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

老高是廠長,一家蠻大蠻大的工廠的廠長。

那一年,我到那座年輕的城市深入生活,做一個掛名的市委副書記。到任不久,在市政府辦公室,碰到一個矮墩墩的中年漢子,一進門就嚷嚷:“市長呢?請告訴市長,資氮一個姓高的找他。”

秘書連忙起身,客客氣氣地迎上前去:“高廠長,市長參加市裏的黨員代表會議,現正在作報告,你先在這裏坐坐吧。”

他扭頭就走。隨行的同誌知道他要闖會場,想攔阻他,沒攔住。還好,他趕到會場時,正值會議宣布中途休息。

他是為一場官司來找市長的。

對方為本單位的一項建設,要工廠集資30萬元。這不是明目張膽的攤派?被他一口拒絕。於是,那邊就來了一個“你不仁,我不義”一下動用了手裏的權力,卡了廠裏的脖子。僵局已經持續了3天。他隻好來找市長。市長一時也無法可想。他回到廠裏,已是晚上7點,向辦公室要車,準備連夜驅車數百裏,上省城找省長。當時,他憋得滿臉通紅,雙眼噴火。這副樣子去找省長怎麽行?同僚們硬是把他拖住了。

官司還是打到了省政府。省甲廳、乙局均派人到廠裏來調解。調解中,有一位“欽差大臣”帶著指責的口氣對他說:“你在市裏罵人,搞大廠主義。”

“有根據嗎?”老高雙目圓瞪,反問。

“我聽說……”

“聽說?”老高啊了一聲,說:“你在乙局殺人,我也是聽說。”

這就是資江氮肥廠廠長高鴻基。

1984年8月,他還在中央黨校學習,就被任命為這個廠的廠長。當時,工廠是一番什麽景象?由於進口尿素的衝擊,國產貨滯銷,產品單一的這個氮肥廠,死了猴子了,已負債600萬元。臨結業時,知情的同學勸他:“我們這班同學,大都回去做專員、廳長什麽的。你也向上級提提要求,換一個地方吧?”“我可以換地方,廠裏三四千職工呢?都換?”一句話,把好友給說愣了,半天答不上話來。

他就這樣回廠上任了。

“廠子好比一條船,我們都坐在這條船上,船走大家走,船沉大家沉。過去是廠子養活我們,如今要靠我們來養活廠子。在這個非常時期,退縮是沒有出路的。我們隻能創業、搏擊……”

這就是他的就職演說。

廠長的話,像一把火,把全廠職工的心燒熱了。有語道:人心齊,泰山移!一年過去,這艘大船總算衝過了淺灘。1985年,廠子的賬簿上,600萬元欠債沒有了,還記載著盈利355萬元,全廠職工收入,比上年平均增長8%。

天有不測之風雲。

兩年過去,曾一度賣不出去的尿素,突然俏得像銀行裏的鈔票一樣,需要用槍杆子押運。這本來是好事,然而卻給廠長帶來許多的煩惱。一時間,一個個上級機關實權派人物的長途電話,一張張這“長”那“長”的親筆條子,擠壓到了老高麵前。按說,他這麽個死板的性格處理不好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然而,他偏偏處理得很好。竅門隻有一個:無私。他是福建人,在本地沒有親戚。可是,在科學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地球變小了。某日,一位昔日的同窗,托人從遠方帶來四條高檔香煙,當然還有一封希望他通融的信。他像對待那些“長”們的條子一樣,扔進了字紙簍。他在心裏默默地說:老同學,請理解我。

廠子越來越紅火了。幾年間,它從產品單一的格局中走出來,陸續開發了11個服務農業服務農民的新產品。有3個產品還獲得了國家級、省級的獎勵,廠榮譽室裏添了許多獎杯、獎旗,工人們的臉上也多了不少笑容。可就在這時候,傳來一則新聞:老高要遠走高飛了。

這難道是真的?我帶著疑問去看他。

“有這事。”

他的回答,令我大感意外。

“為什麽?”

“在廠裏,我是廠長;在家裏,我是孩子的父親,父親的孩子嗬!”

他感歎地吐出一口煙,沉默了。

他是一個華僑子弟。父親、嶽父都僑居國外。前不久,年逾八旬的老父親突然頻頻來信,催兒子攜家眷前往菲律賓繼承產業。他心情難以平靜。自己是父親唯一的親骨肉。父親在外漂泊一生,他盼享一點天倫之樂。難道自己連老人的這點小小的心願都不能滿足嗎?

“你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他把半截煙頭丟到地下,堅定地說,“我愛父親,更愛我的工廠!”

我突然看到,老高眼眶裏亮晶晶的一團。嗬,他流淚了。這個漢子,沒有笑容,卻有眼淚……

他沒有走,工廠把他挽留住了。

又是三年過去,他仍然擔任廠長,這個蠻大蠻大工廠的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