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碎片(代自序)

完整的碎片(代自序)

劉兆林

新年的時候,我上街買了一隻以前沒見過的玻璃水杯,雙層的,夾層中間是真空,所以既保溫又透明,喝水的同時也從各個側麵欣賞了茶葉的姿容,真可謂潤心悅目。最有意思的是,圓杯蓋上有一個藍色的同心圓。平時那圓就藍著,一加了開水泡茶時,那藍色的圓就微妙地變化起來,由藍漸漸變為朦朧,再由朦朧慢慢變得清晰,於是,一朵彩色荷花活鮮鮮顯現出來。待杯中水溫漸漸冷落下去,那荷花便又慢慢褪變為藍圓了。設計者意在以此提示杯中水溫,防止高熱時喝水燙了嘴的,我卻由此想到另外的道理:熱度是產生美的最重要因素。有了充分的熱,藍圓可以變為荷花,涼了,荷花便消逝。還有那堅硬的鋼鐵,冷時它就死硬呆板地躺在那裏,什麽光彩也沒有,一旦給它以高溫,它竟變成紅彤彤濺著燦爛星花可以千姿百態的液流了。同是一塊地皮,春天時就自動長出草來,同是一棵果樹,冬天,不僅無花,連葉子都不見一片,夏天卻花繁葉茂。一個女人,熱愛著時可能美麗非凡,冷酷著時則醜陋而可怕了。神奇嗎,神奇。簡單嗎,十分簡單。就因為一個熱度!這使我想到人生,想到已成為我人生重要內容的文學寫作。熱可以產生美的奇跡,美文便不可能不與熱情相關。造就美文的熱情其實是作者熱愛人生之情。這道理對別人也許簡直不算道理,我卻是極看重的。世界上被先哲發現的道理已多如牛毛了,而對單個的後來人並不如此。隻有親身體悟了的道理才是屬於自己的。我體悟到的熱情可以創造美,主要是指愛,愛是熱源,也是美文的不息的火種。熱愛產生**,**是愛的最高形式,所謂有愛才能有才華,我認為就是這個意思。人若有了熱情(愛情是一種最強大的熱情),他的生命便會產生美麗的花朵,沒有熱情,花朵不會出現(雪蓮是高山對大地熱愛的產物)。無愛的寫作,便隻能產生無花的庸品,無大愛也便無燦爛的繁花。說憤怒出詩人,其實是熱愛出詩人的另一種說法。對一種事物的憤怒肯定是因了對相關的另一種事物的熱愛。

而愛和熱情不會是憑空產生的。美才是愛的惟一對象和巨大動力。那麽文學之美在哪裏呢?最深刻的美都在最隱蔽處,也都在最近處,膚淺的怯懦的懶惰的高傲的自私的好高騖遠的舍近求遠的眼光都發現不了她。我常常想到遙遠的地方去尋找美。當我更明白到了遙遠的地方後那遙遠也就成為身邊時,我便發現了自己的膚淺怯懦和懶惰。一個自己心中無美或者沒有發現美的能力的人,周圍的人已發生死去活來驚心動魄的美麗故事了,你也會隻字不知。你怎麽會知?你是個膚淺的人,人家怕自己深刻的想法講給你會遭到誤解。你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人家怕自己最美麗的秘密告訴你會遭到褻瀆。你是個自私的人,人家怕自己最珍貴的感情收藏會被你出賣。所以,不僅你在自己生活的地方遇不到美(遇到了也看不見),到了多麽遙遠的地方也是同樣。由於有時發現不了美,便可笑地認為自己的創作會高於生活。你一個人可憐的筆怎麽可能寫高於整個人類生活永遠也挖掘不透的博大而豐富的美呢?任哪個偉大作家也寫不出高過生活本身之美的作品。要想與偉大精深之美靠近,那隻有永遠與生活**。生活永遠是可愛的,但不脫去她的棉大衣,不脫去她的長袍馬褂西服革履毛衫襯褲,是沒法**的。把生活當成神仙和聖人去崇拜去瞻仰,那不叫熱愛,因而也不可能真正發現她的美她的可愛。

我感到,美在女性身上存在的要比男性多一些(也許女性會感到在男性身上存在的多一些),從小至今,我感受最深的美多來自女性,其中道理無須細說,主要因為我是男性。因此,女性的醜惡也更使我憎惡,我感受最深的醜也好像來自女性。我還感到,不勞動的女性很難有美。一輩子不打算做母親的女性也很難有美。

不管男性和女性,如果對陽光雨露對風花雪月對山水草木,也就是對這些稱之為大自然的東西不感興趣,他很容易是個狠毒的人,成不了大作家。

我還愛取於大自然的茶、咖啡和酒。他們都是鼓舞我勤奮的好朋友,我的不少靈感是它們幫助點燃的。但這也說明我不會做出驚天動地舉世矚目的愛,因為我不愛煙不愛鴉片。

一個連三位朋友都沒有的人也能成為作家嗎?還有人說,他的朋友遍天下!這可能嗎?真這樣的話,他有時間去愛什麽嗎?他會有兩分鍾的工夫真心去對待朋友嗎?這樣說的人肯定是大騙子,而不可能是作家。

