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城——湘中新城冷水江掠影之一

人來了,又去了;車去了,又來了。我在這車去人來的大橋上徘徊,似乎要在這裏尋覓什麽。

我要在這裏尋覓什麽呢?

是要在這浩**的大江裏麵,尋找山的倒影?城的倒影?是要在這江鎮的石板街上,尋找人的腳印?鎮的腳印?

我茫然。

對麵,依著河灣,傍著山腳,排列著一幢一幢低矮的房屋。破殘的牆壁,墨黑的瓦片,很有些年紀了。模樣兒像一個一個行將就木的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街麵上的石板,被人踩踏得光滑滑的,不少地方磨溶了,凹下去一個個氹氹。上麵,不知承受過多少曆史的風雨,不知留下了多少山民的腳印。

大橋下麵,一遠一近排列著兩個碼頭。記載著這個小鎮的曆史。遠處那一個,衰老得厲害了,石級上的許多石塊殘缺了,像一個掉了牙齒的老太太,可是,它卻紅火過一些日子哩!當年,公路沒有進山,鐵路沒有進山。金竹山出產的煤炭,全靠從這裏裝船外運。裝七八十噸煤炭的大毛板船,一隻一隻討好地向它靠攏!這個小鎮的名聲,隨著這些毛板船的遠航,響到了益陽、長沙、漢口……近邊的這個,樣子頗魁梧。這是公路進山後修的輪渡碼頭。它也有它火紅的一頁曆史。這座大橋還沒有出世之前,那巨大的輪渡,來來回回地親它、吻它。那各種各樣的汽車,不管是外國產的、中國產的,都要規規矩矩地向它列隊致意。如今,它卻窩囊地蜷縮到了女人們的腳下。鎮子上的小媳婦、大嫂子們,在這裏肆無忌憚地擺洗男人們的衣服,擺洗孩子們的尿片……

唯有大橋下遊岸邊,卻威威武武聳立著一片年輕的紅磚樓房,有三層、兩層的,有四層、五層的。式樣兒別致、新穎,陽台上擺滿了花花草草,一派“現代化”的時髦樣子。

鎮子後麵,那不算高的山上,新近幾年辟了一個桔園。三月春風,使桔園裏那深綠的桔樹枝頭上,冒出了鮮活鮮活的嫩綠。一片片新葉,載著蓬勃的希望,在豔陽裏出生了。一片片老葉,帶著生命的綠色,在春風裏飄落。它讓位於後來者,讓它在秋日的金風中結出蜜果。啊,春天裏飄落的綠葉,你有著多麽博大的胸懷!

彎彎江水卷動著。它把小鎮摟到了自己的懷抱。從這大江的懷抱裏看去,小鎮,一半古老,一半年輕;一半顯出勃勃生機,一半呈現垂垂暮色。小鎮啊,你到底是古老?還是年輕?

生命,在這裏延伸;曆史,在這裏延伸……

這是沙塘灣。

頗為嬌氣的上海牌轎車,在這條粗糙的公路上開動了。

我們去尋訪一個更為古老的村鎮。

那是麻溪。

孩提時候,從父輩們的口中,曾聽到過這個名字。為了生計,他們曾到這裏擔腳。把從益陽運來的穀子,寶慶運來的小麥,挑到藍田街上的麵粉廠、大米廠來。把附近的鐵廠、煤礦、造紙廠生產出的生鐵、煤炭、紙張擔到那裏下河外運,送到益陽、長沙、漢口。抗日戰爭以前,這裏曾是我們這一帶山鄉人的驕傲啊!伢妹子們不聽話,大人們唬他們時,也少不了把它搬出來:“再哭,再哭就把你丟到麻溪大河裏去!”麻溪,就是這樣沉甸甸地進入了我幼小的心靈。它是那樣神秘,又是那樣令人向往!它到底是一個什麽樣兒呢?我常常遐想。

到了。小車開過一座新修的石拱橋,在橋頭邊停下了。這是一個雙江口。一條小河,從這裏匯入麻溪大河(資江)。沿著小河的南岸,坐落著一些修建年代久遠了的房屋。那屋前的一根一根木頭廊柱、木板鋪麵,棕黑棕黑,開著一條條不規則的裂縫,有如一部史書,記載著這個雙江口曾經稱雄一時的曆史。據說,當年,這兩條江麵上,擺滿了木排和毛板船,組成了一座水上城。河裏一發大水,毛板船和大木排便從這裏啟航,去闖灘,去擊浪。船工和排工們粗獷的號子聲,滿江震**,那氣勢是何等威武、雄壯!

