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起你的笑臉

我們知道,山穀裏的火很普通,誰都可能見過。也許確實太普通了,我相信很多很多的人,每當記憶中閃現什麽的時候,很難是一堆山穀裏的火吧!這個很難於我來講,卻是一個常態。當像我這樣的年紀,把回憶看成是一件最美好的事來做時,我想這個常態便不可阻擋了。我記憶中的那堆山穀上的火,整整燒了三十年。在我的腦海裏,那堆火從來不曾熄滅過,而那張在火光中輝映下的笑臉,至今燦爛無比。

說到火光,我就必須從山鬼開始講起。

山鬼是一個人。他是烏江岸上最美麗的村莊梨花寨的人,是寨子裏最有學問且大名鼎鼎的老師田大德的學生。

大學問家田大德是梨花寨的教書先生,為人潔身自好,尤愛文學、曆史,自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但是,村裏沒人懂陶淵明,他很孤獨,也不覺無趣,便自取名號叫烏江山人。

說是不孤獨,這隻是烏江山人田大德嘴巴說的,其實他心裏很惆悵。是呀!有了孔子就應該有這樣子和那樣子,才能說明孔子的學問大。他是烏江山人了,總要也有學生叫山這樣或山哪樣的。可現實不能令他所願,學生名冊裏沒有一個姓山的。村裏也有人小名被稱為山娃崽的,可山娃崽這幾個字,對於有學問的他來講,怎麽念就怎麽別扭,這一別扭就讓他別扭了好幾年。所幸,在他到梨花村教書的第三個年頭,終於有個叫山什麽的,讓他的別扭有了好轉。

那天,新生入學,烏江山人田大德老師照例點名。點到龍德隆時。沒人回答。烏江山人田老師隻好再叫一次龍德隆。

下麵最後一排坐有一妹妹崽一娃娃崽。在梨花寨對未成年的女孩子男孩子,都是這樣稱謂的,那妹妹崽用手打了歪著頭看窗外的娃娃崽說,山鬼,老師叫你哩。

那娃娃崽這才扭過頭來,看著他的老師烏江山人說,我是山鬼。

老師說,你叫龍德隆是嗎?

山鬼好像才意識到他叫龍德隆,不好意思地說,以前我叫山鬼。

老師烏江山人說,很好嘛!老師叫山人,你叫山鬼。你知不知道,古時候有個詩人名號叫詩鬼。

山鬼說,詩人是放牛的,還是養豬的。

老師烏江山人笑了,說都不是,好好學習,以後你就知道了。

烏江其實不烏,它是一條湛藍湛藍的大河。

山鬼總是癡迷迷地麵對著大河朝西而坐。河水藍得泛青從南邊的山峽裏擠出來,向北方呼嘯著跑到了山的盡頭。

山鬼曾問過老師,書上不是說一江春水向東流麽?為什麽這大河從南向北流?要是春水才向東流,那麽春天裏這大河咋個還是這樣子流的呀!

老師說,龍德隆同學,一江春水向東流絕對沒錯的,中國的地勢是西高東低,水不往東流那就是出大事了。

山鬼說,大事已經出了嘛!莫非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大河明明是從南往北流。

老師歪著頭想了半天,一手敲擊著山鬼家的一個大南瓜,一手指著遠方說,是這地勢局部出了大事,你看那邊的山直切切地橫了過來,這大河還不橫著走呀!

山鬼問,那山後是什麽呢?

老師說,是山。

山鬼又問,再後麵呢?

老師說,還是山。

問到這兒,山鬼不再問了,從此後,隻要他手裏沒事幹,他總是癡呆呆地望著那些山。他太想知道山的後麵是什麽了,雖然老師告訴他山的後麵還是山。

有一次,山鬼實在忍不住,跳下大河朝對岸遊去,結果被湍急的浪花推出了一千多米遠,才斜斜地漸漸靠了岸。可是,此岸已不是那對岸。沒得辦法,他隻好沿著陡峭的懸崖壁攀登,向著他坐在家門口時常癡看的對岸爬去。別小看隻有一千多米,即使是村裏公認的爬山能手山鬼,也要爬行半天。

等他爬到那對岸,又登上那山頭,他一下子傻了眼,山的背後的確是山。他一咬牙又登上了一座山頭,還是傻了眼,山的後麵還是山。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翻越一座山頭了,如果說他剛才翻越的山矮一點,看不遠,再翻越一座更高一點的山是他的理想的話,那麽他此時坐在這個高山頭上,喘著粗氣完全地死心了。前方數不清的山頭像春筍一樣密密麻麻地聳立著,一直伸向雲霧的遠方。這時已是夕陽西下,大陽像地裏熟透了的西瓜,被人不小心砸碎了,鮮血的瓤兒散落在山巔上,天地間一片燦爛。

