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祭

你終於死了嗎,父親?你那日夜消耗也經久不衰的生命之燈真的突然熄滅了嗎?我不敢相信這喜訊是真的。前天夜裏還夢見和你搏鬥,我和你廝滾在一起,在一個大江邊的懸崖上,你往下推我,我拚命掙紮,掙不脫我就死死拽住你。你不再推了,再推就將同歸於盡。可是我爬起來時竟將你撞下懸崖,你便如一塊瘦硬的山石帶著哨響落入江水。我喊叫著從夢中驚醒了,難道那一刻真就是你停止了呼吸的時間嗎?我不信。但一紙電報分明地寫著這喜訊:父亡速歸。

父親,你確實是死了!是到山上揀柴滾下懸崖摔死的嗎?還是凍死在雪溝裏,或是截車死於輪下,也許是觸電、掉井……據說家鄉已使用了自來水,沒有轆軲搖水那種能淹死人的井了。不管怎樣,你是死了。

我知道,把你的死說成喜訊,人們在感情上都不會原諒我的,可這就是我的真實心理。沒有眼淚,沒有留戀,隻有你五十九歲的一生百感交集地向我湧來。從你咽氣的時間看,遺體怕早已在火葬場的電爐裏化作一縷青煙升入家鄉浩浩的藍天啦。我努力想讓自己悲傷些,以為多看幾眼電文中的“亡”字便能催下淚水來,可平時動不動就暗自流淌的淚水哪兒去了呢!隻有你遺體化成的青煙和你如煙的往事在我眼前飛繞。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傷痕的往事啊,我怎麽會像法官審理卷宗似的審視著你那些往事!無情歲月何時默默將一個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進我心室暗處的潛意識角落:父輩的死亡才會真正加快生活的進步;該死者的死是值得音樂家們譜成頌歌兒去縱情高唱的。

爸爸啊(是你最先在家鄉那地久天長的小鎮上讓兒女叫你爸爸的,所以我從沒像別人那樣叫你爹或父親,還是用爸爸這稱呼和你做最後一次長談吧),完全是為了讓我、讓兄妹們忘記你,我才奔回遙遠的故鄉為你送葬的。你的孫子正在讀書,我把他從課堂領出來去擠火車。他也一點兒不哭,隻是懂事地不在我麵前說說笑笑了。火車上他見我和一個人說話時笑了一聲,便悄悄問:“爸,你說小時候家裏狗死了你都傷心地哭,爺爺死了咋還笑哇?”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眼仍幹澀幹澀的。

是的,爸爸,我十一歲那年咱家養的一隻小黃狗死了,我哭得抽抽咽咽,飯都吃不下,你生氣地罵我:“滾外邊哭去,再哭我揍你!”那是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天,咱家外屋廚房用草簾子包著的水缸幾乎凍實了心,如果像現在這樣生活過得寬裕,那快要凍實心了的水缸當做一個盆景觀賞是再好不過了,但那是盛著須臾不得離開的水的缸啊。貧寒二字做何解釋用不著查字典,看看咱家當時的水缸就知道了。即使在廚房小黃狗也凍得直抖,晚上我把它從廚房抱進裏屋,想讓它在炕上過夜,你給扔地下了。深夜,裏屋也凍人,得把頭縮進被窩裏才不致凍醒。小黃狗在地下凍得不停地哀叫,擾得全家睡不好覺。我還想把它抱上炕,怕你不讓。這時,爸爸,我聽見你下地了,抱起了小狗。小狗不叫了,爸爸,你不會知道,當時我是多麽高興,多麽感謝你,我認為你也如我想的要把它抱上炕。可你推開門把小狗兒扔到外屋廚房去了。門吱啞關了,狗的叫聲聽來是弱小了,但我做了半夜狗叫的夢。早晨起來,那小狗僵硬地躺在水缸旁,永遠地不叫了。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得抽抽嗒嗒,你卻扒了狗皮做帽子,把狗肉煮了讓我吃,我哭得更厲害了,於是你怒視著我罵:“滾外邊哭去,再哭我揍你!”爸爸,你不知道孩子的心。無論我怎樣回憶,也想不起你和藹而疼愛地撫摸過我的頭,也想不起你像別的爸爸那樣和兒子嬉笑著做過一次遊戲。每見別的孩子攀著爸爸的脖子撒嬌或騎在爸爸肩上做乘馬遊戲時心裏都酸酸的,我就盡量給兒子些自由和歡樂,有次竟讓兒子把我當電動玩具狗騎著,他在背上樂得前仰後合時,我又默默濕了眼睛,那無聲的淚是因為自己給你做一回兒子卻沒得過父愛的委屈濃重得液化了。火車上我問你的孫子、我的兒子還記不記得爺爺了,他說怎麽不記得,記得你臉色嚇人地管束他的樣子,記得你衣服總是髒髒的,也不願洗澡,記得你總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好像煙裏有世界上最美妙的營養。你屋中總是被你吐出的煙雲籠罩著,使人一進去就咳嗽不止。我跟你的孫子說,爺爺對你的好處怎麽一點不記得呢,爺爺給你買過好多次東西吃!你孫子說那東西他一點都不愛吃,你非讓吃,都吃吐了!爸爸啊,你那少有的愛施怎麽也主觀、嚴厲得讓人成為一種負擔。

一個白天半個夜晚的奔波,我和你的孫子趕回故鄉的家,看見了裝著你的又高又厚又俗氣的大花棺材。啊,爸爸,原來你沒火化。家鄉不早就實行火化了嗎?一直守候著你的小森弟弟說你什麽遺囑也沒留,是鄉親們不叫火化的。鄉親們誰死了也不火化,據說頭兩年要求得緊,土葬完了的也都扒出來,可是火化後骨灰又都裝進棺材埋進土裏。鄉親們說幸好今年管得鬆,你才得以將身體完整地埋進土墳中。在我看來,那簡直是壓給你一座大山啊,我的忠厚善良而愚昧的鄉親們。爸爸,也不知你願意土葬還是火化,你是讀過書又教書的人,你該懂得科學。可是你沒有遺囑,不管你願意怎樣,反正已把你裝進了棺材。棺身那恐怖的花紋棺前那陰森的燈火就是你不幸一生的縮影嗎?不管生前幸與不幸,死都應該是美麗的結束,可你結束得這樣醜陋。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了,在掛著“文明鎮”牌子的咱們家鄉當過教師的你竟還被裝進棺材,將要壓在土裏。

爸爸,我打開了棺蓋,和你的孫子一同最後看了看你的遺容。雖然你比我媽多活十一年,也隻有五十九歲。那頭發、那眼睛、那嘴、那臉竟比一百五十九歲還顯蒼老。那牙齒、那手指、那腿腳,枯黃幹瘦如一具風幹千年了的木乃伊,隻有嘴唇裂紋裏的一絲血痕證明你三天前會是活著的。這時我才深信不疑,上帝是沒有的,有的話也詛咒他怎麽會讓一個他那輩中千裏挑一讀過書教過書的人活得這樣慘不忍睹。我這時才流出一陣悲憫的淚來。

爸爸,我的淚滴在你臉上時,鄉親們把棺材蓋上了。蓋棺論定是中國的一句古語。爸爸啊,作為兒子,我該給你做個怎樣的論定?

家鄉年年如此的雪依然落著,一片一片,急急忙忙,像鳥飛,像蝶舞,棺蓋上掀掉的雪又落滿了,白白的厚厚的覆嚴了棺麵,四周一片縞素。

你沒有向我講過你的童年。是奶奶說的,一歲那年爺爺用籮筐把你從山東挑到黑龍江。擔子的一頭是你,另一頭是全部家當。你是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姑姑伯伯和奶奶跟著爺爺的挑筐走到漫野大雪的西集場落下腳,那兒有地種、有柴燒,幹活就有飯吃。春天打了草、脫了坯,借些木頭自己就蓋了房子。不知西集場是什麽時候有的,反正後來人們都說先有西集場後有巴彥縣。咱家祖輩都是農民,爺爺奶奶帶領姑姑伯伯們用血汗建立了家業就供出你一個念書人。縣城的國立高中畢業,那時在咱們家那兒你就是最有學問的了,因而讓你當教師、當校長。現在咱家鎮上從職工到鎮長凡當年念過書的都是你的學生,可誰的生活都沒有你不幸。

