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9年陽曆2月

隻在作戰地圖上才能查出的小島一夜之間舉世聞名。那裏傳出的槍炮聲和烈士的屍體終於為我們的戰備工作作出有用的證明。

1

指導員親自來告訴我們排,哪兒也不要去了,下午軍區派直升飛機來接我們。

小島爭奪後來發展成炮戰。因為我們師一直在海邊防執行戰備任務,軍區便指定我們師抽調一個加農炮指揮排參戰。全師就一個炮團,而炮團隻有我們二營是加農炮。那麽二營敢不派我們排嗎?即使不派團長也會親自點的。連長休探親假剛走,排長闌尾炎手術住院,正好指導員是指揮排長出身,他和副連長爭了一番,副連長當然爭不過他,他便暫時代理我們排長。

指導員越是臨危不懼我越發糊塗。人是怎麽回事呢?好和壞都是他!

團長、政委親自乘吉普車把我們接到機場,就是團部東邊一個大操場。全連也都到機場為我們送行,還有團直屬分隊一百多人。

“多少年了,就打這麽個小仗,全軍幾百萬人隻有千分之一能參加上,你們說你們有多光榮吧!”政委極興奮極親切地同我們閑談。

“放心吧政委,我們一定給全團爭光!”指導員的話也代表了全排的心情。

“光榮是光榮這樣子,也興許有個三長兩短的。”團長總說實在話,“你們誰有重要事可以交待一下這樣子,團裏幫你們辦!”

我一直惦著寄給楊燁的信,不知她沒接著還是怎麽的。若真犧牲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此時不留個話再沒機會了。我鼓起勇氣說:“團長,見著楊燁替我代個好,說我們上前線了。”忽然又想起一句,“我爸爸一犯病,醫院很不好住!”

吳勇也趕忙囑咐團長:“也替我給楊燁代好,就說我們在前線立了功也有她一份!”

團長拍拍我倆肩膀。“小夥子放心走這樣子,立了戰功啥問題都迎刃而解這樣子!”

指導員到底是做思想工作的,什麽問題都自己解決了,因而什麽話也沒留。

飛機還不到。團長政委又跟我們閑聊起戰場經驗來。

“槍子兒那東西欺軟怕硬這樣子,越怕越容易碰上這樣子。我當兵時六連他媽幾個怕死鬼都死了這樣子!”團長拍拍自己腦袋,“我他媽從來不在乎這個就一點兒事沒有這樣子!”

政委摘了棉帽露出禿了的光頭說:“我沒團長打仗多,腦袋卻掉了半個,光禿禿多難看。勇敢點你們。掉不掉腦袋不在上不上戰場……”

司令部值班參謀急火火跑來向團長報告,說指導員老婆來了,在團招待所,請示怎麽辦。

團長政委幾乎同時蹙起眉頭看表。飛機快來了。

指導員忽然一臉的不高興,埋怨開了:“頭發長見識短,不打個招呼就往這兒跑,亂彈(探)琴(親)!”

“這樣子吧政委?”團長說,“本來也該休探親假了,但也不能變了這樣子。馬上叫車把她接這兒來見一麵這樣子?”

政委再次看看表又看看指導員:“隻能按團長說這樣辦了。請你諒解臨時實在沒法換人!”

指導員果斷地:“不用叫她來了。這時候見一麵反而心煩意亂的。死不了回來看!”

我覺得指導員太殘酷了,比我還殘酷,我不想見爸爸是因為要劃清界限。他這時候連老婆都不想見一麵,純粹因為暗中勾搭著花棉襖啊。

吳勇當眾挖苦指導員:“再怎麽也是自己的老婆!”

團長沒聽指導員的,命令參謀立即帶吉普車把人接來。

吉普車回來時直升飛機也到了。

飛機的轟鳴和旋起的巨大煙團把剛停住的吉普車整個遮沒了影,幾乎沒誰注意它了,在場二百多人都歡呼著去迎飛機。

飛機著地了。停穩了。開艙了。下來人了。

師炮兵科長過來招呼我們上飛機,他和炮兵科偵察參謀帶隊。

等大家想起叫指導員上飛機時,回身看,又一個意外發生了。指導員昏倒在地,他身邊站著個肚子高高隆起的女人。不是她老婆。是花棉襖。

變形的花棉襖迎住幾百雙眼睛,鎮定而吃力地彎下腰搖指導員的頭。

我們連的人圍過去,全連都認得花棉襖。團長也認得花棉襖,隻有政委不認得,但政委是認得指導員老婆時。眼前情景使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幹什麽來這樣子?”團長問花棉襖。

花棉襖異常平靜說:“我,來給指導員生孩子!”

