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裏的暢想

春天,煤河兩岸的花開了,我的童年也像這迷人的花季。花季是人生中最富於暢想的季節。

小學畢業那年,我的家從穀莊子搬到了唐坊小鎮。小鎮有一條小河,叫煤河,也叫人麵河。“人麵”,就是說河水很清澈,能夠照見人的臉麵。其實,這是一條運煤的河,清朝洋務運動時期,開灤煤礦的煤要用鐵路運到豐南縣城的河頭鎮,再經過煤河運到塘沽口岸出國。後來煤河岸邊修了鐵路,煤河就不運煤了,成為一條自由的河,河裏有很多的魚,夏天,我經常跳到河裏遊泳。春天的花季裏,河開了,大雁飛回來,我和小夥伴兒到人麵河旁照自己的臉。我的小臉兒很黑,還沾著泥巴,我彎下腰用水洗洗,然後就坐在河岸旁進行一番暢想。所謂暢想,就是用心想事情,還加點兒浪漫的幻想。我幻想自己變成一條小船,漂到很遠的地方,聽說它的盡頭就是大海。

大海是什麽樣的呢?大海上的輪船是什麽樣的呢?記得這是我當時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也許就是因為我對大海的向往,才有了我後來到海邊的漁村掛職——當副村長,體驗漁民的生活並創作出了我的“雪蓮灣”風情係列小說。當時,我經常觀察桃花,看著桃花映在水中的景象,飄飄的、悠悠的,我的臉就映在花叢裏了。本應該是女孩兒喜歡的,特別是水中的花,可我也偏偏喜歡花,就像蝴蝶一樣夢幻般地在花叢中飛舞著,簡直就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春雨在煤河岸飄灑著,美麗的花瓣含著水珠。我打著油傘,走在河畔的小路上,想著,我什麽時候長大呢?長大後能幹些什麽呢?我感到長大是那麽遙遠的事情。我猜想自己是永遠也長不大的,或許是長大了也還是那樣天真。我走著,陷入等待,漫長的等待。雨水毫無倦意地滴答著,打在我的雨傘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就像一首歌。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男孩兒正漫無目的地走在雨中。河岸的花叢是一個漫長的隧道,四周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觸摸,隻有桃花陪伴著我。

其實,人和樹都一樣。桃樹在它的花季裏是得意的,可它也有長大的時候,長到它的枝幹上長滿果實的時候,它是不是很悲哀呢?桃樹不開花,也就等於不結果了,那樣它的生命也就完結了。任何生命都有它成長的快樂和創痛,這個過程仿佛就像種子的經曆,生根、發芽和結果。這個過程避免不了要有傷感,要有四季的等待,要有拚搏的艱辛。想了這麽多,是不是有點兒少年老成呢?三毛說:“人類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歡將別人的成就與自己相比較。”別人比自己差了,自己就會有幾分得意;別人比自己高了,自己就會有幾分失落。我現在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我在那個年紀,真是個胡思亂想的孩子。這種胡思亂想或許叫暢想的勇氣,勇氣是很可貴的。想的勇氣是沒有形狀的,沒有聲音的,所以它才可貴,如果人失去了想象的勇氣,再有智慧和仁愛也是枉然的。我想,暢想也是少年的一種生活方式。花一樣的年紀裏沒有暢想,長大後,麵對生存的壓力,暢想的翅膀就飛舞不起來了。

當時我剛剛搬到小鎮,住在一個叫董樹來的人的家裏。這是我家租的房子,我家的新房還沒建起來。董家有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男孩兒像女孩兒性格,女孩兒則像個假小子,愛打愛鬧的。我與這個男孩兒能夠玩到一起,因為他也是個喜歡暢想的孩子。我看見他趴在窗台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桃樹和細雨,連一隻鳥兒落在房頂上,他都能聽到。他總是這樣,我喊他,他也不動。我不能打斷他的思路。我隻有暗暗猜想,他究竟在想什麽呢?他與我暢想的問題一樣嗎?孤獨的少年可以從暢想裏得到溫暖,也可以從自己對未來越來越清晰的認識中得到溫暖。我自己與自己進行了無數次的對話,少年的我與成年的我,肯定的我與否定的我,高興的我與痛苦的我,靈活的我與木訥的我,這些不同的我不斷戰勝自己,締造著我的性格。

後來,我與房東這個喜歡暢想的小男孩兒有了交流和對話。我問他:“你為什麽不愛笑?”他說笑沒意思。我想,他是怕暴露他的滿口豁牙吧?然後我就問他:“那天在雨中,你想什麽呢?”他沒笑,淡淡地回答說他什麽也沒想。我說,沒想就是想了。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他說他在雨中有個幻覺,幻覺自己變成了蝴蝶,飛呀飛,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笑了,他暢想得很浪漫。

我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喜歡暢想的男孩兒。在暢想中,我們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暢想是少年時期無法躲避的事情,是我們成長過程中的一部分。假如對暢想運用得當,我們還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童話作家。暢想對自己本身的功能是,融化自己胸中的鬱積,照亮人生其餘的旅途。經曆一段痛快的暢想後我們可以更加聰明,可以更加機智,可以更加活躍。當然,也可能更加失望和孤僻,但這是少數行為。

所以,我不想讓所有的暢想左右自己。

當然我也不想把所有的暢想都付諸實施,那是徒勞的。暢想讓我知道,生活多麽不可預測,又是多麽奇妙。少年的生活就像花季,花季也同自己的季節一樣,春夏秋冬,花開花落,有陰有晴,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要把促使我們寂寞的罪過都歸於沒有好的暢想,沒有暢想,還要吃得好,睡得香。要經常鼓勵自己,因為誰也不會永遠擁有奇妙的暢想。但有一點兒暢想就夠了,因為沒有暢想,少年生活是不完整的。

今天我回到故鄉,又走在煤河岸邊,當年的暢想沒有了,怎麽使勁兒回憶,那些記憶都是殘缺的,永遠不如當年美好,不如當年激動人心。我想,少年時期的暢想對人生來說隻有一次。小朋友。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