那天,山鬼沒時間回家了,他早已沒了更多的力氣。當然,山鬼是餓不死的,他是這山裏的孩子,有山就有吃的,就像有山必有水一樣千真萬確。

山鬼搗毀了一隻兔子窩,這狡兔雖有三窟,也逃不過山鬼的計謀。山鬼其實沒花多少時間與兔子捉迷藏,大山裏的黃昏離伸手不見五指幾乎不足一鍋旱煙的工夫。可就這點工夫,對於山鬼來講是夠了的。他尋找到三個洞口,先是從石縫隙裏掏泥封住一個洞口,再找來茅草堵住一個洞口點火,然後守在第三個洞口,等兔子受不了煙熏火烤而露頭。洞裏隻要有兔子沒有不露頭的,隻要一露頭,山鬼那雙黑油油且敏捷的手,要抓住兔子,還不是像山鬼的老師烏江山人摘一個南瓜那麽容易。

山鬼抓住兔子的時候,烏江山人田老師正在土坎下摘南瓜。田老師平生最喜愛南瓜,吃的時候,教學生們唱歌:苞米飯哩個南瓜湯嘿羅嘿,挖野菜哩個也當糧嘿羅嘿,田老師和你們在一起呀嘿羅嘿,天天學文化呀麽學文化嘿羅嘿。

這首歌經田老師唱了一兩回,學生們人人都會唱了。有的同學回家的路上唱,在家幹活也唱,上山放羊也唱,結果滿山遍野都是歌聲,聽一遍兩遍沒啥子了不起的,可聽得多了,家裏大人不幹了,支書更不幹了,說田老師,天天學文化,我們讚成,可你說野菜也當糧就不對了,我們村雖地少人多,大米飯不夠吃,苞穀也不多,可我們地裏的南瓜多呀!你田老師不是喜歡吃南瓜麽,吃南瓜就吃南瓜,吃什麽野菜嘛!這歌要是傳開了,外麵的人還以為我們折磨你老師不給糧食吃。

大人們雖然意見大,但畢竟沒有人把這事當麵給田老師說,隻是在家裏念叨給孩子們聽,目的就是叫別跟著老師瞎唱。可是,孩子們不管這一套,不管家長如何念叨,照唱不誤,這歌好唱又好聽,即便是田老師不叫唱了,恐怕也阻擋不住這首歌的流行了。

時間一長了,歌也流傳得越來越廣了,這進一步引起家長們的顧慮。可沒有一個大人當麵給田老師說這顧慮,村裏的大人的都怕得罪田老師,要是田老師生什麽氣而一走了之,這梨花寨不知哪時候再來一個老師。

大人們的顧慮當然是學生們帶給老師的,學生們畢竟說得出口一點,他們感覺老師和藹可親,像一家人一樣。老師不是常對同學們說,本老師與同學們早已打成一片,心連心了嘛!既然老師這話都說出了口,同學們還有哪樣說不出口的呢?

同學們把大人們的話一說出口,田老師不幹了。田老師說,這是藝術誇張懂不懂,再說,吃野菜有什麽不好,在城裏,野菜要比家菜貴得多,你們曉得不曉得。這是綠色食品,懂不懂。

有聰明的同學說,綠色食品有哪樣不懂的,凡是綠顏色的,能夠吃進肚子不害人的東西就是綠色食品。

田老師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綠色的東西也有汙染。

有同學說,怎麽就汙染了,如是菜葉沾了泥巴,洗了就是,莫非城裏人吃菜不洗?

田老師說,算了,關於什麽是汙染,不是一兩句講得清楚,等你們長大了走出了大山就知道了。

有同學問,老師,你為什麽喜歡吃南瓜。

田老師說,這個嘛!也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了。

有同學不甘心繼續問,田老師還是這樣回答。於是田大德老師愛吃南瓜,在這一帶出了名。從此逢年過節時,好心的家長們,不再送田老師糯米粑粑,一律改送大南瓜。老南瓜金黃金黃的放在田老師屋裏的板架上,吃它一年都吃不完。

田老師並不滿足於他的南瓜多,自己在宿舍門前的小壩子左右,各種了一窩南瓜。可別小看這一左一右的兩根南瓜藤,看著看著它們遙遙相對地冒出了芽來,然後伸出漸漸長粗長長的芽頭。當無數個芽頭纏繞在一起的時候,田老師門前的小壩子已成了南瓜藤南瓜葉的世界。