大自然的規律應該是年輕人哭老年人,你卻親手埋葬過五歲的小兒子和二十四歲的大女兒,你哭得無聲無淚卻至今想起來還讓我驚心動魄。

我五歲的弟弟你最小的兒子,二十六七年前的冬天就死了,死於現在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感冒。感冒會死人嗎?那時候你當家長的咱家就會。頭兩天我還抱著活蹦亂跳的小弟弟玩,玩著玩著就咳嗽不止,燒得臉如一顆滾燙的紅杏,第二天就憋得咳不出聲了,臉由紅變得青紫,你這才叫我用手推車推上弟弟去醫院看病。你沒給我拿錢。你手裏沒錢。你每月不到五十元的工資養著五個孩子和我們沒有工作卻多有疾病的媽媽。你還要抽煙,苦悶極了還要喝酒,咱家就很少有五角餘錢的時候。你叫我先推去看了再說錢的事,說時嘴裏還抽著雖然不貴卻是盒裝的香煙卷兒,那時候咱家的鎮上抽香煙卷的人沒幾個,你每月的香煙錢就將近十元,拿餘下的不滿四十元糊七人之口,細糧和肉蛋甚至葷油是不可能有的。咱家的大米和麵都換了別家的粗糧,連國家發的布票也跟別家換粗糧吃了。沒帶錢,我用手推車推著弟弟去醫院。醫院離家二裏路,還沒進門小弟弟就不再呼吸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小弟弟的名字,他叫小瑞。小瑞沒了光澤的死滯了的烏灰色眼睛還睜著,雪花落在眼珠兒上他也不眨了,青紫的小臉兒承接著一片一片緩緩而落的瑞雪。我就搖他的小手呼喚:小瑞!小瑞!小瑞啊!小瑞不吱聲。我光流淚不敢哭出聲來,我怕人們聽見哭聲都圍過來看我們家的死人。淚水有幾滴掉在小瑞睜著的烏灰滯死的眼珠上。我用手給他合上眼皮又往家推他。我把落了一身雪沒了生命的小瑞弟弟抱到炕上,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見死人。我的小弟弟,我們家中最有生命力的幼小希望變成了死人。那天我感到天低了,地窄了,雪是熱的,火是冷的,電杆搖搖晃晃,嗡嗡作響的電線裏流淌的是水。那時我還沒聽過哀樂,也沒聽說過哀樂這個詞兒,隻覺得風在嗚嗚咽咽地嚎。家裏人都在默默流淚,沒一個出聲哭的,咱家的人都被生活壓抑得性格過於內向而畸形了,似乎覺得不能把那不幸的哭聲丟給人家當熱鬧聽。隻有我的胸膛、肺腑和喉嚨一起控製不住地起伏作梗而露出抽抽噠噠的哽咽。媽媽淚水滿麵,從沒擦過胭脂的帶有許多在我看來十分好看的雀斑的臉被淚水衝洗得幹淨而難看,這是我生來第一次見過的大人哭。在我當時的思想裏,大人是不能哭也不會哭的,每次我或弟弟妹妹們哭時爸爸你不是都說“我看你敢哭,不許哭,哭我揍你”嗎?我們便將那由衷的哭聲先是壓抑得抽抽咽咽而後慢慢弱下去直到最後停止。由於壓抑,停止後嗓子總是又腫又疼。媽媽那天哽咽得嗓子都啞了,眼紅腫得像兩顆二十年後才見過的水蜜桃兒。那天我才懂,死人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了,比死狗令人傷心得多,不然大人怎麽會哭呢。爸爸,你沒哭,但你煙抽得輕了,對我們說話也和藹,沒有像平時那樣可怕地喊“別哭了,滾外邊哭去”。我以為最傷心的事男大人也是不哭的,哭是女人們的事。我便也減弱了那哭,跟上你,肩著鎬,迎著風,踩著雪,到咱家西邊的少陵山腳下去給小瑞弟弟挖墳。以前我都是夏天到少陵山上去的,去挖藥材,去采野百合花,去打柴。打柴總是你領著,你雖然是教書先生,買不起柴就隻有自己去打。你總是願意在墳圈子裏打柴,因為那裏邊有人的屍骨作肥料柴草長得茂盛。墳圈子因柴草茂盛就更加陰森可怖,我總是一邊割草一邊猜測,防範著墳裏會有什麽怪物跳出來。那次,我卻破天荒在冬天親自為小瑞弟弟挖墳了。大概就是從那次(也許是從小黃狗凍死那次)我心裏播下了悲傷的種子,致使我直到現在還喜歡悲劇。

少陵山盡管夏天有蛇有狼有野蜂有各種蟲子,但那挖不完的藥哇,柴胡、狼毒、龐風、桔梗、地魚……那采不完的花兒啊,黃花兒、野百合花、石竹花、山芍藥花、耗子花、喇叭花……還有摘不完的野果,山裏紅、赤玫果、酸葡萄、野核桃、山丁子、托盤果……足以抵消所有令我討厭的東西而把它當成樂園。而冬天的少陵山真是太殘酷無情了。八麵山風上下左右橫刮斜掃,一踩嘎吱吱響的硬雪把夏天暄鬆的土捂蓋有二尺厚,鐵石樣硬。我們一鍬鍬從雪地裏鏟出一塊塊土來,你用鎬刨,我拿銑挖。我的銑是挖不動的,就像蚊子用腿踢不疼老牛一樣,你的鎬下去也隻能鑽一小塊土,就像蟈蟈一嘴下去隻能咬下一小點點黃瓜肉。我們就這樣你刨我挖整整大半天,隻鼓搗出個灶鍋那麽大的圓坑,一隻裝著小瑞弟弟的六塊薄板釘成的小方箱子放進去還露著一半,埋完土四隻箱角飛簷似的還露著。我們手也僵了,臉也木了,再也無力把小瑞弟弟的墓穴挖深。爸爸,你說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軟了再重新挖。我們就用雪把墳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狀我多年後知道了就像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修完了埋小瑞弟弟的富士山,爸爸,你什麽也不說領著我往回走,你總是什麽也不對我說,要做什麽就隻管帶著我默默地做,我有什麽想法你也不問,好像我什麽想法也沒有或什麽想法也不該有。往家走時日頭快落盡了,冬天不溫暖的夕陽照著小瑞弟弟的富士山。我想,太陽總是這樣寒冷就好了,小瑞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會長存。家裏少有地做了一頓有肉的晚飯,奶奶還拿來酒給你喝。爸爸,那肉也不知誰家送來的。你默默喝著酒,我悄悄嚼著飯,奶奶在唉聲歎氣地叨叨,她總是無休無止地一邊幹活一邊嘮叨,把一輩兒一輩兒傳下來的神話、真事兒加道聽途說的各種故事頑強地不知疲倦地往下傳播著,那就是我們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說在山東老家時也有小孩像小瑞弟弟這樣咽氣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嚨使勁吸就把痰吸出來,小孩又活了。奶奶邊嘮叨後悔當時沒用嘴給小瑞吸吸痰,說吸一吸興許死不了。那一夜也不知你睡沒睡,爸爸,我是睡了,夢見小瑞弟弟喉嚨的痰被我吸出來,他又活了。這個夢我也沒對誰說,說它有啥用。媽媽剛做早飯你就把我也叫起來,每天那時我都還睡著。你從櫃裏拿出一條沒舍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著,你扛了鍬和鎬領上我又往小瑞弟弟的墳走去。我以為你要用毯子把小瑞的墳遮一遮,免得無情山風把小瑞墳上的雪吹掉又露出那四隻飛簷一樣的棺角來。到了山上,你卻把小瑞的墳扒開,把小瑞的棺材撬開,把小瑞的衣服脫掉,你用手捂著他的胸口,捂著他的喉嚨,捂著他的小臉。爸爸啊,你又伏下身,把嘴貼在小瑞弟弟的嘴上,給他吸痰。山風從八麵聚來,上下左右橫穿斜跑,看你做著世界上最動人也最為愚蠢的舉動。爸爸,那已經是人類曆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學裏當老師,還教過我生物課,你不知道你抱著的是一具在中國的最北方黑龍江凍了一夜已硬如鐵石了的僵屍嗎。你慢慢地,深深地,長長地吸著,用一種宗教式的虔誠。現在我才理解,你一定不是幻想能把兒子吸活,而是在向欠了債的兒子深深地懺悔而求得心靈的解脫和感情的平衡。不管你表現得怎樣愚癡,我感動地原諒了你當年凍死小狗扒了狗皮吃了狗肉那種令我憎恨的行為。我把你從地上拖起來,和你一同用那條新毯子把小瑞包好,裝進薄棺裏,重又為他築起一座富士山。啊,爸爸,恐怕那是你對兒女們最為輝煌動人的一次壯舉了。以後雖然也感動過我幾次,但絕沒有如此的壯麗。再後來,你就無論如何也沒法做出令我感動的壯舉了。