我們站到了一座古老的石拱橋上。橋雖小,卻很別致。它,曾被藝術家們選中,把它請進了電影《楓樹灣》的鏡頭裏。小橋邊上,長著一棵古樹,上麵,爬滿了能結出球形果實的青藤,我們山裏人,稱那果實為涼粉砣砣。盛暑,這種果實成熟了。摘下來,取其漿液,摻上上好的井水,打成涼粉,煞是清涼爽口。如今想來,口內頓生津液……

陪我此行的老張,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對這裏的曆史,了如指掌。他領著我在這條窄長的沿河小街上走著,給我講述每一幢房屋的曆史,當年這是什麽“莊”,什麽“鋪”,什麽“店”。如今,全成了民房,住了家。偶爾在一幢鋪子門前,擺有一張屠桌,一邊豬肉,或者幾塊豆腐,一把紅燭、一束香什麽的。河麵上也空****了。隻有幾隻小木船,在清清冷冷地撈著河砂。

啊,顯赫一時的麻溪,徹底地衰老了,沉淪了。

麻溪,翹首眺望你的後來者沙塘灣,眺望那個“暴發戶”冷水江,你覺得悲傷嗎?你感到嫉妒嗎!啊,不要悲傷,不要嫉妒。曆史上,你不也有過火紅的一頁嗎?沒有你,哪有又古老、又年輕的沙塘灣?哪有那座崛起的新城冷水江?你,為這座新城鋪就了一塊奠基石。

曆史,將記著你的功績!

黃昏,我漫步在寬廣的新街上。

這裏,城是年輕的,街是年輕的,房屋是年輕的,街上行走的人,也多是年輕的。這裏,是一個年輕的世界!

一股記憶的潮水,衝刷著我的心。我想在這座年輕的城裏,尋找當年最雄偉的建築——冷水江大飯店。一九六一年,我從這裏穿上軍裝,去闖**大世界。當時,飯店剛建,全“城”(還談不上是“城”)矚目。進門處的地板,還用磚頭磨得鏡麵般的光滑,人稱水磨石地板。“地板,放腳板的地方,也這麽講究麽?”當時,我傻乎乎地想。

穿過這條大街,又穿過那條大街,每一幢醒目一點的樓房,我都認真地觀察了。走遍了全市所有的街道,察看了全市每一幢雄偉的建築。我失望了。

冷水江大飯店,那幢魁梧的大樓,你哪裏去了呢?你難道在這座新城裏消失了?

失望中,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對麵,一幢低矮的房子上,懸掛著“冷水江大飯店”的招牌。這哪裏是呢?不,不像。它不會這麽矮小,不會這麽衰老!我跑了過去,認真地考究了一番,看了看當年的水磨石地板。這才信了:是它,是它啊!

它被一片更新、更高、更氣派的大廈淹滅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自己十歲時,到居住在藍田街上的姨媽家裏去。第一次來到藍田,我懵了,藍田街上真大啊!夜裏,我竟在街上迷路了,害得姨媽好一陣尋找。我再也不敢到街上去亂跑了。後來,我當兵了,到了汕頭、廣州。那年回來探家,在藍田下車,我又懵了。藍田,怎麽變得這樣這樣的小了?

是曆史將縣城縮小了,還是世界把我的眼光擴大了?

我真糊塗了!

一九六一年,冷水江有幾幢房屋?四層樓的大飯店,就稱雄於全市了。現今,六層、七層的大廈,在這裏也不顯眼了。很快,一座高達十二層的銻都大廈,就將聳立在這家當年的大飯店對麵。那時,徒有虛名的大飯店啊,你將更加相形見絀了。

曆史,能使一個地方沉淪,也能使一個地方崛起。在麻溪、沙塘灣紅火的年代裏,也許當年的冷水江還默默無聞。如今,這裏成為全省銻、煤、生鐵、電力、化工、耐火材料的重要生產基地,一座擁有二十八萬人口,工業總產值達五億元的工業新城,崛起在這片土地上。“小妹妹”把“大姐姐”、“二姐姐”統管起來了。

入夜,我來到資江中的那塊長滿綠樹的沙洲上。這裏,是新城未來的水上公園。對麵,是當年的冷水江留下的幾間低矮的鋪子。很快,這些鋪子就將從這裏消失,一條現代化的沿江大道,將出現在這裏。它將像上海的外灘、廣州的海珠廣場一樣,成為新城未來的年輕人迷戀的地方。

夜色,包容了整個新城。燈火,卻把新城裝扮得更加絢麗多姿,更加輝煌燦爛。江水,嘩嘩舒卷,一盞一盞新城的燈火,跳躍在它的波波浪浪間。啊,古老的江流,你是曆史的錄相帶。千百年來,你錄下了山的倒影,城的倒影。你錄下了沉淪的村鎮,崛起的新城……

崛起,沉淪;沉淪,崛起。這不就是我們的曆史麽?

年輕,古老;古老,年輕。這不就是我們的世界麽?

啊,世界,你將永遠屬於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