一窩南瓜少說要開六十朵黃花花,結出二十個大南瓜,一個南瓜粗約算十斤重,那麽這一窩就能產兩百斤南瓜。兩窩南瓜四百斤,不但田老師夠吃了,田老師養的那兩頭小豬也會分得一半的口福。

田老師種的南瓜又大又黃,如腳盆般大小,而家長們送給田老師的南瓜不及半大。田老師總是先吃掉那些半大的南瓜,而自已種的南瓜總是留到最後。他把南瓜們一個個排列起來,使他的住房除了他自己,也就隻有南瓜了。家長們和學生們自然是看到了南瓜的這種放置法,他們沒法不看到,他們必需看到,注定要看到,因為田老師就這麽一間房子,家長們要來走動走動,學生們要來請教請教。

當家長們讚歎田老師的南瓜大後,又問南瓜為什麽長這麽大時,田老師當然不能說,等你們長大了就知道了這句話。雖然這是一句對付愛問這問那的同學最好的法子,但用來對付已長大成人的家長們顯然是不適合的。田老師當然是有最好的辦法來對應這個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說,隻是麵帶微笑頻頻點頭。也不知道他算是回答了或是沒回答。

看著田老師和藹可親的麵容,家長們當然會忽略了他們問的為什麽,開始了另一種讚歎。他們稱讚道,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比我們都聰明,都是一樣的泥土一樣的種子,咋個他的就那麽大,我們的就這麽小呢?

田老師笑得更燦爛了,頭點得更得意。這得意讓田老師得意了一年有餘。在一個太陽曬得人脫皮的中午,田老師的得意終於被一個學生給毀了。被毀的時候,並不顯得怎麽的悲壯,看似很輕鬆的一句話,其實就是毀滅了田老師的得意。

那句話是山鬼說的。那時候山鬼正熱得心慌,汗水濕透了衣服。那時候山鬼爹正在苞穀地,收拾瘋長的野草,那時候田老師正逮著山鬼爹無休無止地數落著山鬼。天本來就像失火了一樣,這田老師的數落越數越多越數越快,就在田老師嘴巴要噴火氣的時候,山鬼為了讓自己火燒一樣的心涼爽一點兒,已往返數次到井裏喝下一肚子的涼水,可心隻涼喝下那一葫蘆瓢井水的一刹那。熱呀!熱死人了。汗水濕透了的衣裳可擰得出水來。人都這樣了,偏偏山鬼還撒得出尿來。尿急當然要撒,可撒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對,這個不對於時間和地點來講,無甚緊要,在山裏撒尿誰也不會在乎什麽時間什麽地點。這次山鬼例外,他在這時這地一撒,撒出了田老師的秘密。

尿確實太急,山鬼一個憋不住,掏出小雞雞對著一顆苞穀苗撒開了。山鬼爹見狀扯了山鬼一把,痛心地看著苞穀苗說,天熱死了,你想燥死它呀!

這一扯,山鬼人歪了,尿也就歪了,歪到了坎腳的水田裏。按說田坎也不低,以山鬼的尿急和田坎的高,水田裏還不汩汩潺潺直響才怪,可怪就怪在隻傳來滴滴嗒嗒的聲音。田老師忍不住這怪,扭頭下看,卻見學生梨花妹的爹齜牙咧嘴的,卻不是在生氣,更多像笑。梨花爹手裏的鞭子沒有揚起來,梨花家的水牛停了下來,山鬼尿淋在牛鼻子上,牛舌頭左舔右舔的,剩下的隻能是滴滴嗒嗒叮叮咚咚的了。

人離開犁鏵,牛是不會自耕的,梨花爹用力壓了壓犁鏵,犁鏵深深地插入了泥土裏,他爬上坎來,摸了摸山鬼的頭,掏出旱煙來點燃,叭噠叭噠地吸了幾口,遞給了山鬼爹,在山鬼爹叭噠叭噠地吸吮聲中梨花爹說,田老師沒事呀!

田老師說,咋個說沒事,你們做事靠手腳,我做事靠嘴巴。

梨花爹點頭讚許地說,田老師正確,正確。我們幹的是苦力,你幹的是閑力。田老師說,這種說法不正確,我那裏閑得起來,你們倒是好了,身子累了,睡一覺就好了,我這嘴巴一累就上心頭去了,心累可比身子累更累人。

梨花爹疑慮地說,田老師也累人呀?

田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你看嘛!你種的頭季稻隻要五個月育苗插秧收割,現在天好,二季稻隻要四月半即有收成,我呢,這叫十年苦讀、百年育人,你累還是我累,你不明白麽?