全連都明白了指導員昏厥的原因,我和吳勇明白得更為透徹。

團長政委立刻變了臉色,尤其團長,被他老連隊的模範指導員氣歪了鼻子,嘴哆嗦了,罵:“搞的什麽名堂這樣子!”

政委招呼我們連的人趕快將指導員搖醒。

我們七手八腳搖著,呼喚著指導員。

他睜開了眼睛。看看我們,看看團長政委,看看花棉襖,忽然躍起向飛機跑去。

花棉襖哭了,喊:“你不能走!”

團長衝我們連大喊一聲:“抓住他!”然後哆嗦著嘴唇問政委:“讓作訓股偵察參謀換他,你看咋樣?”

政委毫沒猶豫命令值班參謀:“團黨委的決定,叫偵察參謀來代替指導員,立即來!”

指導員被團長等人從機艙拽出來,他的行囊被迫移交給團偵察參謀。

我們指揮排由偵察參謀帶著爬進機艙。

指導員哭喊著掙紮:“讓我上戰場!讓我上戰場——!”他掙脫出來衝向機艙口,兩手死死扒住艙門想攀進去。

“把他踢下來!踢下來這樣子!”

機艙門口的炮兵科長看看表,急忙彎腰往下推指導員的手,推不動,不由飛腳兩下將指導員雙手踢開。艙門關了。指導員倒地撞著了花棉襖,她捂著肚子一聲慘叫。

指導員站起來掏出了手槍。我看見他把槍口對準了一向和善我曾無數次覺得象連隊慈母的那顆頭顱。

螺旋槳瘋狂地旋揚起漫天雪粉。

槍響。入伍一年來第一次聽見的手槍聲在我印象最深的人腦袋上響起了,雖然被瘋狂的飛機馬達聲壓得極微弱很象被磁碗扣住的小爆竹的悶響,卻極其沉重地震撼了我。我的心禁不住一陣劇烈的**,仿佛那子彈在心頭射了個洞。

我的入黨介紹人頹然倒下了。我隱約看見雪地濺開一大片血紅。

2

那血紅隨著我模糊的眼睛升高放大,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第一次乘飛機參戰的新奇、神聖和無法壓抑的激動也不能將指導員自殺的身影衝淡,他清晰而又朦朧地躺在紅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大地之間。我激動而難過,憤恨又盈滿同情的淚水。當時射穿了的心被幾股情緒糾纏著。從沒離開過天空的熱血士兵忽然通過天空向戰場飛去的時候,竟是這樣。血紅的天空成了一張大紙,一首沉痛的哀詩寫在上麵,那是當紅衛兵時背會的——

