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是作家的生命 生活是創作的生命

過幾天,我就要到婁底地委掛職去了。那是回到我的故土,回到養育我的鄉親們中間去。我心裏溫溫地熱,似乎有許多的話湧動在胸,要向別人傾訴。算來,到省裏做專業作家後,這是第五次下基層掛職了。每一次下去,我都有一種衝動,我覺得那是自己的人生和創作走向新的一程生命。

我是一個靠生活躋身到作家行列中來的、沒有多少靈氣的作家。沒有新生活的“刺激”,我就寫不出什麽東西來。我頑固地認為,作品是作家的生命。一個作家沒有作品了,他的藝術生命就終結了;而生活則是創作的生命,生活枯竭了,創作也就終結了。一個藝術家,要想永葆藝術青春,就必須不斷地去擁抱新的生活。

1984年的春天,我從一家報社調到省作家協會做專業作家。報到以後,我心裏湧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回到我曾經工作多年的煤礦去。那時,我離開那座送走我十多年青春歲月、有著我眾多“哥兒們”的煤礦已經六七年了。在報社做記者時,我也經常抽空到那裏去采訪,但來去匆匆,每一次都是“問答式”地和他們說一說,掌握一點材料,寫一則短新聞就走。久而久之,我總覺得自己和他們越來越遠。雖然,他們的音容笑貌我仍熟悉,但他們關心的事情,我不關心了;他們痛恨的事情,我不痛恨了;他們激動的事情,我不激動了;他們感興趣的事情,我不感興趣了。我可怕地感覺到,自己已從感情上離開自己的“哥兒們”了。

於是,我下決心“回去”。2月裏到作協報到,4月間我就回到我曾經工作十多年的漣邵礦務局,兼任局黨委辦副主任。當時,正值礦裏機構改革,一批老同誌從領導崗位上下來,一批文化層次、專業水平高且年富力強的同誌上去。一些老同誌一時想不通。一位擔任多年礦長的老朋友,找我來發牢騷,說:“我是三五幹部四個死。”我聽不明白,問:“這話怎說?”他說:“我是50年代參加工作,50多歲年紀,50多元錢工資(當時工資尚未改革)的幹部,1958年搞大躍進累得死,1960年過苦日子餓得死,1966年搞**當走資派鬥得死,如今搞改革要文憑氣得死。”好多天,我和他一起在食堂排隊買飯,一起端著飯菜到食堂外麵的草坪裏一邊蹲著吃飯,一邊聊天。我發現,他心裏著急的並不是自己的“位子”,而是擔心那批年輕的書生挑不起領導一個礦的擔子。後來,我們又一起到一些年輕人扛大旗的單位去參觀。他終於想通了。他對我說:“自己50多歲了。一個人最富創造性的年齡已經過去了。應該早一點把年輕人推上來。他們思想年輕,知識年輕,這樣,我們的礦山也就會年輕!老弟,你說是不是?”我連連說道:“是,是!”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他們中間了……這些熱辣辣的生活,熱辣辣的人,撞擊著我的心扉,很快,我寫出了反映煤礦改革的長篇小說《山野情》。以後,我又到工業新城冷水江市兼任市委副書記兩年多,寫出了長篇小說《美仙灣》;又到益陽市兼任市委副書記一些時日,寫出了長篇小說《橋》……

常常聽人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覺得,靈魂工程師的靈魂,要得到淨化,要得到升華,也必須到生活中去,到群眾中去。小平同誌說:“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要教育人民,必須自己先受教育,要給人民以營養,必須自己先吸收營養。由誰來教育文藝工作者,給他們以營養呢?馬克思主義的回答隻能是:人民。”所以,深入生活,不隻是創作的需要,而且是做人的需要,是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的需要。我在冷水江市兼任市委副書記時,經曆過這樣一件事,它使我終身受益。那一天,我從長沙回到冷水江的住處時,看到一張紙條:“我來看你,你不在。很想見見你。我還在老地方。周忠漢。”我怔住了:他來了?他還在老地方?他呆在那座高山頂上,整整18年了啊!我們倆一起參軍,一起複員回煤礦。先在礦中心區工作。後來,一座風井開工,礦裏把他夫婦倆調了去。八年後,我在《工人日報》當記者,回礦山采訪,一打問,他還在山上。那裏不通公路,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到那裏去看他。他住在簡易工棚裏,兩個孩子已上學。但這裏方圓七八裏內沒有學校,他隻好放一個在父母家,放一個在嶽父家。我這才感到,他在這山頂上生活的艱難!如今,又是十年過去了,他居然……他是不是想,看我到這裏來擔任市委副書記了,要我幫助他調動一個地方?是啊,他應該下山了呀!

次日,我就動身去看他。為了幫助他解決一些困難,我特意把礦區黨委書記老張也拉上了。一見麵,我問他:“身體怎麽樣?”“好!”“家裏人呢?”“好!”“工作呢?”“好!”一串的“好”。我了解他秉性遲鈍,便啟發他:“有什麽困難嗎?你隻管說,你們書記在這裏。”“沒有。”“在這山上呆了快20年了,你是不是想過,換換地方?”“想過。但是,我又想過,這山上橫直要人搞呀!”

我的心強烈地震動了。我感到,自己在這位普通礦工麵前,在這位老戰友、老工友麵前,突然間矮了一截!他這極其平常的一句話,將長久長久地鳴響在我心頭,警策我去做人,去做文……

這一次,我將到婁底地委去擔任地委副書記兩年。將在這個嶄新的、較高的生活層麵裏,去感受生活,去感受人生,去感受時代的脈搏。我還將沉到某一個鄉鎮,或某一個山村,生活到養育我的鄉親們中間去,汲取創作和人生的養料,踏上新一程人生之旅,新一程創作之旅!

(原載《文藝報》1996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