山鬼爹用旱煙頭敲了敲山鬼的頭,遞了一個眼色給梨花爹賠笑道,小崽子們不懂事,害得田老師累嘴還累到心裏頭去了。山鬼爹一邊說一邊揚起巴掌嚇唬山鬼。

山鬼腦門挨了一旱煙然頭,並不怎麽痛,又見爹揚起巴掌似打非打,經驗告訴他這樣不帶掌風的巴掌,打在臉上也不怎麽痛,他明白這是爹在討好老師,於是他揚起笑臉,也懶得管那巴掌什麽時候上臉。這時他也一門心思想討好田老師。一想之下,山鬼才想起壞了壞了,尿沒撒在田老師的木桶裏。山鬼一下子急了,為了顯示自己的不急,他故作輕鬆地說,田老師,我喝涼水太多,撒出來隻是熱水,不是尿,我的尿是一定要撒在田老師的木桶裏的。

山鬼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田老師和山鬼爹梨花爹沒說話的時候。山鬼的話,他們當然是聽得一清二楚的了,誰都明白了其中的奧秘。一陣難堪後,山鬼爹說,難怪田老師種的南瓜大,原來三十五個小崽崽的尿全部被老師用了。也怪不得,我家鬼崽有一年多不在家裏撒尿,原來都是要憋著回家的,我家的肥料少了一份,田老師這兒多了一份。三十五個娃崽的尿,供兩窩南瓜用,它不大才怪呢?

大家明白歸明白了,三十五個娃崽的尿依然撒在田老師的大木桶裏。田老師每天黃昏提著小木桶拿一長把葫蘆瓢給南瓜澆尿。白天是不能澆尿的,尿燥熱,太陽曬熱,那樣會把南瓜燒死的。

這天,田老師提著木桶來到了南瓜根處,並不急於澆尿,他得等天黑土稍涼了才澆尿。這會兒田老師先幹什麽呢?他首先得把瓜藤的每一個枝杈仔細地看一遍,然後判斷哪個南瓜可能長不大,哪個南瓜長得大。有的南瓜隻能摘青瓜,這樣就能保證瓜與瓜之間的合理間距,使它們能充分吸收營養,才能長大長老長黃。

田老師對南瓜太有研究了,他幾乎從未判斷失誤過,這會兒他就發現,有一個拳頭大的嫩青瓜的屁股上,那黃花兒已蔫成了半朵,他伸手摘了下來,這瓜是長不大的,再過十幾天,這瓜也會半蔫的。田老師把瓜握在手裏捏了捏,還硬朗新鮮著哩,清炒起來一定很爽口。

田老師、田老師,有人在後麵大喝一聲,有人在後麵輕喊一聲。田老師驚得差點掉了手裏那個嫩南瓜。田老師回頭一看,原來是學生吳狗崽和梨花妹。

吳狗崽見田老師回了頭,正想說話,被田老師手一揮給止住。田老師說,吳恩河同學你喊山呀你,扯起個嗓門喊什麽喊,叫你唱歌你聲音不大,不叫你唱像牛吼。田梨花同學,你說,有什麽事。

梨花妹見老師有點生氣,自己也有點急了,她結結巴巴地說,田老師壞了,田老師壞了。

田老師打斷梨花妹說,我哪樣壞了,你搞清楚喲,老師我哪裏壞了。

梨花妹見老師誤解了更急了,她一邊搖手一邊把頭搖得像鵝擺頭似地說,不是,不是老師壞了,是山鬼壞了。不,是山鬼該回家喂豬了,他家的豬肚子餓得慌,用嘴啃門坎哩。山鬼他爹找不到山鬼,問老師山鬼在哪裏?

田老師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龍德隆同學今天沒有來上課,我還準備問他爹咋回事,他爹倒問我來了。

梨花妹說,壞就在這裏了,山鬼沒來學校上學,又不在家裏。

田老師說,真是壞了,真是壞了。怪事了,這鬼崽兒跑到哪裏去了呢?走,與他爹會會臉,看咋個搞的。

這是夏末的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天上的雲層壓得很低,幾乎與江水麵起的白霧連接在一起。那雲層漆黑漆黑的,卻又薄薄的,如墨加了水,輕輕的,又似乎是重重地直往下墜;水麵揚起的浪花上那些濃濃的白霧,隻能在浪起處水的皮膚上彌漫。

天就在這個時候完全黑盡了,梨花寨家家點起了煤油燈,家家燒起了鐵鍋開始做飯。梨花寨的人家,一天吃兩餐,早上十點一餐,下午八點左右一餐,有忙活更晚下山的,要到九、十點鍾才吃晚飯,吃完了就吹燈上床睡覺,這是梨花寨年年不變的生活規律。人睡的時候,狗們清醒了,臥在院子裏,盯著雙眼,一有風吹草動就汪汪叫個不停。