未來的長詩

獻給:參加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們

摘下發白的軍帽

獻上素潔的花圈

輕輕地輕輕地

來到你的墓前

用最誠摯的語言

傾吐我深深的

深深的懷念

壯美的百合凋殘了又盛開

你在這裏躺了一年又一年

明天

朝霞升起的時刻

我就要返回祖國

而你

卻長眠大西洋的彼岸

異國的陵園

再也聽不到你熟悉的聲音

再也看不到你親切的笑臉

淚水滾滾滴落

哀樂低低回旋

波濤起伏的追思啊

把我帶回難忘的遙遠

我把自己和指導員同時想象成詩中那位烈士,而把楊燁和花棉襖想象成在我和指導員墓前誦詩的戰友。想到楊燁竟沒給我回信,淚水真的又盈滿了。

公園裏一起打遊擊

井岡山一起大串聯

收音機旁一字字傾聽著

國防部的宣戰令

戰鬥的渴望傳遍了最後一根神經

階級的仇恨燃燒在每一支血管

在這最後消滅剝削製度的

第三次世界大戰

我們倆編在同一個班

戰壕裏

我們分吃一個麵包

合蘸著一把鹹鹽

低哼著同一支旋律

共蓋著一條舊軍毯

……

我們肩並肩

突進敵人三百裏設防線

還記得嗎

我們曾

飲馬頓河岸

跨過烏克蘭的草原

翻過烏拉爾的山巔

穿過巴黎的街巷

踏著《國際歌》的鼓點

馳騁在歐羅巴的每一個

城鎮 鄉村 海灣

瑞士的湖光

比薩的塔尖

也門的晚霞

金邊的佛殿

富士山的櫻花

哈瓦那的烤煙

西班牙的紅酒

黑非洲的清泉

這一切啊

都不曾使我們留戀

因為我們

鋼槍在手

重任在肩

……

想到重任在肩加上從機窗望見的村莊和城鎮到處飄揚著大小紅旗,心情好些了。

“想什麽呢,你?”師偵察參謀拍拍我的背。

“啊?沒想什麽。”我回頭看看他,覺得他似乎是個混血兒。

“怕嗎?”他問。

“怕?!”我不解地瞅著他。

“緊張吧?”

“說說不清。”

“也沒什麽可緊張的,緊張也沒用。”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個,他跟我想的不一樣。怎麽誰也沒提指導員的事呢,好像指導員沒發生過什麽事。

“你打過仗嗎?參謀?”我想讓戰爭的事早點把指導員的影子衝淡。

“也算打過吧!”

“你打過?在哪兒?”

“越南。隨高炮部隊去的?”

“聽說大鼻子也去了?”

“去了。”

“你見過嗎?”

“各幹各的,見不著。”

“大鼻子咋樣?”

“大鼻子什麽咋樣?”

“不能打?”

“不能打衛國戰爭怎麽勝的?希特勒不是草包!”

炮兵科長插話糾正師偵察參謀:“大鼻子笨,咱們發揮自己機智靈巧的優勢,他們不在話下。何況炮戰不用拚刺刀!”

大家就跟著議論起大鼻子如何笨的事來,例子大多是蘇聯紅軍到中國幫助打日本時候的。

越往前飛越冷了,大地越發白得耀眼。越接近前線車輛越多,炮兵科長說是運戰鬥給養和部隊的。我納悶,爭奪一個小島怎麽會調集如此多的給養和部隊呢?炮兵科長說大鼻子在邊境陳兵百萬,爭奪小島隻是導火索,也許會大打。

直升機在距島十多裏處一個邊防團團部降落,我們下來後又裝進幾個生命垂危的傷員很快飛走了。

突然響起炮聲。連一點閃光都沒看見那炮聲就從天而降了,我們好幾個人下意識趴倒在地。當那炮聲連續不斷響下去的時候,我們才覺出炸聲並不在身邊,連忙麵帶羞色爬起來,品味那震撼人心的炮聲。

炮彈接連不斷落在大地上,大地象一麵鼓,被人用鐵錘瘋狂猛烈擊砸。大地的鼓皮象用彈力極好的金屬做成,每敲一下隻聽見震耳欲聾的響聲並不見有漏洞出現。

師偵察參謀說炮彈是雙方共同打的,都落在爭奪中那個小島上。那麽,小島就是大地這麵鼓的鼓心啊。小島被炮彈翻過好幾遍了,雪已變成黑的,草光了,樹殘廢了。白天打完炮夜間又有人上去布雷。人要想上去必須先用炮徹底轟一遍,否則就有踏雷的危險。

我們很快得到皮帽子皮大衣和皮大頭鞋,手套也是皮毛的。換上這幾件皮都笨成熊了,怪不得笑話大鼻子是北極熊呢,誰到這邊來都得變熊。一看救護所、記者站、政工組、通信連、運輸隊等等帳篷裏執行特殊任務的,還有穿羊皮褲的呢。

一住進帳篷才覺得這些笨重的皮東西多麽可貴了。沒它們一夜非凍死不可。

因為冷,誰也不嫌帳篷擠了,一個挨一個裝豆包似的睡在稻草墊上,棉襖棉褲棉帽子都不敢脫。

翻過來掉過去誰也睡不著,兩排對頭的地鋪上躺著的全排同誌象兩條波浪,你翻完停了他翻,一個接一個翻個沒完。索性就不睡了。科長是團職住招待所,兩個帶隊參謀一人睡個靠門的邊鋪,不是占好位置是吃苦在前。兩個幹部睡最冷的門邊,我們戰士還叫什麽苦哇?

“前幾天跑過來個少校,你聽說沒有?”團偵察參謀問師偵察參謀。

“不能叫跑過來,是跑回來!據說是漢族人,解放前過去的。”師偵察參謀好像什麽都知道。

團參謀:“來回跑個什麽勁兒呢?”

