車:“趕不上火車你們都別想當兵啦。想當的聽我命令,推!”一車新兵這才呼叫著動手推。兩個扒車的同學用掌腳抵擋著不讓接近,最後寡不敵眾還是被抬下車,鞋和帽子都扯掉了。大家把他們按在地上七手八腳重又穿戴了帽子,怕他們鬆開後再扒車,便一直按在地上,讓後邊的車先過。

路過我家西鎮時最先看見的竟是我家鄰居小虎子。他脖上掛塊“現行反革命”的牌子被兩個民兵押著,低頭站在路邊向所有新兵認罪。他身後的人們喊著口號:

“向積極參軍的革命小將學習!”

小虎子不願當兵是事實,怎麽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呢?我一邊納悶一邊告誡自己,小虎子貪圖自己發家致富而不願當兵,發展成現行反革命,資產階級思想是萬惡之源啊。自己千萬別被地主資產階級人性論纏住手腳,劃不清同父親的界限。

我一顆還未成熟的心彎過來直過去,麻木了又疼痛,然後再麻木,就這樣登上遠行的軍列。沒有窗子的悶罐車封得嚴嚴在東北大鐵路上晃晃****地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