今天是陰天,黑得比平時早了點,才晚上八點已是漆黑一片。要是在晴天,最少要到八點半以後才黑盡,這黑也黑不到那裏去,天空中的月亮和星星亮著哩。

今天沒有月亮星星,田老師帶著兩個學生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了山鬼家的院子,竹籬笆半人多高,夜太黑,田老師摸索了幾次,才摸到了門。吱吱嘎嘎的門響,驚動了山鬼家的大黃狗,它一下子躥出來嚎叫著,欲撲到田老師身上,卻順風嗅出了是田老師而改撲為抱。大黃狗兩爪緊緊抱住田老師的褲腿,又是擦頭又是舌舔,把一個屁股搖得團團轉。田老師彎腰抓了一把大黃狗擺動的尾巴,大黃狗立刻鬆了爪轉身讓開了道。

田老師一踏腳進了山鬼家的院子,山鬼爹正在煤油燈下給豬上食料,見田老師進來,說田老師,我家鬼崽呢?田老師反問山鬼他爹,我的學生龍德隆呢?山鬼爹說,龍德隆早就到學校去了。田老師說龍德隆同學根本就沒來過學校,不信你問吳恩河、田梨花同學。

吳恩河和梨花妞從田老師身後閃出來,說山鬼就是沒去學校。田老師一手握住吳恩河的手,一手握住梨花妞的手正色道,我們現在說正事,要說正話,應該說龍德隆同學沒去學校。龍德隆和梨花妞馬上改口說,龍德隆同學沒去學校,是真的。

山鬼爹聞言生氣了,他的氣首先是表現在手上,隻見他隨手把葫蘆瓢敲在了豬頭上,緊接著就應該是把憋在胸膛的氣撒潑出來,可他的氣剛湧進口裏還未吐出來,豬的一聲狂叫生硬硬把他的話堵了回去。看來豬受葫蘆一擊的確是不輕,不過豬狂退了幾步後,又猛撲到食槽繼續哼哼嘰嘰地貪吃。

山鬼爹猛擊之下,突聽豬的狂叫,嚇了一跳,以為把豬打狠了,心裏又急又痛,見豬又吃食了,才憐惜地看了一眼豬,轉過頭來對著田老師們吼出了他那句被豬叫堵回去的話,山鬼,你這個鬼崽子,又跑到哪裏去死了。吼完,山鬼爹換了一口氣,以探尋的口氣說,上次是你田老師說紅軍不怕遠征難,突破烏江盼太陽,紅軍經過了烏江渡,我家鬼崽就跑去了烏江渡,三天才回來。這回不知你田老師又講了啥子,我看呀!你田老師講了啥子,他就到啥子地方去了。

田老師說,不可能喲,我講課有哪樣問題?講到了月球,莫非他還到月亮上去了不成。

吳恩河和梨花妹說,田老師,真的哩,你上個星期講的就是月亮,壞了壞了,今天的這個月亮硬是沒出得來。

田老師說,你們兩個傻崽崽,我說月亮他就上得了月亮?目前中國人還沒有上去過。

山鬼爹說,嫦娥上去了,還住在那裏了。嫦娥是神仙,我家鬼崽崽打死了他也上不去。現在這鬼崽崽總是不見了,你是老師,你現在就想一想,除了講月亮,你還講了些什麽?

田老師說,講的多啦,一下子咋個回憶得起來。

山崽爹說,算了,搬條凳子到院裏坐,喝碗苦丁茶慢慢想。我陪著你等這鬼崽崽,看他狗日的回來咋個說。

田老師說,他咋個是狗日的?他不是。他是你的兒子,是我的學生。

山鬼爹說,是囉是囉,喝茶喝茶。

山鬼點燃一堆火,燒考兔子肉的時候,山鬼爹和田老師們正對著黑黢黢的烏江喝茶。山鬼的火堆被黑風一吹,躥起了高高的火苗,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卻又懸掛在黑黢黢的天邊不再消失。

梨花妹最早尖叫起來,壞了壞了。對岸山上失火了。

吳恩河也吼道,不對,像是有人在燒山。

梨花妹說,對岸又沒有人家,哪來的人燒火,肯定是失火啦!再說你咋個知道有人燒火,這麽黑的天,又隻有那麽一點光亮。

吳恩河說,要是失火了,就是野火。野火是散開燒的,這火隻有一團火光,不是人燒,必是鬼火。

說到鬼火,梨花妹一下子伸手抓緊了田老師的衣角。

說起鬼火,梨花寨的人是很害怕的,特別是這種陰天,在寨子周圍或者烏江對岸,經常有一團像火光一樣的東西在飄動。寨裏人祖祖輩輩都稱之為鬼火。自從田老師來後,寨裏人從田老師嘴裏知道了這種飄動的火是一種自然現象,可沒有人完全相信這話。幾百年來祖祖輩輩都確認了的東西,不可能因為田老師一解釋就改變。