師參謀:“起碼是想國家大事了!”

我們差不多聽他倆閑聊一宿。

凍一宿沒睡早晨都餓虎似的,壓縮餅幹和罐頭菜吃了許多。沒水喝,就用餅幹桶當鍋在帳篷外自己燒,罐頭盒就是水碗。

那雪水被我們自覺喝出許多詩意來。什麽邊疆雪水清又甜,喝了英雄膽,喝下一碗又一碗,徹底埋葬帝修反。什麽饑餐革命飯,渴飲反修雪,雪水潤紅心,心向紅太陽。什麽喝雪水,煉紅心,喜迎全球得解放,反修前哨獻青春……

詩意歸詩意,免不了又要拉肚子,解小手都容易凍傷器官,拉肚子那麽一蹲還不凍壞屁股嗎?有好幾個人凍傷了,疼得不敢坐不敢躺晚上睡覺隻能趴著。

敵人開始使用裝甲車向島上進攻。

我們排被派到島子左邊一座小山上設觀察所就近觀測指揮。地形隱蔽觀測及時準確,炮群一陣吼敵坦克便一輛輛癱了。不過敵人的確如師偵察參謀所說,也很能打,他們很快又出動裝甲車把癱瘓的坦克拖回去。

有輛坦克還沒拖過江的主航道,又被我們炮火轟斷纜繩。坦克陷進江裏隻露炮塔,若不是炮管搪住早該沉入江底了。雙方為爭奪這輛坦克又發射了許多炮彈,因我們觀察所地勢優越敵人沒占著便宜。

天一黑我們就秘密撤下來,休息半夜,黎明前再悄悄上去。

往下撤時又開始落雪,雪象上帝漫天撒下的消炎粉落在大地的傷口上。

前線指揮通令嘉獎我們排,救護站送來最好的凍傷藥,給養站送來好白酒和新鮮下酒菜,還特殊照顧一盞汽燈,別的帳篷大多點蠟或小電池燈。汽燈光把擠擠巴巴的帳篷照得白天一樣。

師偵察參謀酒後興奮異常,唱起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來。

“臨行——喝媽——一——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

大家喝著酒聽他唱戲很覺有味,歡迎他繼續唱。他撩開帳篷簾子往外看了看,已經有風了,雪花從黑暗中順著汽燈光鑽進帳篷。他又唱起《智取威虎山》。

“望飛雪,滿天——舞——巍——巍——崇山披——銀——裝,好一派哎——北——國——喔——風光昂——”

師偵察參謀盡興唱一大段又帶頭歡迎科長唱。科長說不早了叫大家抓緊休息黎明前好再上觀察所。

科長回招待所後師參謀抓起酒瓶說:“當個破官就帶僚兒,來,咱們這幫不帶長的喝!”

“我帶長了,我是偵察班長!”我乘酒興開起玩笑,戰士難得跟幹部開玩笑。

師參謀:“你光帶長沒有僚,你還沒資格長僚,來,為你女朋友,師部喂豬那個女朋友,幹一杯!”

顧不得想他咋知道的了,隻覺心頭隱疼被他道出。楊燁不給我回信,入黨介紹人自殺,爸爸……我被酒勁鼓動著發泄說:“來,為女朋友,幹!”

這夜因酒的作用都睡得很死。一夜大雪把被炮火摧殘和人們踐踏過的痕跡統統抹去,仿佛激烈的炮戰根本沒在這兒發生過。

要出發時才發覺師偵察參謀不知去向了。科長罵了一陣屌參謀怕天一亮被敵人發現匆匆出發了。我們趟雪又爬上觀察所。

一直等到中午敵人坦克和步兵都沒有動靜,也不見一個烏龜殼影兒。陷在江上那輛坦克被雪埋成個墳包。

難熬的等待中我忽然發現我倚的鬆樹上結著很大一個鬆塔,象細長的菠蘿又象短粗的苞米。好漂亮的鬆塔。我又想到楊燁。不管她會不會要我也要為她摘下來,帶回去。

我脫掉羊皮大衣攀上鬆樹,沒等摸到鬆塔突然嗵地一炮響了,我摔進雪裏。

炮彈是在山腳下爆炸的,一棵白樺樹躺倒了,幾束紅枝條老鷹似的飛起來。間隔幾分鍾,咣咣咣擂巨鼓似連響數炮,而且比第一炮更接近山頭了。分明是敵炮在修正射擊數據,而目標無疑是山頭觀察所。

敵人怎麽會發現我們?近幾天並沒發現敵人直升飛機起落。觀察所與陣地無線報話聯絡被竊譯了?不可能。或者我們向觀察所進發時被敵人發現了?天黑著沒法發現的。

炮彈接連射過來,崩起的土塊雪粉和樹枝紛紛撲向我們。

炮兵科長看看炮彈炸點最近距離對團參謀說:“觀察所馬上要挨炮了,應該立即撤退!”

