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

小說作品無論是短篇、中篇或長篇,無論寫下來的是怎樣的人物、場景和情節,都同樣是一種敘述和訴說。在這種敘述的後麵,都同樣隱含著訴說者本人的形象。記得高爾基說過,契訶夫的敘述就像秋天的陽光,寬闊,明亮,又淡淡的憂傷。瞿秋白當年則說魯迅先生的文字,滲透著清醒的現實主義和韌的戰鬥精神。如果一部作品的後麵能夠有一種智慧、情懷和眼光,也就會有一種牽引人的力量,能夠牽引著我們在歲月和人生中徜徉。

人們在說到黔森的短篇小說的時候,常常會說起他的《敲狗》。這固然是一篇精粹的作品,在那仿佛是不動聲色的敘述後麵,黔森以一種慈悲的胸懷,對人性作了一次深深的審視。但黔森讓我乃至都有些驚訝的短篇小說,又還是他的《斷河》。文學作品中不是有一種境界,叫做史詩?不妨望文生義的話,這種境界裏就有史也有詩,是詩一般的史,史一般的詩。通常史詩都會是長篇巨製,但《斷河》卻綽綽約約地讓人感到,黔森就隻用了短短的篇幅,來窺探了這種史和詩的意境。

《斷河》是用這樣一段話來結尾的:

是的,當老虎崗沒有了老虎,當野鴨塘沒有了野鴨,當青鬆嶺沒有了青鬆,或者,當石油城沒有了石油,當煤都沒有了煤,這也是一種味道。

這段話就是一首詩。什麽是詩?詩就是用精煉的語言來表述豐富深沉的感情。這段話就是史,是一部一切從有到無的曆史。這段話也是一種味道,正是這無盡滄桑的人間的味道。這段話裏沒有斷河,但這段話說的也就是那條斷河。反過來,所有的老虎崗、野鴨塘或者青鬆嶺,便都是那條流了很久很久的斷河。

流了很久很久的斷河,裏麵生長著鮮美的名叫天麻劍的魚。斷河邊上的斷寨裏,棲息著麻老九和他的鄉親們。麻老九他們的生活,或者說曆史,並非是由朝代的更替或製度的變革來改變的。一次又一次地,斷河邊上也曾經來過這樣那樣的隊伍,服裝是灰色的或者黃色的,帽徽是布的或者金屬的,顏色是藍色的或者紅色的,麻老九和鄉親們都無從去分辨他們,乃至也無須去分辨他們,天長地久地,也依舊是種田打魚為生。分辨這些,是誌士仁人和學者專家的事情。並且這種激烈的分辨,也不曾設計和改變了斷河的日子。真正改變了斷河的日子的,是一種叫丹砂,或者叫朱砂、水銀和汞這樣的東西。斷河的山野和田土底下有汞,人們就把汞開采和冶煉出來,把斷河變成了一座汞都。最終改變人們的日子的,又還是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從此麻老九的鄉親們,就變成了汞都的雇傭。後來汞開采完了,汞都也就宣布破產了。日子以為是進了一步,卻又退了兩步。這就是斷河的曆史,也是老虎崗、野鴨塘或者青鬆嶺的曆史。

當麻老九和鄉親們還生活在山河大地之間,還種著自家的莊稼、捕著斷河裏的劍魚的時候,人們似乎還能夠依照人的本來的模樣活著,還是土地和日子的主人。那時候這斷河邊上,就還是有故事的。人們還能愛,還能恨,愛和恨都那樣真切和深沉。女人梅朵對老刀和老狼的愛,不為利害,隻是真愛。老刀和老狼決鬥起來的時候,雖然那樣凶狠,卻也那樣磊落。龍老大不和同母異父的麻老九相認為兄弟,讓麻老九在斷河裏打了幾十年的魚,也隻是為了保護這個兄弟,不讓仇家來向他尋仇。麻老九的女人雖然死在斷河裏了,也仍然會來到麻老九的夢裏,麻老九因此也守候了這個夢境一輩子。先賢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不管怎樣,那時候這斷河邊上的人的形象,也還是由這樣的倫常和情操來塑造的。老子沒有說禮會不會失去,也沒有說失禮之後又會怎麽樣。但斷河的曆史告訴我們,失禮之後,就是丹砂,就是金錢,就是一個利字了。麻老九兒時的夥伴麻狗娃,因為冶煉丹砂而沒有了眉毛和頭發,不再是人的模樣了,隻得常常用手遮擋住自家的麵目。麻老九本人則像一位前朝的遺老一樣,走不進新的時代,後來就沉入了斷河裏,仍然去尋找他的舊夢。至於麻老九的兒子麻老大,則是無法不走進新生活的,也隻能去煉丹砂,等到汞都宣布破產之後,就再難去尋找他的蹤跡。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或者說在失禮而後利的日子裏,在利潤這隻並非看不見的手的塑造之下,人就被搓揉成了金錢的塵埃,就不會再有故事了,縱然有故事,便也是雷同的了。

在《斷河》的一開頭,黔森就這樣寫道:

斷河其實不斷,它是條流了很久很久的河,沒有人知道這很久是多久,總之它還要很久很久地流下去。

和那結尾一樣,這開頭不也就是史、就是詩?現代文明從一開始,就一直伴隨著人們對它的反思。斷河還會流下去,就猶如曆史也還會延續下去。如果人們果真能夠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和曆史的話,那麽人們能夠怎樣和應該怎樣,才能讓這條已經流了很久很久的斷河,繼續很久很久地流下去呢?利也是要失去的,失利之後又會怎麽樣呢?黔森誠然也就是在用自己的訴說,來作這種沉重和根本的反思。

讀著《斷河》的時候,讓人禁不住想,黔森怎麽能夠用一個短篇小說,來載負這樣沉重和根本的意蘊呢?想一想,要害也還是在詩和史這裏。黔森的這篇《斷河》,正是用詩一般的意境,來寫這鐵一般的曆史的。好比我們傳統的繪畫,便有工筆,也有寫意。而寫意,則往往能夠舉重若輕,在洗煉的筆墨之中,點染出一種傳神的意境來的。在這裏,就讓人感受到了黔森的智慧、情懷和功力。

黔森要我為他的這部集子寫一篇序,我無法把集子裏的篇章都一一地寫來,便選了我很喜愛的這篇《斷河》,來當作一篇序。

二〇一四年八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