梨花妹覺得扯著田老師的衣角還不夠,又抓住了田老師的手,說田老師我要回家。

田老師並不理會梨花妹,一下子像明白了什麽,對山鬼爹說,對對對就是鬼火。

吳恩河聽老師一說真是鬼火,趕緊也貼近田老師。田老師一手按住一個學生的肩,十指用力緊了緊,說同學們別害怕,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我說的這鬼火是說山鬼同學燒的火。

山鬼爹說,不可能的,他又沒病,跑到對岸去燒火。

田老師手指著對岸說,前些日子,你家鬼崽崽總問那山後麵是什麽?

山鬼爹說,哪你咋個說的?

田老師說,我說是山。

山鬼爹說,沒錯。這小子一定是過去了。好,大家各回各的家,知道他在哪裏就行了,他自己知道回來的。睡覺了,困死了。

田老師有些遲疑地起身牽著梨花妹往院子外走,山鬼家的大黃狗跟著田老師們走。田老師走出院子口後突然轉身,嚇了狗一跳,狗機敏地一個閃身,讓開了田老師的腿,順勢靠在了竹籬笆上擦背撓癢。田老師對山鬼爹說,龍德隆同學回來後,一定要好好地批評教育,早點來上課,別東跑西跑的。

山鬼爹說,我是要罵他的,這鬼崽崽一天就想精想怪的,不好好學文化學正事,我看他是聽了聊齋想鬼做。

田老師聽山鬼爹這麽說,有點生氣了。說他怎麽是聽了聊齋想鬼做了,我又沒給他講聊齋。

山鬼爹見田老師口氣不對,走到院子口隔著半人高的竹籬笆拍了拍田老師的肩說,一句話嘛,田老師別生氣嘛!什麽是聊齋我也不懂,小時候聽老先生總這樣罵心術不定的娃崽,嘿嘿,我也就學來了。

田老師聽後臉色一下暖和多了,不過天黑,山鬼爹看不清他的臉色。田老師本想轉身走了,為了讓山鬼爹知道他田老師是個有文化有修養的好老師,他必須在這不利於用眼睛交流的黑夜,用親切的聲音使山鬼爹知道,他沒有為什麽不高興的。他說,也別罵龍德隆同學了,好好講嘛!告訴他,以後要走哪裏,告訴我這個老師一聲,別一個人瞎跑。

山鬼爹閃身出了竹籬笆說,好嘛好嘛。田老師慢走。

田老師見山鬼爹急著想要他離開,有些不高興,也無可奈何。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牽著吳狗崽和梨花妹走了。

山鬼爹目視著田老師帶著兩個小娃崽消失在黑的裏頭,才自言自語地說,別一個人瞎跑,莫非你田老師還要跟著跑不成。當然,山鬼爹的聲音很小,小到幾乎隻在咽喉裏咕噥著。山鬼爹知道,田老師們已黑得不見了身影,可這天的黑,幾米就見不著白,田老師他們離開得並不太遠,他怕哼得大聲了,田老師又從黑中閃出身來囉嗦幾句,他受不了了,山鬼她媽正躺在**等他吹燈睡覺哩。

山鬼爹伸了伸懶腰,正想回屋裏,卻見狗向著院外的黑迎了出去。山鬼爹想麻煩來了,這狗不叫,還扭著屁股甩得尾巴團團轉,一定是它嗅出熟人來家裏了。果然是熟人,還是不一般的熟,這個熟人經常來,還不時給大黃狗帶點狗的美食紅苕來吃,這個人當然是田老師了。

田老師們陸續從黑咕隆咚中冒了出來,山鬼爹沒有先說話,尋思著是不是田老師聽見了他剛才的嘮叨,回來問罪來了。

田老師走到山鬼爹麵前說,這樣不行。

山鬼爹有點心虛地說,你說不行就不行。

田老師說,好,我們點火。

山鬼爹說,點火?

田老師說,對,我們看得見龍德隆同學的火,他就能看見我們的火,這就可以告訴他,我們知道他在哪裏,他就會盡快回來的。

山鬼爹說,還點火幹啥子,他知道那山後麵還是山了,還不一早就下水遊回來呀!