“不,應該馬上展開觀測,向指揮部提供射擊數據!”團參謀很堅決,也代表了我的態度。

科長因而沒能果斷下決心,團參謀便擅自向我們下達了觀測命令:“目標……”

山顛了一下,又一顆炮彈在十幾米處爆炸,雪和土嘩啦啦把我和參謀撲倒。科長命令戰士們架起參謀和我撤到山下炸過的彈坑裏,排炮在我們撤開的位置炸開了。一棵棵鬆樹相繼栽倒。

敵坦克出來了,他們一定以為觀察所已被摧毀。

坦克聲刺激我掙紮著站起來。我的棉褲腿被傷口流出的血浸透了一條。我向團參謀建議:“敵人炮陣地馬上就會轉移,應立即上山觀測!”

團參謀也不請示科長了,站起來大聲命令:“同誌們,為祖國立功的時候到了,跟我上!”

我緊跟他最先奔上山頭,吳勇等在後麵喊著衝啊衝啊的也上來了。其實我們炮兵指揮分隊占領觀察所是不用喊衝啊衝啊的,應該悄悄地占領才對。可我們就願意喊。

根本沒容我們展開觀測,炮彈又打過來。科長掏出槍逼著我和參謀罵:“不撤退我槍斃你們!”

3

師偵察參謀是叛逃,這在第二天敵台廣播裏得到證實那麽我們觀察所被炮轟肯定是他投敵所致了。我們排兩人犧牲五六人受傷。前線醫療條件差,任我們怎樣哀求留下來還是被抬上開往後方的救護車。

許多迎著我們往前開的車輛叫我受不了。人家正往前線去,我還沒立戰功卻受傷往回走。車壞了多好,或許我們還能借口賴在前線。

救護車象頭懂事的牛,慢慢走著,忽然在一個拐彎處停了。司機和護送我們的醫生跳下駕駛室。我側耳等聽車壞的消息。

“象是逃兵!”

“不象是兵。沒有戴過領章帽徽的痕跡呀!”

“是逃兵,領章帽徽在兜裏!”

“不是逃兵,你看這上寫的代號,1406,前線沒這個部隊。”

1406部隊正是我們師代號,出什麽事啦?我擦擦車窗側身往外看,見路邊趴著一個軍人。是不是師偵察參謀?“問問是哪個分隊的?”我隔著窗子喊。

司機朝我擺擺手:“死了!”

我頭發忽然一豎跳下車,腿上傷口象被狼狗猛叼了一口,疼得看見無數金星。

醫生從死人身邊站起來,把一副紅領章拿給我看。嶄新的領章象顆手榴彈在我眼前爆炸了,上麵寫著楊燁的姓名。“是從這封信裏拿出來的!”醫生又拿給我一封信。

我哆哆嗦嗦展開信,又一顆手榴彈在眼前爆炸了,我頭轟轟響著勉強看完那信。

柳直同學:

本來不想給你回信了,還是寫了這幾個字,免得你抱著什麽希望。

你是班長、標兵、黨員,徹底的革命戰士。我什麽也不是也沒有同父親劃清界限的勇氣。我們不再是從前說的那種同誌了。不是了。

領章帽徽退給你。不必再給我寫信。

楊燁

我癡呆了好半天,忽然扔下信,瘋子一樣看著她凍變的臉哭起來:“……醫生,她不是……逃兵,快……救救吧!”

“她是你……?”

“她是我……我……”我哽咽著終於沒說出她是我什來。白雪皚皚的眼前又映出那首《未來的長詩》。

……

痛苦直滲進我心

空間

消失了

時間

停止了

胸中有仇恨燃燒

耳畔是雷鳴電閃

親愛的——戰友啊

為什麽

為什麽在這時刻

你卻永遠離開我們身邊

……

1998年8月1日草畢於沈陽

1988年11月2日改畢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