爸爸,大芬死那是七幾年你還記得嗎?你大概不會記得了,因為你的精神已經分裂,隻是剛剛出院處於短期的正常狀態。我遠離家鄉當兵四年了,那時你和我媽先後患了精神病,媽媽先患的,你是後患的,什麽原因我都不知道。上帝怎麽那樣狠毒,竟讓我的父母都成了瘋子而且連致瘋的原因都不讓兒女知道。小時候我把地主、富農、瞎子、啞巴,後來連富裕中農都算做壞人的,當然瘋子也算在壞人之列了。說來幼稚得可笑,我在小學五年級時對一個挺好看的女同學挺有好感,六年級時得知她哥哥就是全鎮有名的那個大啞巴,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便罩上了陰影。輪到我的父母成為全鎮有名的瘋子了,咱們家在別的孩子眼中會不罩上陰影嗎?肯定會的,不然大芬死時我回去埋葬她怎麽沒一家人上門給我提親呢?別家的兒子當兵探家時提親的一個接一個,我那時都當幹部掙工資了,還不如一個戰士值得人家上門提親。大芬也是這原因,二十四歲了沒人上門求親。不是她沒文化也不是她沒工作,她高中畢業不能到外邊去工作,我是老大不在家,兩個瘋人維係著的家庭重擔需要她來承擔,她沒出嫁卻得像母親那樣縫衣做飯照料弟弟妹妹們。辛苦勞累不可怕,她守著你們兩個沒有正常理智的長輩,青春的苦悶沒人訴說,孤獨和抑鬱何等殘虐地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的生命。我雖說在外逃避了家務的重責,還總惦記著大芬。部隊有個家鄉的戰友了解我,理解她,也看重咱家都有文化便願意和大芬定親,讓我寫信問她是否同意。我發走信,盼她回信的時候,卻收到“芬亡速歸”的電報。我不明白上帝為什麽這樣屢屢壞我。我悲傷著為從小和我一起患難沒享過一點歡樂便突然死去的大芬妹妹流著淚趕回家鄉。那是一個灼熱灼熱刮著熱風風裏帶著瓜果味兒的盛夏,我熱汗洗濕八次軍裝又八次曬幹趕到家。晚了,大芬已經入棺已經入土,新墳就在蹺著腳便能望得見的菜社瓜地邊兒上。咱家在鎮子的最邊上,扒著柳條障子蹺著腳往西一望就瞅見了溜平的綠地裏兀地隆起的一座黑紋。爸爸媽媽怎麽誰也沒掉一滴眼淚,什麽事兒也沒發生似的,爸爸在炕上安詳地抽煙,媽媽在園子裏慢騰騰地摘菜。四十多歲就一人一頭白發的爸爸媽媽,白發隔著窗玻璃互相輝映著,好像大芬妹妹剛剛找到給菜社看瓜的美好工作,並且新蓋了三間大瓦房已經結婚了一樣,爸爸你竟慢悠悠吐了一口煙問我:“你大老遠跑回來幹啥?”我忍不住愈加替大芬悲傷。我沒法怪罪你們,我的爸爸媽媽,你們先後失去了正常理智,我不能在家裏麵對你們為二十四歲的苦命妹妹痛哭。我放下旅行兜就直穿那片很大很大如碧綠湖水似的瓜地走向大芬的新墳。夏天的土鬆暄好挖,又在平地上,那墳築得又高又大不像富士山而像大地母親一隻鼓脹的**。我在墳旁全身劇烈抽搐著在心裏哭訴著她的苦處,懺悔我把重擔推給她沒盡到當哥哥的責任。哭夠了,我又直穿碧綠如湖的瓜地,記不得絆掉了幾個瓜了。那瓜地是不許穿行的,看瓜的鄉親理解我的不幸什麽都沒說我。回到家我問你,爸爸,大芬是怎麽死的,你竟不很清楚。說死前兩天還啥病都沒見有,第二天說肚子疼,你們就讓她自己到醫院去看。爸爸呀,難道你們不知道她性格內向,吃苦耐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向你們說病的嗎?她自己走到醫院,也沒喊叫著說疼得要死,醫生隻給開了幾片止疼藥。爸爸,你們還以為她沒事,叫她挑水做飯。第二天她就又拉又吐,捂著疼得不敢直腰的肚子在地上打滾,你竟說她:“沒出息,逮著好吃的就往死裏吃,還不自己上醫院看看去!”大芬是自己捂著肚子彎著腰捱到醫院的。那天正趕上醫生們去水庫釣魚,隻一個醫生值班,那醫生叫大芬排隊等著,輪到她時已疼得站不起來了,醫生檢查時才發現已生命垂危,馬上叫人抬到公共汽車站要往縣醫院送,公共汽車還沒來,她就慘叫著死了。爸爸,大芬死得那麽慘你們咋安詳得沒事似的呀,問我回來幹啥。我惦著人家向她求親的事,她什麽話也沒留,我寫的那封信也不知哪兒去了。翻遍她的日記,也沒有,隻在死的前兩天寫她又到奶奶的墳上去了,說奶奶的墳頭已長了幾棵小草。奶奶死去不久。奶奶是當時家裏惟一能關懷她的人,如果奶奶在或許她不會死?大姑來了。大姑繼承了奶奶的全部性格和習慣,凡事不管事前事後都要叨叨個沒完,大姑說,大芬是個石女,石女是不能提結婚的,一提就得死。到現在我也不知石女是怎麽回事,到現在我也不知大姑的話是迷信還是科學,反正大芬是在我給她提親的時候死了。她是石女嗎?大概是根據她死在提親的當口而判定她是石女呢還是知道她是石女才得出因為提親她才必死的結論?我們誰都沒細細追問就不了了之了。爸爸啊,好端端的活人,死的死,瘋的瘋,糊糊塗塗地死了,糊糊塗塗地瘋了,麵對二十四歲女兒的死,你和媽媽竟能泰然處之,你們得道成仙了嗎?我傷心欲絕,晚上獨自跑到田野裏躺在溫暖的黑土上,麵對星空縱情而又不能放聲地大哭。哭透了,平靜了,我還躺在地上癡對蒼茫夜空不肯起來,那夜空在我看來無論如何都像一座大大的墳墓,生的死的都是墓中人。是的,都是墓中人。爺爺不是頭十年就把一口棺材做好了嗎?放在外屋,天氣一好時,陽光射在他的棺材上,他便坐到棺材旁邊去,抑或是摘菜,抑或是磨刀,抑或是搓繩,抑或是捉虱子,仿佛生和死都是一樣的,不過換個環境罷了,大概就像他當年擔著你和衣物、率著妻兒從山東遷到遙遠的黑龍江來生活一樣。一顆流星在我眼前倏地逝滅了,還不如劃根火柴燃得長久,那肯定也是顆極年輕的星星,要不它隕落時該會燃得長久一點,星星都在不停地死滅,隻長一顆血肉心髒的人算什麽。我忽然對爸爸媽媽對生死泰然態度有了理解,不必追究你們是堅強還是麻木了,也不必責怪你們失職或是無情了,若不是上帝把你們好端端的腦袋弄失常了,你們怎能承受這太重的打擊。也許該怪上帝,不是上帝叫你們雙雙失常,大芬怎麽會抑鬱成病,又怎麽會有病而得不到及時醫治草率死去呢?爸爸,在咱們那個缺少愛的家庭裏,什麽責任也是追究不清的,就像在這個神秘的世界上無法追究清楚你們糊糊塗塗就變成了瘋子的原因一樣。小瑞、大芬、奶奶,緊接著就是爺爺相繼少先老後離我們去另一個世界了,不過就像遠離家鄉到遙遠的異鄉異國去工作不能與親人見麵罷了。爸爸,不要怪我,親人們一次次的死亡和後來我的同誌一個個早逝,使我也如你們一樣可以麵對死亡而泰然處之了。我的感情已經千錘百煉百折不彎失去了彈力,所以麵對你枯如朽木的屍容我仍不悲哀。爸爸,盡管你對大芬的死能泰然處之,可我返回部隊後立即就得知你瘋病又嚴重發作的消息。我肯定,那是因為親人的死對你殘病的神經大刺激的結果。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瘋人也是人。