田老師說,不行。火還是要點的好。

山鬼爹說,浪費稻草,牛還靠它過冬天哩。

田老師說,草重要,還是人重要。

山鬼爹說,草重要。牛又不吃人,人還靠牛過活哩。

田老師冒火了說,我又不是說牛,我是問你山鬼爹,你兒子重要,還是牛重要。

山鬼爹說,牛重要。

田老師更冒火了,他提高了嗓門大聲說,你你你怎麽能是牛重要?

山鬼爹說,人跑出去了,沒飯吃了,就知道回家,人家也不會要他,多一張嘴吃飯不說,這麽大的人了,養也養不家了,我才不擔心這鬼崽崽。牛就不一樣,跑丟了,就難找回來了,誰都要它。

田老師臉氣得發青,可惜山鬼爹看不清,見田老師不接話了,山鬼爹還以為自己說服了田老師,為了鞏固這個成果,他說,不信,我把山鬼送給你養,看你養得家不,他姓龍,是龍家人了,莫非你一養就姓田了。常言說得好!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山鬼他媽還活著哩,他鬼崽崽能跑幾天,還不回來找他媽呀!

田老師一時接不上話,吞咽了幾口山風,才說,你說的這些和危險是兩回事,你不怕山鬼有危險麽?你看這天黑得不成樣子了,恐怕有暴雨,你看這江要是來了山洪,龍德隆同學就危險了。

山鬼爹說,危險?啥子危險,在山上他是山鬼,在水下他是水鬼,我看鬼危險了,他也不危險,鬼都死了,這鬼崽也死不了。田老師你不要擔心了,我家崽我清楚。

田老師一把揪住山鬼爹的短衫衣領厲聲說,閑話少說了,你說,不為你崽,我要兩捆稻草行不行。

山鬼爹沒想到平時和藹可親的田老師會這樣。在這一帶,要是誰被人抓住衣領,那可是大不敬之舉。在梨花寨,一般沒有大仇恨,沒人抓住別人衣領的,即使不得不抓,也要在充分估量自己的實力之後。還好!山鬼爹並不認為田老師有侮辱意味,這也體現了梨花寨人一貫對老師的尊崇。山鬼爹賠笑著輕輕拔開田老師的手說,好嘛!兩捆就兩捆,多要一捆也是可以的嘛!

正說間,山鬼媽已提了三捆草來到了竹籬笆,還擂了山鬼爹一拳頭說,死鬼,人家田老師要幾捆草,你囉嗦半天幹啥,耽誤人家田老師休息。再吵鬧,要是把老二老三吵醒了,吵著要吃的咋辦?再這樣,今天就別睡了。說完還打了個哈欠。

田老師二話不說,提起三捆草就走。

田老師帶著兩個學生,一高一低地走在山道上。他要找一處特別顯眼的地方讓火燒起來,山鬼容易看見。這山道上,夜晚有三個人在田間行走,在梨花寨是很少見到的。梨花寨隻有七十幾戶人家,卻零零星星地散布在一片陡峭的斜坡上。這斜坡算是這一帶夠平緩卻又少之又少的地方,這地方至少可以開墾出一些水田和一些旱地來,雖然東一塊西一塊很難成片,畢竟可以種上糧食,養活這幾十戶人家。

這個斜坡周圍都是陡峭的大山,大山像雨後的春筍數也數不清卻列著隊給烏江讓著道兒。大山上基本是以山石為主,隻是在一些縫隙中生長著一些小灌木。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梨花寨的龍姓田姓吳姓祖先,從江西遷徙到這裏,看中了這風水極佳的斜坡,於是在這兒開墾土地生兒育女。據老人們說,開始就是幾家人,剛解放時也就二十戶人家。後來漸漸多了起來,到了現在是地少人多,住房也就見縫插針似地修在山崖旁,住房是不能占田地的,本來地就少得可憐,為了省地,家家都修成了半屋傍山半屋支架的吊腳樓。一層養豬關牛關羊,二層住人。有小院子的,也是用竹籬笆圍在**的石頭上。這就注定了生活在這方的人,不但要為人吃的東西而費盡心思,還得為家畜儲備那少得可憐的食物。田老師當然知道這些,這也是他諒解山鬼爹和山鬼媽的理由。

火點起來的時候,黑咕隆咚的夜空像睜開了天眼,真是奪目而絢爛!