想當真正的作家,這就需要真正的勤奮。那種勤奮的懶惰是不可能真正博得生活之愛的。我這樣說,是我在自己和他人的創作甚至生活與工作中確實看到了,有一種勤奮和懶惰緊緊相連,我把它命名為勤奮的懶惰。我們沈陽人,也包括全東北人,多少人不在勤奮地懶惰著?今昨兩年之交,我們沈陽(整個東北)下了多少場大雪了!雪停就是命令,這已形成了條件反射。不管休息日還是工作日,雪一停所有單位一律上街除雪。我們東北人多勤奮啊,光為除雪就流了多少汗啦。可連我這個寫過《高窗聽雪》生成戀雪情結的文人,都對這等原始除雪法產生反感了,老百姓呢?把許多時間和汗水用於揮動比石器隻進步一點點的鐵鏟、鐵鍬來砍砸美麗的雪,真是既殘酷又懶惰得可以啊。在迎接二十一世紀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我們的市長大人還在電視鏡頭前,帶頭用原始工具揮汗鏟雪,多麽的懶惰呀!我們廳長局長和與局長同一級別的“除雪辦”領導們也都算不上是勤奮的。他們手裏掌握著納稅人的大量稅款,若稍稍擺脫一下帶頭揮鍬流汗這種懶惰,讓腦筋勤奮一下,給科研人員出個題目,我想,發明一種可以替代許多人原始勞動的輕便除雪機不會太難。可直到現在,幾乎全東北人民還都這般勤奮地懶惰著。我說這現象,意在反省自己寫作上勤奮的懶惰狀態。我曾用這題目專門寫過一篇文章。我太憎恨自己(當然也包括別人)這種沒出息的勤奮了,總在一篇接一篇地苦寫,名字經常見諸報刊,說的卻全是陳糠爛穀子,或極其淺白的泡沫甚至垃圾,不見一句水平見長的話。所以我突發奇想,那些重大發明都是常人眼中所謂的懶人的功勞。不肯掄斧子的人發明了鋸,不肯挑擔子的人發明了車,不願燒柴燒煤的人發明了發電機,等等。藝術創作的突破和進步,往往也是那些不肯天天伏案苦寫,而躺下來,閉上眼思索些時日的懶人所為。為了突破和前進,我倒應該做一個懶惰的勤奮者。創作的價值,在於靈魂的勤奮,而不在於胳膊機械地勤奮。這種靈魂的勤奮常常要伴著痛苦而來。如果誰的勤奮和靈魂之痛攪在一起,那他就對了,他就已經遇見了藝術家的那條真理,美麗出自痛苦,或者說痛苦是美麗最肥沃的養料。滿足於天天能拿到稿酬並能從中得到無憂無慮的快樂,這樣的勤奮及快樂,離深刻的美還是較遠。把快樂放在首位,是離美較遠的重要原因。而把美放在首位,肯定常常靠近痛苦,但美常常就是從痛苦中忽然脫穎而出的。淚花是最美麗的。從來都不流淚的人,我很難想象出他怎麽會成為好作家。而總是流淚的人,生出的美也是要被淹死的。寫作和人生都得遵循這樣的道理:不是弄技巧謀職業,而是追求境界。境界取決於理想,理想之光照耀著痛苦之肥養育的美麗。沒有理想之光和痛苦之肥,便不可能有美麗,有的頂多是漂亮。漂亮在不太高的境界之中就常常可以找到。最美的永遠在理想之中,現實永遠不是最美的。如果連文學也不表達理想,人類也就沒有美也沒有希望了。文學不應該丟棄理想。那種無信仰,沒理想,遊戲人生,及時行樂,直接趨利的小聰明寫作,進入不了地久天長的文學美展館。對於作家來講,應該是,生活過就是愛過,生活著就是愛著。愛是一種特別重要的素質、特別重要的能力、也是特別重要的境界。文學的才華不在於高智商和絕頂聰明,而是真誠的愛的能力。智商太高了太聰明了,往往會衝淡愛和真誠。盡管相對文學以外的某些人,我是笨了些,但從作家角度仔細想一下,自己還是稍顯聰明了點兒。假如我再不聰明些,可能取得比現在大點的成果。這不是胡謅,是切身的體會。自己常常經不住眼前小利益的**,而使理想受了幹擾。藝術創作是傻子的事業,不是聰明人的事業。隻有執著地近於傻氣地握住愛的鋼繩,才能向理想接近。而我這不堅定者在浮躁的其他**麵前卻是左一下右一下的,更可怕的是,有時甚至停了下來,連勤奮的懶惰也沒有了。

說來說去,一個作家終生擺不脫的問題是,寫什麽,和怎麽寫。寫什麽是人生閱曆問題,怎麽寫是人生境界問題。我有一條沒什麽理論根據的體會:什麽都可以寫,怎麽寫都可以,關鍵是自己有什麽。獨有的,別人沒寫過的,或者別人沒這麽寫過的才有意義和價值。別人已經寫過,並且已經這麽寫過,那麽就既沒意義也沒價值了,你就等於白寫了。文學史和別的曆史同樣殘酷無情,白寫的就不留痕跡。

說了半天,險些連最基本的語言問題都忘了一提,這也許因為它已被很多人忘了的緣故。文學創作是語言的藝術。我敢斷言,人類曆史再怎麽發展,也不會出現離開語言而存在的時代。既然如此,不注重敘述語言的作家就會越來越混不下去,即使暫時還混著,那頂作家的桂冠也是自封的。

以上思想碎片,隻有我自己能感覺出它的完整。

原載《藝術廣角》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