爸爸,盡管無情的歲月使你我都變得對死亡無所謂了,媽媽的死還是把我悲痛得折去了好幾年壽命。媽媽是因為先於你患瘋病的所以才先於你與世長辭嗎?她比你早故十年,隻有四十九歲。對於媽媽的死,我也不知該去怨誰。中國人實在是太多了,因而質量就實在太低,就人命如蟻般死得隨便。在我童年媽媽還沒瘋時就為媽媽的病忍辱向我鄙視的人低過頭。記不清媽媽那次是什麽病了,反正是實在挺不住了(咱們家的人怎麽都這樣啊,各自的心事都裝在心裏,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說的),那時她還沒精神失常,她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叫著我的小名:“好孩子,你給媽跑一趟,到南街張大夫家請他來給我打一針,叫他張四叔,別啥也不叫!”我從沒叫過他張四叔,我不想叫,我鄙視他,因為什麽鄙視我記不住了。媽媽病那樣,我不能不聽媽媽的話,我硬著頭皮去了。我沒叫他四叔隻叫張大夫。張大夫正在吃飯,還喝著酒,聽了我的話也沒怎麽抬頭說:“今天忙,過兩天再說吧!”我心裏非常疼痛,媽媽在家喘哪,張大夫他忙什麽?忙喝酒嗎?我又帶著哀聲說:“張四叔,我媽病得起不來炕了!”“回去吧,知道啦!”我回去了,等到吃過晚飯張大夫也沒來。爸爸,你吃過我做的晚飯又到學校去了。你怎麽也沒問一問我媽媽的病,我媽媽怎麽不讓你去請張大夫哇,大人的麵子總比小孩兒大吧。媽媽知道光這樣說一聲大夫是不會來了,她叫我把屋外箱子裏凍著的一個豬肘子送去。我不幹,我實在幹不了送禮求人尤其是我鄙視的人這種事。媽媽幾乎哀求我說:“好孩子聽話,你跟張四叔說我下不了炕,你爸又不在家,去!”媽媽那樣子實在叫我難過,我忍著莫大屈辱抱上那肘子又去張大夫家。那對於我真比什麽事都為難。我硬著頭皮,咬著牙,含著淚,把肘子放張大夫家隻說了句“我媽媽叫送的”就走了,像偷了東西似地羞辱地逃走的,一出他家的門我就哭了,我在心裏發誓,不管將來幹什麽工作,有病人求到我我一定盡力而為。張大夫還算有人心,他來了,給我媽媽打了針。可是我不明白,那肘子他能吃得下嗎?過了幾天,爸爸,咱家來個客人,是你領來的客人,你要烀那肘子和客人喝酒,知道送給了大夫,臉就變了顏色,罵媽媽道:“老娘們發賤!”媽媽沒敢辨白,掉下一滴淚來。我說:“爸,是我送的!”這一說,媽竟哭了。爸爸,你領著客人到飯館吃去了,大概又是賒的賬。爸爸,不知你在飯館吃的什麽肉喝的什麽酒。我給媽媽煮的小米粥,想煮個雞蛋也沒有,隻放了幾把飯豆。粥煮得爛爛的,又切了一碟白菜心,為了讓媽媽吃得香點,我炸醬時比平時多放了些油。我把飯菜端給媽媽時說:“媽,我長大了掙錢都給你買雞蛋吃,不給爸爸!”媽媽的眼淚噗噗掉進小米粥裏,把金黃的粥麵砸出一個個小坑,說:“好孩子,媽不想吃雞蛋,小米粥好喝。你長大了,說個好媳婦,不能光對媽好,對媳婦也得好,記住了嗎?”為了讓媽媽高興,我說:“我一定掙好多錢,說個好媳婦伺候你,你想吃啥就讓她給你做啥,你們一塊吃!”爸爸呀,我對媽媽的誓言沒能實現真是終生遺憾。等我結了婚剛想接媽媽來享享福時她竟與世長辭了。現在我們有了許多錢她卻一分也不能用了。爸爸,你知道嗎,因為你對媽媽無情才使得你在我心中沒有一點位置,你傷透了媽媽的心,所以到現在我還恨你。我的心頭刻下了多少道媽媽在您麵前或是背後流淚的不可磨滅的傷痕啊。記得有一回過年吃餃子,好像是你從餃子裏吃出個瓜籽皮(或是別的什麽),便勃然大怒,一股氣把桌子掀翻,餃子淌了一地,把媽媽和我們都嚇哭了,我和弟弟妹妹去揀,你不讓,還大罵我們。爸爸呀,如果你能再生一次,千萬好好想想吧,你該認認真真為妻子和兒女們寫一本《懺悔錄》。爸爸,媽媽去世時也是冬天。給我拍電報時不知你是否知道,電文是“母病危速歸”,那是怕我受不住打擊才說病危的,爸爸,電文要是你擬的我該感謝你,你念那麽多書,識那麽多字,怎麽從不給我寫封信呢,如果親手拍了那封電報我也不枉有一回識字的爸爸。那時我已經提了幹有了工資,我要實踐童年時向媽媽許下的諾言,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冬天,我卻花高價買了金黃的香蕉,鮮紅的蘋果,水靈靈的鴨梨還有一些我認為貴重其實在高貴大院的垃圾箱裏常可揀到的藥品,滿滿裝了一大提兜,往家趕得急如星火、分秒必爭,以為早到家一刻媽媽便可早一刻恢複健康。我下了火車又下了汽車,扛著重重的提包走在通往家園的小路上遇見了鄰居的王嬸。王嬸遠遠就送給我一聲憐憫的歎息:“哎,嘖嘖,你要早回來一天就能看見你媽了,昨兒個出的!”爸爸、媽媽這兩盞瘋狂燃燒卻不添油也不給家庭帶來光明隻增加陰影的燈先熄滅了一盞。母親這盞燈雖不帶來光明,但還給過我們許多溫暖啊,哪怕病中的一聲歎息和憐愛的話語也都是溫暖啊。又僅是一個重感冒就把母親四十九歲的生命之燈吹熄了。爸爸,你正犯著瘋病,狂躁型的精神分裂症一發作起來真凶殘怕人。你手揮菜刀大罵為母親送葬的親友們在鬧派性……你看見穿軍裝的我也從部隊趕回來,先是問回來幹啥,接著便把罵鋒轉向我,罵我指使參與派性的鄉親向媽媽下了毒手……爸爸,你罵完我又罵媽媽,罵她在家庭內部搞分裂,罵她賤骨頭,罵她活該,罵得天花亂墜。爸爸你那天花亂墜的罵聲,使我怎麽也聯想不出竟能出自一個曾是教師曾是校長的人之口。你越罵越凶,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被你看出不良用心而罵出花兒來,最後你竟用刀逼著我老老實實地寫交待材料。媽媽都被埋進土裏了,我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我們悲痛難忍,你卻在像野獸一樣發瘋。你那刻毒的嘴,討厭的眼睛、張牙舞爪可恨的形象,你無情,你自私,是你折磨死了媽媽,小瑞弟弟和大芬妹妹的死都有你的直接原因,你是個魔鬼,你是凶妖,我恨不能一把掐死你為媽媽、小瑞和大芬報仇。那一刻我氣恨得也幾近精神分裂的邊緣,我控製著沒有去掐你,但我怎麽也克製不住飛起一腳踢飛了你手中菜刀,又暴怒地一推,一像推一個殘暴的法西斯分子,將你推翻在地,雙手按住你的雙手、雙膝抵住你的雙腿。你越掙紮我按得越凶狠。我召來了弟弟,讓他解開你的褲帶絲毫也沒有消毒就在你屁股上注射了一支強鎮靜劑。我看那針管就如一柄刻毒的刺刀紮進你的肉裏,當時,紮死你我都不會悲痛。藥液像百萬神兵魔勇攻占了你的全身,把你每個細胞都捉住了,毒打了,打得一個個昏死過去,你整個人便昏死一般大睡,睡了六七天,神誌清醒了,理智恢複了正常,你又如一個文明的教師那樣說對不起我,見到被你罵過的親友也賠禮道歉。越是這樣,我越心酸,爸爸呀,這個世界誰也無法理解你了,你的痛苦大概要比我深重百倍。

我去給媽媽上墳。咱們家族的墳媽媽是第一個埋在這遠遠的少陵山腰上的。那年已禁止土葬,非要土葬就得葬在既不能種糧也沒栽樹的遠山坡上。那年的雪也很大,怎麽在我的記憶裏,一件件不幸的事大多以雪為背景呢。冰冷的雪,無情的雪,美麗潔白但如孝布一樣的雪啊,你把我的母親我最親的親人又給裹進了墳墓。我五位親人的墳不在一條直線上,不在一個平麵上,也不在一點上。一座山腰,一座山腳,一座山溝,兩座在平平的西瓜地邊上。上帝有眼的話在天上俯瞰一下,正月十五送過燈的五座墳在你眼裏一定就像我仰望見的你們天上的北鬥星。是的,那點連成線形狀就如一把勺子,絕對像北鬥星。好好的墳就是勺子邊沿那顆星。我老遠老遠就看見了那顆星,那顆漫野皆白中醒目耀眼的一顆黑星。新落的大雪把前幾天送葬者踏出的路覆蓋了,被新雪覆蓋了路的野地裏又有一行腳印,那腳印蜿蜒起伏伸向媽媽,不知是誰踏出的。我就沿著那腳印走到媽媽的墳前。爸爸,你不知道那一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讓我的心苦澀而熱烈地顫動了多久啊:墳前的雪上放著我帶給媽媽又轉送給你的水果和藥,香蕉是金黃色的,蘋果是淡綠色的,每個梨則讓早霞染了似的金紅色,藥瓶是寶葫蘆形,就是我拿回來那瓶。旁邊一堆紙灰。是誰來了?我看見紙灰旁邊有幾支煙頭,再看那腳印,明白了,是你。爸爸,你給我媽上墳來了。爸爸,你為什麽要那樣孤僻,那樣內向,那樣封閉,一顆小小的心對外封閉著裝滿了憂鬱、痛苦和孤獨,這些有毒的東西裝得太多了一點也不往外交流釋放,能不鼓脹得破裂嗎?一個人封閉就是愚鈍,一個家庭封閉就是死性,一坑水封閉就是腐臭,一個國家封閉就是落後。不論你的孤僻和封閉是清高還是不俗,反正是坑了自己害了親人。你不好把你的心事跟我們、你的兒女說說嗎?如果認為我們聽不懂,那你一個朋友也沒有嗎?一個人若是連個朋友都沒有那還有什麽意思那還算人嗎?人是各種關係的總和。你把什麽關係都堵塞了把自己封閉成絕對的孤獨的人那不是極端自私嗎,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當家長的我們家便理所當然地成了缺少愛而盛產不幸的作坊。每次親人慘死後你在墳前的動人之舉不過是出自求得心理解脫的自私目的而已吧!