師生三人坐在梨花妹家的田埂上,遙望著遠山上山鬼的火光。山鬼的火光雖然小,但在這樣的黑夜中,依然是耀目的。田老師知道,隻要那遠山上的火不滅,他的火就不能滅。這也是他為什麽要選擇在梨花妹家的田埂上點火的原因。梨花妹家的稻草還未收回家,稻草已曬幹燥了,一捆捆排列在田埂上。

三捆草要保持這樣的絢爛奪目,是持續不了多久的。這時已經有二捆化成了灰燼,田老師站了起來說,田梨花同學別忘記添草,這火不能熄了。說完又指著遠山的火光說,注意觀察山鬼那堆火,滅了就趕快喊一聲,老師和吳恩河同學去搬你家的稻草過來。

梨花妹說,好。梨花妹是山鬼的同桌,雖然山鬼不時會揪揪她的長辮子,或搗騰一些惡作劇,卻並不意味著梨花妹討厭山鬼。在班上她的成績總能和山鬼輪流著前一二名。吳恩河總是不低於第三名,也未高過第三名。田老師常念叨說,田梨花你一定要到山外去,讀初中,上高中,進大學。梨花妹說,山鬼和吳狗崽是娃娃崽,我是妹妹崽,我爹肯定不讓我上那麽多學,我們寨裏還沒有妹妹崽學到高中的。說到這些田老師總是怒目橫眉地說,妹妹崽咋個了,毛主席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梨花,你不要怕,隻要你好好學習,你爹不讓你上學,我和你爹拚命。田老師的這句話一直是梨花好好學習的動力。

天更黑了,簡直黑得發烏。黑夜烏了,大雨不久就會來了。看不見雲,但梨花知道雲壓了下來,要不然峽穀裏不會像蓋了鍋蓋一樣悶著熱。再加上她身旁還有堆不能滅了的火。汗水濕透了梨花妹的衣裳,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有些還滲流進梨花的眼裏,鹹得眼睛生痛,梨花不斷眨著眼,希望眨出淚水來,帶出那滲進眼裏的鹹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下意識地閉眼用手抹了一把,當她再睜開眼睛時,那遠山的火光閃了一下後,消失在夜的黑中,不再閃爍。梨花妹大聲叫了起來,她的聲音嘹亮而清晰,使悶得憋氣的峽穀一下子鮮活了一樣。這鮮活當然感染到了抱著一大捆稻草的田老師,田老師的興奮最早表現在了他的腳上,在這樣狹窄的田埂上,腳太興奮顯然是不太恰當的,況且又是在這樣烏黑的深夜。結果自然是令人遺憾的,田老師掉進了田埂坎下的水田。

梨花妹聲音傳遞的信息,看來不僅感染了田老師的腳,最高興的還主要是田老師的心。田老師常說,人心有三怕,它們分別是心苦、心痛、心累。無論怎樣的人,不管你是普通之人,還是偉人、哲人,甚至聖人,隻要與這三怕結了伴,結果都是一樣就是怕人。這怕人的結果,更令人心恐懼,因為無論怕人或是人怕,歸納起來都一樣就是不是人,何來人心呢?有人說,心深不可測,心寬廣無垠,有人說,心小如針,有人說,心大如天。無論怎樣的心,最好莫過於高興的心。

高興的心,當然是田老師的心。這樣的心,就是用人間最美好的詞來讚譽也不為過。田老師興奮的腳使他像一株碩大的禾苗,頭朝下倒插進了水田裏,隻剩一雙腳懸掛在田埂上,像手一樣揮舞且胡亂掙紮。事情很嚴肅,場麵太滑稽。這顯然是讓人高興不起來的,何況又是在兩個學生眼裏。這樣的難堪是很難讓人眉開眼笑的,可田老師不是這樣,他高興的心並未被滿頭的泥水所掩蓋。田老師掙紮著站起來的時候,渾身是泥水,幾乎讓人看不清他的臉。這對於田老師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依然高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用手朝臉上一抹,一張慈祥的臉像花開了一樣高興。隻見田老師顧不得腳還在水田裏,揚起他的笑臉大聲喊:山鬼的火滅了,山鬼的火滅了。

田老師接過吳恩河同學懷抱的草,全部投進了火裏,他說,燒旺點,再滅火,讓山鬼知道,我們在等他。

三捆草投進火裏,一時反而壓低了火。田老師把一根棍伸進草裏挑撥起來,火苗一下子躥了起來,火花四濺,黑夜斑斕起來。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曾見過無數燦爛的煙花閃爍於夜空,那瞬間的美麗和輝煌,並沒有深深地留在我心裏,我甚至是想不起在何時何地。隻有山穀裏那夜的火光和那夜的斑斕,從未熄滅從未消失從未離開過我的心,我的心從此沒有了寒冷的感覺,因為,在那夜後,我的心有了靈魂的溫度,有了這樣的溫度,揚起笑臉就成了我的一種態度。

現在我該揚起笑臉對您說,我是梨花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