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那座城

誰沒有自己的故鄉?誰又不眷戀養育自己的那片故土?

故鄉,給客居異地他鄉的遊子以無限深長的情,以無邊無際的愛。同慈母一般,給予你永久永久的溫暖,像燈塔一樣,照亮你漫長漫長的人生……

突然地,我填寫了多少多少年的籍貫,要做一個字的更改了:漣源縣婁底鎮,升格為婁底市了。城市,世界繁華之邦,人間幸福之地!我們曾經瘋狂地向往過,希望我們這個鎮子,成十上百倍地擴大,變得像湘潭、衡陽般地耀目!

那一年,這個美妙的夢,還真的閃過一回光。

漣水河上,駛來了一條條大船、小船;簡易公路上,開來了一輛輛貨車、客車。一批批洋的、土的機器運來了,一隊隊男人、女人運來了。有些,來自東北鋼都;有些,來自鬧市上海。我們這個鎮子上,那親親切切的鄉音裏,猛然間插進來了許多的南腔北調,聽來雖然陌生、刺耳,卻也頗覺新鮮、熱鬧。

很快地,一個全省聞名的大工廠——漣源鋼鐵廠,就在那昔日荒涼的黃泥塘、洪家洲聳立起來,與我們這個沿河伸展的鎮子,隔水相望。一陣鞭炮聲中,鎮變為市了。青磚黑瓦的民房群裏,出現了兩棟三層樓的紅磚房。這就是當年市委、市政府的辦公樓。很快地,這線城市之光,這線美夢之光,熄滅了。而這兩棟紅磚房都留下了,與我國曆史上的1958年、1960年一道,留給人們一個深長的歎號和問號!

回來了,我的故鄉!回來了,我的小鎮!

河,還是那條河嗎?今日,你為什麽變得這樣這樣的小了?這樣這樣的老了?這樣這樣的冷落了呢?

這河,裝滿了我兒時的歡樂!

夏天,我和我的夥伴們,光著屁股,在這裏遊水、嬉戲、摸魚蝦,別說有多麽的痛快了。那清涼清涼的河水,洗去了一身的暑氣,使我們覺得透身的舒服。有時,我們三個一邊,兩個一起,用手向對方猛潑水,打一場激烈的“水仗”。那被我們潑起的水花,在陽光下起落,銀珠一樣的耀目。

汛期,河裏發大水。我們和大人一道,在河邊架起罾網去撈魚。每當大人們把罾網起出水麵的時候,我那顆裝滿希望的心,也一起往上提,一直提到喉嚨口。罾快出水麵了,看到有魚跳,我幾多的歡欣;看到水麵平靜,沒有魚的蹤影,我又幾多的沮喪!有時,我站在屋後的吊腳樓上觀水勢,我常常被河水那浩**奔騰、**的氣勢所陶醉!河水越漲越猛,眼看就要漫上街麵,一間間鋪麵、一個個家庭慌亂了。健壯的男子和女子,這些家庭的主心骨,抱著家裏值錢的東西,拉著動作遲緩的老人和小孩,往後山上撤。那場麵,雖然充滿焦慮、驚慌和恐怖,事後想來,卻也不無幾許樂趣!如今,故鄉這河啊,為什麽沒有那個氣勢、沒有許多許多的樂趣了呢?當年,我感到你是那樣的寬、那樣的大!今天……這到底是你變小了?還是我長大了?是啊,我在外麵闖**了幾十年,見過黃河、長江,也到過東海、南海……我突然醒悟了:這是外麵那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在我的眼裏,把你擠小了,擠小了!

街,還是那條街嗎?不,也變了。街麵上的麻石沒有了,變成了水泥板。那些麻石板上,每一塊都留有我兒時溫暖的記憶。我真想將它尋回來,拾起來。而它卻不見了。甚至連鋪房後麵的吊腳樓,也變成水泥陽台了。留給我的,隻是依戀和傷感。在我兒時的眼裏,你也是很寬很寬的,很長很長的,且是非常的繁華和熱鬧。如今,這一切都在這裏消失了,不知拱到什麽地方去了。

難道,這就是市?

我真茫然,難以自答。

我真想啊,真想尋找回來你當年的繁榮,你當年的風姿!

穿過這條沿河老街,爬上一個小小的坡,我的眼前突然變得無比開闊!十字街頭的紅綠燈,指揮著來往穿梭的車輛;雄偉漂亮的高樓,鋪滿了這一方天地。這麽寬的街道,這麽美的街心花壇,這麽別致的街中噴泉,這麽雄偉的塑像,這麽有氣勢的商場……這是哪裏?我想起了北京的長安街,我想起了長沙的五一路。不,這不是長安街,也不是五一路。這就是今天的婁底,就是從這個小鎮、從那條老街蛻變出來的新婁底!