爸爸,我就是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為你送葬的。你在家鄉的鎮上以瘋和瘋前的教師身份而著名。雖然你給家庭親友和四鄰造成許多不幸,給你送葬卻來了幾百人,送葬禮的人名就記了一大本子,葬禮錢竟近有五千元。是出於對你的追念緬懷嗎?你的兒女們都長大成人了,在親友們認為不錯的崗位上工作。兒女們誰都不像你沒有朋友。弟弟妹妹的同誌和朋友們見到我都要訴說一通你的仁義,說你雖然是瘋子也比有些正常人講道德,從不偷著或是公開拿別人的東西。到街上買東西不管是小攤上的還是商店裏的你分文不少付錢,哪個認識的人出於友好不收或少收你的錢,你絲毫不讓常常是把多餘的錢扔下就走。還說你尊重婦女不管病犯得多麽嚴重從未無端辱罵過女人也從不欺負小孩,還常常把自己的東西給一些小孩吃。你除了不太講衛生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和對親人太嚴酷之外,在鄉親們嘴裏你簡直成了做人的典型。咱們家西邊老李頭是個光棍漢是個酒鬼是個無賴,常常喝起酒來就發瘋打人就調戲婦女就影響社會治安,人人怕他就連公安派出所都有點怵他,惟你不怕他敢罵他敢打他。有一次他發酒瘋攔道時你把他打得滿街直跑。那些和你同代的叔伯們又免不了當我的麵誇你毛筆字寫得如何好,課講得如何明白,穿著如何樸素,艱苦奮鬥精神如何如何強等等——雖然我是在外邊大城市的大機關裏工作、鄉親們眼裏的一個不小的“官”,可一切儀式都由鄉親們安排好了,不管我同不同意,他們說多大的官兒也要入鄉隨俗。我就一概不管,我已十年沒回家鄉什麽也管不了啦,我盼快點送葬完畢好倒出時間來安撫一下受爸爸之苦多年的弟弟妹妹們。

出殯開始了,爸爸,在咱們這個小鎮上為你舉行的儀式夠隆重的了。起棺前那一係列生動有趣體現著生者美好願望但實際一點用也沒有的細節我不想細說了也說不明白。二弟弟腰紮白孝帶,頭戴大白孝帽,跪在門口將一隻瓦盆摔碎,然後打起靈幡引導著眾人把你的棺材抬出咱家的院子。戴孝帽、摔喪盆、打靈幡的事本該長子我做的,一來我不願做,二來我穿著軍服鄉親們認為我是大官兒,三來政府又禁止土葬,大家便讓我二弟樹生代替我了。樹生也是黨員。可鄉親們不管黨員不黨員,說樹生脫胎出生時頭上就戴頂白帽,我知道這是真的,說那白帽是不吉祥的孝帽會妨老人,當時就把白帽剝下掛在樹上,算作樹生的,後來院中的樹相繼死了,爸爸媽媽還是沒逃脫早死。有這麽多理由在,樹生便沒法說一句怨言就扛起靈幡。有兩個人攙扶著他,他的前麵三十來個晚輩抬著十多個花圈,他們後麵是一輛拉棺材的馬車,幾輛拉送葬人的卡車,還有一輛小吉普車。天太冷又到遠山送葬,在我們的製止下才免去了哭天嚎地的婦女“方隊”。爸爸,我就站在拉你棺材的馬車上,我穿著便服沒像別人那樣紮孝帶隻戴了條黑紗。那天風無端大了起來,忽然又飄起非常大非常大的雪,雪片很大像漫天紙錢飛舞。我扶著你的棺材置身於浩浩雪浴中。幾個鄉親非拽我坐進小車不可,心中沒說的理由一定還是我是“官兒”該坐小車。如果我坐進小車更會心裏不好受的。自己的父親死了,憑什麽要別人代我受罪而自己坐進小車裏。鄉親們的心裏,官兒的位置比神比鬼都重要的。爸爸,我還是扶著棺木和鄉親們浴在雪中體會著人的滋味,那感覺此生不會再重有了。我聽見鄉親們誇讚我是孝子的嘖嘖聲,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透過漫天飛舞的紙錢似的雪片,我直接看見和想著的是我的親骨肉弟弟樹生。爸爸,樹生真是夠苦了,生下來就成了咱家院裏那棵榆樹的兒子。不久榆樹死了,你和媽媽都成了瘋子,他便從七八歲起過上比沒有父母還缺少歡樂的生活。我不知他是怎樣熬到十八歲的。那年聽說他要參軍離家,我特意從部隊趕回來送他,趕上他還沒換軍裝,一見他麵我就心酸酸地流淚了。他那麽瘦一臉營養不良的神色,棉帽破得都沒有毛兒了,棉褲不但薄而且補了好幾塊他自己補的補丁,棉襖稍好些,一問竟是二舅家小友子借他穿的。可是我可憐的二弟樹生沒說一個苦字,他不知道什麽叫甘才不覺得什麽叫苦哇,他高興得像即將去天堂享福一樣。那時我在部隊已生活了十來年我知道部隊不是享福的地方,因而見樹生越樂我心越酸,暗暗咽進肚裏的淚水越苦澀。我盡著我最大的努力給樹生買了些糖果帶上,爸爸,這事應該由你來做的呀。樹生根本沒想到你該做這事兒,他還覺得活十八歲了自己還沒掙錢給爹媽買點什麽是無能是不孝呢。他把我給他買的糖果都悄悄留給了你和媽媽,那都是他走後家裏人才知道的。咱家人都是這樣不願把任何事張揚,隻讓想要知道的人在心裏知道就行了,再讓別人知道幹什麽呢?樹生當兵四年你沒去看過他,不知他那一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是怎樣度過來的。那時我還不知惦念他感情上的疾苦,我隻覺得他是個孩子比在家時不用愁吃飯穿衣就行了。他很能苦幹又忠實可靠竟在服役期間入了黨,同時也患下了胃病和動不動就犯的咳嗽,這他在信中從未說是複員時路過沈陽看我我才知道的。他長成大人了但更加瘦,而且臉上長得像媽媽那樣的雀斑也分外明顯。我開始擔心他回家是否能找個稱心的妻子,這擔心是因為你還在並且瘋得越來越重。因為你,我必須對弟弟兼盡著父親的責任。實際我工作在外是無法兼盡父親的責任甚至連哥哥的責任也沒盡到。是他自己找的對象自己成的家,舉行婚禮時你在精神病院,我也沒能趕回去隻寄了不多一點錢。如今他已成了爸爸也是個不怎麽健康的爸爸。風實在是太無情了,搖著樹生弟弟扛的靈幡,刮割著樹生弟弟的手和臉。大自然也太殘酷了,怎麽在地上設置了那些道溝因而人就得造那些道橋,每過一道溝橋樹生弟弟就得轉過身來跪下朝你的棺車磕頭。我不知磕那頭有什麽意義,反正那是該我做的活兒卻推給樹生弟弟了。靈幡飄搖,雪片飛舞,長風看押著送葬的隊伍。我不敢回頭後看,那寒風中的無數目光一定在瞅著我和樹生弟弟,我仿佛不是為你在送靈而是為你站在馬車拉著的審判台上受審。我覺得送靈的路太漫長了,不該讓樹生弟弟扛靈幡走這麽漫長而寒冷的送葬之路。那坎坷的雪路連馬和汽車司機也跟著活受了罪。爸爸,你為什麽不在去年夏天死啊,那樣,送葬的幾百人就免了這多艱苦,弟弟妹妹們的幾家人也就能過上一個安樂的新年啦。

因為要把你和媽媽合葬在一起,你的墓穴便挖在了接近山頭的山腰上媽媽的墳穴邊。墳穴在高處,汽車上不去。人們跳下車來,推擁著、牽引著、呼喊著那馬車,馭手嗷嗷地揮著長鞭,駟馬歡躥,眾人急跑,雪滑坡大,馬頭前蹄旋又躥起,人跌倒了馬上又爬起來,往山上的墓穴奔,活像一個加強連用拐子馬在強攻幾近山頭的碉堡。真是艱難而危險極了。墳穴在陡坡上馬車也接近不得,鄉親們便用繩索木杠將你的棺材連抬帶拖弄到了穴沿上。抬的人們已經腿肚亂顫了,有個嫩點的小夥子竟然直叫“不行了,不行了”,主持的人仍鎮靜地指揮大家堅持一會兒,叫過打靈幡的樹生弟弟在墳穴上口跪下磕頭。爸爸,樹生是背朝山頭跪在斜坡上的。臉朝下坡磕頭時差一點沒栽進穴坑裏。然後你的棺材才艱難地落進穴坑。媽媽的墳被挖掉了一半,露出條條朽爛的木片,正好和你的大花棺材挨在一起了。主持人又做了些象征你和媽媽團聚以後吉祥的民俗,說了些我也沒聽清的這類話,然後開始填土。第一鍬土是由我先填的,爸爸,就像某項重大工程破土動工時奠基的第一鍬土由最高領導人先填一樣。我端那銑土一扔下去,無數把鐵銑便飛動起來,二三十人刨了一天才刨出的土轉眼飛向你,飛向媽媽,旋即疊起一座高大的新墳。勞累過後的人們帶著仿佛你和媽媽已經有了新屋,已經團聚,從此幸福美滿安居樂業似的心情離去了,我卻在爸爸媽媽合二而一的新墳前佇立良久。

爸爸,你和媽媽恩愛過,團聚過,幸福過嗎?無論怎樣努力搜尋記憶倉庫的每個角落,我也找不出一件這樣事兒來,相反,你們那些無休止的吵罵、憋氣,不是故意而是天生就無法一致的別扭而導致雙雙精神分裂。爸爸,我幾乎沒有你在媽媽麵前笑過的印象,如果算有一次的話,我記得那是我的姨來咱家找你補課。她好像是在六年級,不知那時候的學校怎麽回事,我記得姨六年級好像就有十六七歲。那時候咱們家鄉,六年書大概就是婦女中的最高文化水平了。我姨有六年文化水平並且我印象很俊。那次可能是星期天你休息,給我姨補完課咱家又包餃子。記得你、我媽、我姨都有笑容,並且都有笑聲、我當然高興得過年似的,一會扳姨的脖子一會摟媽媽的腰,所以連那天餃子的餡兒我都記住了,韭菜餡兒的,窗台上還有一盆月季花。爸爸,我至今弄不明白你在媽媽麵前為什麽總沒笑臉卻隻有那次笑了。天長日久從媽媽嘴裏片片斷斷地知道了一些你的經曆。媽說你雖然念大書沒幹過地裏活兒,但念書時也挺苦,吃的穿的也很不像樣子。能在國高念書的絕大多數是地主富農和官紳們的子弟,爺爺奶奶是靠十二分的省吃儉用供了你念書的。日本人辦的學校,軍事化要求,可嚴酷了。冬天叫你們去野外大雪裏圍獵兔子,你沒有好鞋穿腳凍化了膿。不管怎麽苦,讀了書就開始與父母有隔膜,讀的越多隔膜越大越互相不好理解。也不知你在外邊有沒有心上人,也不問你喜歡什麽樣的人,爺爺奶奶在家給你包辦了媽媽這門親事。媽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媽媽,你很少回家來看看媽媽,媽媽在家等著你畢業好結婚。剛要畢業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學校一時亂作一團沒人管理,你拿了兩箱子學校沒人管的書回家,匆匆把書埋在園中也沒和媽媽結婚就與一幫同學跑到當時的敵占區也就是“國統區”長春,你說當時的目的是繼續上學。待了一個月沒上成又回到家鄉,爺爺奶奶忙著硬把你的婚事辦了。婚後你脾氣變得壞了,我媽媽一個字不識,你和她沒話說,常常跑到賭場去耍錢。那一段時間你還沒參加工作,年輕輕有的是精力沒處用,有的是想法沒人說,賭場便成了你的發泄所。媽媽不敢去叫你讓奶奶去叫,你不敢違抗我奶奶的意誌,離開了賭場卻把一厚遝錢撕得粉碎粉碎,以至媽媽和奶奶共同往起粘都沒法粘。你肯定是不喜歡媽媽,不然為啥總是沒有笑容總是脾氣暴躁哇。後來家鄉辦學校,你就從事起教育工作,先是在小學後來又到中學。學校的老師有男有女,有說有笑,媽媽多羨慕,媽媽多難過,怎麽在學校高高興興的一來家就沒好臉子,是因為自己不識字吧?媽媽就開始買看圖識字,媽媽就開始帶著我和妹妹去上夜校。媽媽有了兩個孩子,媽媽還有許多家務活兒,生活也不富裕,媽媽又得做家務以外的不少勞動如侍弄菜園,揀柴等等,所以媽媽就沒法堅持識字了,因而最終還是個睜眼瞎,還是沒法和你知道的一樣多,還是和你沒共同語言,還是沒法使你臉上有笑容。天長日久媽媽就開始恨你,嫌你,不關心你。你便更加臉色不好,更加暴躁,為一點小事就大發脾氣,你不願見她,她不想看你,盼你到學校去值宿,盼你外出開會,我們當然是感情用事站在媽媽一邊。我們和媽媽不能從你那兒得到愛,你也無法從家裏得到溫暖。你喝酒,你抽煙,你欠債,你穿破衣爛衫,你和媽媽就愈加無法和睦。你氣她,她氣你,氣是有毒的,天天在傷害著你們的五髒六腑和心靈,你們便日漸多病,日見蒼老,每個人都比實際年齡老上二十歲,三十多歲都銀絲縷縷啦。你們用一支支恨的刀、氣的箭在互相射殺,傷得好慘。你們慘傷後不能相互照顧,禍水便流向了兒女。我們在感情上都站在媽媽一邊,行動上又不能不把大部分精力和時間消耗在你身上。你經常犯病,一犯病我們就得像對付既敏銳得驚人又勇敢得驚人的敵人那樣同你鬥智、鬥勇。你智勇雙全,奈何不得你就得借用外界力量鎮壓你。媽媽坐家看鬥,隻是含糊不清地叨叨些什麽,臉上毫無喜怒之情。你們的婚姻生活惡劣到這種程度,怨你還是怨我媽,還是怨我爺爺奶奶,還是怨別的什麽我不得而知,隻知你倆生前在一起是那麽不幸,是媽媽的早死才使你們得以分離和安寧,如今你死了又要給你們合墳,我恨不能就地將那合墳扒開分成兩座,你們互相射殺了一生難道還要關進一個死牢裏再互相射殺下一輩子嗎?爸爸,你我都無能為力將這合墳分開了,既然分不開,你和媽媽就和好吧,你們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等我們也到那個世界時就不至於以往的傷疤再隱隱作痛了。爸爸,但願你能這樣吧,過幾天我再為這合墳填土,填得嚴嚴實實的,一絲縫兒沒有。

爸爸,三天後我又去給你和媽媽的墳填土了,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和你的孫兒還有晚輩親友。親友們預備了許多黃紙讓我們帶上為你燒掉。說是給你送錢。我的十一歲的兒子問為什麽不拿上一疊十元的真錢給你燒哇,大人向他解釋說真錢在地下不好用,隻有把錢印砸在黃紙上才好用。我的兒子便伏在你生前住的**,用鉛筆和黃紙為你畫了洗衣機、電冰箱、彩色電視、錄音機還有一台電話,我們家目前有的貴重東西他都畫上了,隻有那台鋼琴沒畫上,他不愛學鋼琴,學得太累,他不認為那是好東西。大人們為你燒紙時,他也跪在火堆旁,虔誠地將那張畫紙燒給你了。盼你以後能用孫子送的錄音機和電話把你和媽媽幸福生活的情況告訴我們吧。爸爸,盡管我是不主張土葬的,我還是和大家一塊把你的墳填得高大莊嚴,上麵蓋滿了花圈。當年媽媽的墳是孤零零的,如今已墳頭一片了,但山坡上還禿禿的沒有樹。政府禁止土葬禁不住的同時,為什麽不規定誰家土葬必須在墳邊栽種幾棵樹呢,那樣的話,這片布滿墳頭的山坡豈不是一片密密的樹林了嗎?爸爸,我會囑咐弟弟妹妹們在你墳邊種上一圈樹的。我想你一定會同意在這兒栽樹的。你不應該忘記了自然災害那年挨餓,咱家在山上開了幾片荒地種高粱。為了往山上送糞,往回拉糧拉柴,你自己裝了一輛膠輪手推車,什麽都齊了,隻缺一根軸木,你想了好幾天辦法也沒想出來,最後你無可奈何說,犯一次錯誤吧!你帶我上山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榆樹。車軸是裝上了,可你不安得幾個夜晚睡不好覺。盡管鄉親們裝手推車的軸木都是從山上偷砍的,你卻感歎說自己是國家幹部,人民教師怎麽能偷砍國家的樹哇。那是你一生惟一一次占了點國家便宜。我們做兒女的為你墳上栽些樹來加倍償還這筆債吧。

我要離開故鄉返回部隊了,大弟弟小森把鄉親們送的葬禮單子給我看,葬禮錢去了安葬所用的一切花費還剩兩三千元,加上爸爸剩下的幾百元存折,弟弟們讓我做主處理完再走。我按各家情況做了處理。弟弟妹妹們非要把那幾百元存折歸我,一是這筆錢是在我這邊儲蓄所存的,二是我為爸爸操了許多心,不要不行,非要不可。那七八張存折是七八年前存的,已變了顏色。夾存折的小本子記載著他每天收支數目和怎樣為攢這幾百元所訂的勞動計劃,其中有幾首他寫的詩。我從來不知他還寫詩:為著五百節衣食,/糠菜充腹香煙忌。/孤靜勤勞真情趣,/勝似古刹一僧侶。/公元八七春風日,/病體複康歸故裏。/嚴控零嘴縮用菜,少抽煙,/穿破爛,/為兒女。

爸爸,今年正是你詩中說要歸故裏的日子,不想卻歸天了,看著你的存折和詩,我心又酸澀地激動起來,爸爸,我恨你也好,愛你也好,還在母腹中時就注定了我們的這種關係,“沒有你哪有我”,我的血質,我的性格,我的事業。

爸爸,你的粗暴嚴厲我決不會去讚美,但我做事嚴肅認真的態度絕對和你的影響有關。小時候,每當你從學校回家拿起我的作業本一翻,我就緊張得不行,想自己是否有些微馬虎的地方。還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有次我作業寫得不整潔,你看了看叫我重寫,寫完還是不十分整潔,你不容分說飛起一掌,啪地將我手中鉛筆橫著打到窗外,擊中了十幾米外的一根黃瓜,那根刺穿了黃瓜的鉛筆一直刺激著我一生不敢馬虎。