這是夢嗎?

是的,這是一個無比美妙的夢!

這是現實嗎?

是的,這是再真不過的現實!

十年前,在那個留有深長曆史性感歎號的年代裏,在這裏做過“市”的美夢的老幹部、當年一閃即逝的市委書記,又回到了這個小鎮。如今他帶回來的,是一個地委的指揮機關。他是地委副書記,兼任城市建設指揮部的政委,領銜來描繪新婁底的藍圖。想不到,這個身材矮小、看去並不健壯的老革命,竟有一個如此寬廣的胸懷!他說,我們不是要為地委、行署安一個窩,而是要建起一個有利生產、方便生活、現代化的新城!要在公園裏建城,建一座公園式的城!我們的眼光,至少要投放到五十年以後。那時,我們的後人,不要為了拓寬街道而來拆掉房屋,來罵我們的娘,說我們目光短淺。於是,一個三板塊結構、寬四十米、街道兩旁各留二十米綠化帶、建築物之間相距八十米的、氣魄宏大的大街的藍圖畫出來了。

世界上最可尊敬的,是勤勞勇敢的人民!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的我那可親可敬的父老鄉親,在建城的消息傳出幾天之後,開著手扶拖拉機,挑著扁擔、箢箕,來到這片荒山上。不到一個月,這裏匯集了一萬三千多人的施工大軍。用推土機、拖拉機,更多的,是勤勞的雙手和敢挑重擔的肩膀,削平了五十多個山頭,填平了難以計數的山窪。短短七八年時間,這片荒山坡上,建起了主幹道、次幹道、區幹道、區小道……大大小小二十一條街道。一座新城,奇跡般地崛起在這片荒地上!

如果說,這座新城,是湘中一片工業的新天地,那麽這裏——漣源鋼鐵廠,就是這片新天地的月亮。當年,是它那通紅的爐火,招來了一個一閃即逝的城。城逝了,它留下了。它用其頑強的生命力,用其強大的**力,硬是把流走了的城,又呼喚回來了。每年,它那滾燙的爐膛裏,流出五十多萬噸鐵,五十來萬噸鋼,獻給國家二點五個億的財富!

八年前,這城剛建的時候,這片工業天空裏,除了漣鋼這輪璀璨奪目的月亮以外,沒有一顆亮一點的星。工業產值,每年僅三百多萬元,隻有一個半小工廠。那就是:原漣源縣的婁底機瓦廠和漣源印刷廠設在婁底的一個車間。這裏的工業,真是可憐到了極點!相傳,這裏曾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婁星和氐星相會爭耀的地方。為此,先祖們將這裏冠名為“婁氐”,後來才演變為“婁底”。星神啊,如今為什麽不在這裏爭耀閃光了呢?終於,一顆一顆新星,從這裏升起來了,遠不隻是兩顆星了。毛巾廠、舒美絨廠、彩色水泥廠、皮革廠、塑料廠、大理石廠、橡膠廠、紡織廠、內衣廠……閃爍著燦燦的光彩、勃勃的生機,出現在這個不足十歲的城市裏,構成了一個眾星捧月的可喜局麵。如今,全市每年的工業產值,接近了五個億!這個年輕的工廠群,還造就了一個年輕的廠長群。這也是新星。這是一顆顆改革者的新星。它閃爍在湖南、全國改革者的大軍裏!

我又回來了,回到了留有童趣的沿河長街上。是的,你老了。你也該老了。屈指算算,你是千歲老翁了。遠在宋代熙寧年間,你就是這一帶山鄉有名的集鎮了。因為出了一位神童,十二歲就禦試紫宸殿,而被冠為“神童灣”。從此,這塊地方便具有傳奇色彩。你的光芒,耀目了近千年,直到今天,你才在那片年輕的市區麵前,變得黯然失色。如今,新城的人們,送給你一個十分貼切的名字:婁底老街。你,成了這座新城的第三世界:貧窮而不發達的地區。不!你是這座城市的曆史博物館。這城的興興衰衰,這城的風風雨雨,全留在你的眼裏,全裝在你的心裏!我和我童年的夥伴,會經常回來看你、親你,老街!帶著對童年無邊無際的依戀,也帶著與昨天告別的莫名其妙的哀傷……

老街啊,你就服了這個輸吧,認了這個老吧!沒有老,又哪來的新?沒有父,又哪來的子?人類,不就是這樣走過去的嗎?曆史,不就是這樣走過去的嗎?

新城,你才八歲,還是一個人的童年時代,就有了這般魁梧的模樣!當你到血氣方剛的青年、年富力強的壯年的時候,你該會變成一副什麽樣的模樣?

新城新的一代建設者們,又在描繪新城明天的藍圖!

啊,明天!多麽誘人的故鄉的明天,多麽誘人的新城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