爸爸,不管怎麽說你給家庭帶來了不幸,可是現在每每記者們、朋友們和文學愛好者們問起我喜愛的格言時,我竟總也忘不了這一句,“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學”。在您辦的“不幸”這所大學裏三十多年,我學會了吃苦,學會了頑強,學會了堅韌不拔,學會了奮鬥,學會了獨立自主,尤其你用連綿不斷的磨難使我養成了什麽環境都能生存的能屈能伸的性格。還有不幸的學校裏使我飽嚐缺少愛的滋味,所以我又學會了同情人,愛人,平等待人,還懂得了“有愛才能有才華”這句格言。從打考入高中住宿讀書開始,我就養成了不依賴父母的習慣,凡事自己做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達到目的,有了困難或猶豫不決之事找自己的朋友。**中我和幾位同學相約去徒步長征串聯。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外麵到處兵荒馬亂,我們幾個中學生要走著去長征,我跟你連招呼都沒打自己就決定了,從學校出發走幾十裏路過咱家時你才知道。那時你還沒患精神分裂症,你僅僅感到很意外竟沒阻止也沒批評,還親自動手為我們長征隊全體同學做了一頓飯送行。爸爸,那次我真感激你。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孩子我能在嚴冬裏自己背著行李和炊具苦不堪言地一天又一天行走幾千裏,沒有你的磨難培養的吃苦能力是不可能的。那次我多少對你有了點感情,長征途中還時常想到你,想到出生十八年來你跟我說過的有數幾句話中我並沒接受的一句。那是長征串聯前不久一次回家你對我說的。你說,“眼看快填大學報考誌願了,你千萬不能報文科,考理工科吧,將來當個技術員、工程師什麽的最好!”你自己是教文科的,卻叫我學理科,我當時不理解為什麽,不過我在內心已經堅決否定了你的意見,到時我一定偷偷報文科。想起來,這決心和後來的走上文學道路仍然與你有不可分割的原因。是你對家人毫無感情卻每夜躺在油燈下看的一本又一本小說引誘了我。你不愛媽媽,不愛我們卻半宿半宿和那厚厚的小說說話。我也偷偷看那小說,看不著你的,我就自己去借。你自己私有那些書我也都偷偷地翻過。沒有你讓我們讀書,沒有你的書裏出現過蕭紅這個名字,我怎麽會早早就知道咱家西邊不遠的呼蘭出過一個了不起的女作家呀。青少年的心田不管怎麽貧瘠都是一片土壤,播下什麽種子就會長出什麽秧苗。你讀的小說和蕭紅的名字都是當時無意掉在我心田的文學種子吧。爸爸,真好,“長征”路上想著你反對我考文科的話我反而更想考文科了。當然,後來什麽科的學校都不招生了,我便投筆從戎。爸爸,一說起投筆從戎我心裏有點內疚,似乎對不起你。我說了,由於你,我早就養成了獨立自主的習慣,天大的事我自作主張,不與你商量,因為你很少有什麽事跟家人商量,更沒有同家人說過心事。我自己在學校報了名,滿腔熱情等穿了軍裝去幹革命,沒想到晴天霹靂響,政審不合格,我這才知道你是“中右”,你有曆史問題(說是你在日本投降後跑到國統區長春那一個月考入了國民黨的士官學校還可能參加了三青團或國民黨)。這在文化革命當中,對於我這樣無知、幼稚、熱心革命的中學生是無法形容的沉重打擊。我在父子感情上恨你卻從未想到你會有什麽政治問題,以至我連參加革命隊伍的資格也沒有了。我簡直變了一個人,覺得天地翻了個過,太陽是黑的了,天昏地暗,原來我連參軍的資格都沒有哇!我在學校住宿,整天躺在**解不開你這個可怕的謎。在感情上我可以說你不好,在政治上,無論如何我也看不出你是敵人,你給我們講共產黨偉大,講社會主義救中國,講人民公社好,講要一心為集體……工作埋頭苦幹,當過模範教師,怎麽會是敵人呢?這個謎太大,我想不清楚,我又不甘心被排在革命隊伍之外,我哭著找接兵部隊首長,講重在本人表現的道理。我的眼淚、我的血書打動了首長,同意接收我入伍,但明確指出得同父親在政治上劃清界限。我不懂得怎樣才能劃清界限,我表示聽黨的話,我得到了入伍通知書。臨出發我才回到離學校三十裏路的家,說了我當兵要走的事,其中那曲折的經過我隻字沒提,爸爸你當然就無從知道。當時媽媽已患了精神病,對我離家當兵漠不關心,你隻是肺病手術在家休息,精神還是好好的。對於我去參軍,你如同我去長征一樣,沒有表示驚訝,沒有表示責怪,也沒表示讚揚,隻囑咐一句話“當兵也別忘帶幾本書去,抽空學習,回來也許還有機會考”。你的話是語重心長的,我知道是為我好,而且以前你從沒這樣有感情地對我說過話。越是如此,我心裏越矛盾重重。五味翻滾,一句同你劃清界限的話也說不出口。我鼓了半天勇氣想跟你說句嚴肅的話,可出口又變得富有父子之情,我說,“爸,我不能幫家裏幹活了,好在少了一個吃閑飯的。我當兵一走,咱家就是軍屬了,你是國家幹部,有什麽問題千萬別隱瞞。”你說你的那點問題已向黨多次交待過了,什麽組織也沒參加。我管不了許多,耳邊響著首長劃清界限的話隻身離家去縣城集合。在全縣的歡送大會上,我代表全體新兵講話,咱們家裏沒一個人聽得見,也沒一個親人像別家那樣哭哭啼啼難舍難分去送我。汽車拉著我們上路了,歡送的人如河如海,有的哭著喊別想家,有的跑著追車扔東西,牽腸掛肚,催人下淚。相比之下我心裏湧起一股濃烈的苦味。我多麽盼望能看見人群裏出現媽媽、或是弟弟妹妹的麵影啊,即使不是麵帶淚水跑著追車,哪怕笑著也能安慰我的感情平衡些。我努力高興些使勁朝同學和老師們搖手,使勁搖,誰知道我是想通過用力搖手把濃重的酸苦甩掉哇。汽車緩緩駛出古老的城門了,城樓飛簷上風鈴輕輕拋下一串低回留戀的道別聲,送行的人們被城牆劃開了界限。這時城門外路邊忽然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一看是你,爸爸,你獨自一人站在城門外的雪地裏,隨著喊聲你向我揮動胳膊,一團東西朝我飛來,“拿——著——!”東西落到別人手裏,傳給我看清是一雙毛襪子一雙毛手套還裹著十元錢時,我再回頭向風雪彌漫的城門看你時,眼中薄薄的淚水和風雪已使我看不清了,我忽然站起來哽咽著嗓子朝城門喊了一聲爸——爸——我就這樣告別了你。到部隊一直沒給你寫信,信都是寫給媽媽弟弟妹妹們的。我不是因為你從沒給我寫過信。而是我記著首長“要劃清界限”的話。一年後家裏來信說你瘋了,我也沒能回去看您。爸爸,那幾年人們真是統統瘋了,人人都在狂熱地幹著瘋事傻事。為了忘掉家中的事,我拚命工作,訓練、勞動之餘讀書、寫稿,搞各種活動常常深夜不睡,累得連夢都沒精力做,有天你忽然來部隊看我。弟弟妹妹們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遠在他鄉見到親人應該是怎樣的歡喜呀,可我不知該怎樣對待你。指導員和藹的話至今讓我感動得不能忘掉。“劃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親有病,老遠來看你,你陪他玩兩天吧!”指導員的話暖得我眼濕了,我陪你在營房周圍的山上轉了不到一天就讓你走。沒什麽可玩的不說,首長的話在耳邊響著,陪你玩長了怎麽能算劃清界限呢。爸爸,讓你走的話我說不出口,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發作起來怎麽辦。我說我要外出執行任務,並讓班長配合我去說。你信了,答應當天晚上走。我又假裝在你走之前離開連隊,我背著挎包走出營房,茫無目的往前走,隻是騙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給我二十元錢,叫我買東西吃,還一直站在營房外邊的山腳下看我沿著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陽血紅血紅正要落下去,我腳下的田埂路是那麽難走。我不時掉進水裏。水裏有二寸長的魚兒遊來遊去,我也不敢細看那魚兒。稻田裏的魚遊得多不自由。夕陽已有半邊落下地平線,我想爸爸該回營房了,因為你要乘晚飯後的火車走。我把臉從夕陽那邊扭過來一看,爸爸你咋還站在那兒不走哇,雙手抄在一起,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紫紅的望兒石立在營房門口,二表哥也還在你身旁站著。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淚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淚水奔湧而出。我喊了一聲爸爸,可嗓子脹疼得隻傳出一點點聲音,爸爸你不可能聽見。一股不可扼製的衝動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車。剛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裏,魚兒在我身邊亂蹦,我幾乎全身濕透,臉上也是泥水,等我從泥水裏爬出來,一陣陣冷顫把我剛才還不可扼製的衝動抖掉了。我冷靜下來。把爸爸刺激犯病怎麽辦?爸爸不走怎麽辦?我又慢慢轉回身,沿著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盡了的夕陽走,身上的泥水嘀嘀噠噠和我的眼淚一塊兒掉……

以後我們的感情真就沿著這個趨勢急速向前發展,爸爸,因為家裏沒人理解你也就沒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頻繁發作,屢屢入瘋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藥物摧殘,你神誌每況愈下不可挽救,家裏誰也管不了你,誰都怕你,鎮上的人都怕你。從那以後最使我心驚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裏來信或電報。你病一發作得誰也管不了啦,就拍電報叫我回去送你入瘋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還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還沒進家門就在小鎮的街上遇見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隻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這信箱怎麽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裏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幹啥?誰讓你回來的?”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的**甩出來的,雜種!”你眼裏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裏響起一聲悲歎,爸爸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軍人通行證來對付瘋子的話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這軍印!”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又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支,子彈/發”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該大寫成“壹”。你又搜了我的衣兜,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麽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誌的聯係!”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個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一封給毛主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人的信便退給家裏,你不知道,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著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大概這郵箱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郵箱裏沒動,你便搞來郵箱。查看過後又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去查辦郵電局去,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的首級,然後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同誌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後奏的權利,老子有上方寶劍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是!”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再分說命令我一分鍾內出發,否則斬首。我不敢跟你兒戲,提了你砸壞的郵箱往郵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著怎樣才能把你騙去住院的計策,急得像家裏有大火在燒房子。一進郵局的門忽然一個靈感闖入我的腦子,我找到郵局領導,詳細說了你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郵局誰都了解你,他們積極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張白紙,又找了一個大點的牛皮紙信封。用毛筆摹仿毛主席的字體以毛主席的名義給你寫了一封回信:“×××(父親名)同誌:因外出私訪月餘,回京方見你三十餘信,甚為感動,遲複為歉。你信所言的情況至關重要,務請從速來京麵談。致革命敬禮 毛澤東 ×月×日”那幾年毛主席筆體極為流行,我成天沒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書。關鍵的字,尤其“毛澤東”三字仿得像極了,封好後又在前後各打一個郵戳,該是北京郵局那個戳弄模糊了。我拿了偽造信,心懷野鹿樣往家走真怕一見你那冒藍火苗似的毒眼睛識破我的陰謀。快進家門時我跑將起來佯裝氣喘籲籲一臉驚喜之色,見麵不容你分說我便慌忙報喜:“爸爸,黨中央給你來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著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竅了,見狀毫沒懷疑便信以為真。拆信前朝著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又念念有詞一番:“至高無上的絕對英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公民×××(你自己名字)先生向貴中央致以崇高敬禮,禮畢,隆重接旨開始!”又在臉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開信封小心翼翼抖開信紙。爸爸,我真難以形容你看見信的表情,既像古時趕考中了狀元的讀書人接到喜報、又像夢中做了皇上的阿Q,還有點像裝瘋賣傻的小醜。你麵對屋裏的毛主席像敬了三個舉手禮,鞠了三次躬又磕了三回頭,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頓誦讀一遍。然後,你起身把信讓我看了一遍,要回裝進貼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軍人,不用我多吩咐,該懂得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的道理,隨我星夜出發。”這是我沒料到的突然情況。入院手續,錢糧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沒找好,真要連夜出發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進一步哄騙你說:“今天已經沒有車了,無法出發。就是進京去見毛主席,你衣衫襤褸是對毛主席的不敬。該理理頭發,洗洗澡、換上幹淨衣服,還需起些糧票帶上等等!”你認為我的話極有道理,便一件件認真辦起來。一辦這些具體小事,你又像平時沒犯病的你了,小心謹慎,紮紮實實,錢糧該帶多少算得精精細細。自己刮的胡子,讓我給你理的發,換上我以前郵給弟弟的軍裝。這樣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蒼老和瘋人氣沒了,年輕得側麵看去像我們連的二排長,既高興又嚴肅,跟常人一樣。跟我說話從來沒有那樣和藹過,所有的警戒全放棄了,說大政方針定了一切由我具體安排。爸爸,你對我的欺騙給以那種真誠的信任實在讓我心裏難過,我真不理解騙子們騙了可憐的好人時怎麽會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我不得不贖罪似的把探家帶回的水果一個勁給你吃,好像你吃一個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隻吃了兩個,其餘全分給弟弟妹妹們,媽媽也分到了,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沒有的。一紙假信竟勝似所有靈丹妙藥。爸爸,我計算好了車次,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咱倆先乘汽車出發,弟弟和你學校的陪送老師乘後邊的汽車,這你全然不知道。我們在火車站等車時你忽然發現他們,他們像捉迷藏樣想躲,我看要露馬腳,忙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演戲一樣說著騙你的謊話:“你們去哪兒,咋沒跟我們同車走哇?”弟弟隨機應變答得也一樣成功:“我們單位忽然接到沈陽長途電話,同齒輪廠的訂貨出來了,廠長派我去發貨!”我又問爸爸學校的老師,他說到沈陽一所有名的中學學習教育革命經驗。爸爸一點兒沒懷疑,還給他們煙抽,很高興說:“正好咱們是個伴兒,湊手打撲克吧!”你掏錢在火車站售貨亭買了盒撲克,在車站就要打。我穿軍裝在車站不好玩撲克,你不答應,我怕壞了大事隻好同你玩。我不時出錯牌,因為我在琢磨買車票和買完車票以後的謊話怎麽說,主要是怎樣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隊駐地沈陽下車而不是去北京。沈陽的精神病院我有辦法聯係住上,其他的實在難。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幾個月預約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幾年中國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國家了,聽弟弟說以前爸爸住過的一所精神病院,旁邊一個糧庫失火,全體精神病人奮不顧身爭先恐後沒用消防隊來人就把大火撲滅了,不少病人燒傷了,若論表現起碼有幾個該記二等功的,可他們是瘋子,沒有正常理智沒有被記功的資格,他們的事跡隻是被當為笑談傳傳了事。精神病人們啊。我忽然想出了計策,假托上廁所時溜進售票室,同售票員講明情況請她配合。爸爸,買票時我故意讓你聽見要買的是北京票。售票員也故意讓你聽見大聲說:“進北京要省以上機關介紹信!”我裝模作樣拿出通行證,售票員看後扔出來說:“上麵隻寫沈陽就隻能買到沈陽!”你都聽見了,因此我跟你說必須先到沈陽下車換了通行證才能進京時你欣然同意了,並且補充理由說:“那可不,北京當然不是什麽人都隨便進的!”所以一路順利,在火車上誰也沒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產生了幻想,覺得精神病沒什麽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嗎?下了火車,是你主動打招呼讓弟弟和你單位的老師到我家去一塊吃飯的,這就更順利了。你安安穩穩過了一夜,夜裏我就要好了車,第二天順順當當吃了早飯我又騙你說通行證已經換好,車送我們到火車站去。我又說叫弟弟他們一塊到車站送送,你非常高興,以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可是車卻朝精神病院開去。你輕輕鬆鬆愉愉快快我們卻緊張得心要跳出來了,我們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發現車開進瘋人院突然大怒要逃跑時我們便一齊撲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師按你的頭,那時不管你怎樣掙紮也無濟於事了。車開到精神病院門口時你眼裏忽然藍光一閃時我們仁突然將你抓住,你臉像繃緊的鼓皮,嘴卻說不出話來,隻是絕望地鄙視地哀哀地叨叨幾聲:“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們難道還懂得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嗎?欺騙光芒萬丈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同誌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你用全身力氣罵了十幾聲罪該萬死,肺肯定氣炸了,車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動,你氣得嚇人的眼珠幾乎要飛離眼窩了,瞪著我說:“你倒吱聲啊,你是你爹揍的嗎?你還有什麽臉吱聲,算了吧,醜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聲。我心如燒熱的鐵石,滾燙而堅硬。我不害怕也不發愁,因為在精神病院就如監獄一樣,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罵和瘋狂在那裏都習以為常。我從容地為你辦理著入院手續,一切都停當了,最後檢查有無傳染病時透視出你正患肺結核。傳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醫院非叫把結核病治療到無傳染的程度再來住院。這至少要在我的家裏鬧半個月。這真如晴天又一聲霹靂。我跟醫院好說歹說,千求萬拜,總算答應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鏈黴素後再送去。

爸爸,寫了洋洋上萬言我還是沒法給你下個結論。那就不要什麽結論吧,歲月會洗去一切幸與不幸的。隻是我要最後問你幾句話,爸爸,你的葬禮是太隆重了,你配享受這樣隆重的禮遇嗎?作為家長,你沒創造過一個幸福哪怕隻是平安的家庭呢,我認為你是不配享受這等葬禮的。不錯,你生了一個咱們縣誌記有一筆的“名人”,可是僅僅生個可憐的名人這點功德就能對得起你的家庭嗎?爸爸!

不過,還是願你安息吧。在我臨離開家鄉的告別聚餐會上,我的四十多位同學你的四十多位學生已把四十多杯美酒灑在地上祝你靈魂安息啦。

安息吧,我的可憐的靈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經分裂為分子分裂為原子分裂為中子分裂為質子分裂為核子了的爸爸啊……

1987年5月於丹東五龍背

(原載《東北作家》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