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也許是因為我的童年在一座小小的古城裏度過的緣故,此後隻要一見到類似的城池,心中的溫馨便油然而生。曲折而靜謐的小巷,長滿了青藤甚至有壁虎溜進溜出的木格窗子,雨天裏瓦簷上垂下的不斷線的水滴,以及鋪滿鵝卵石的街麵上呱唧呱唧走過的木屐……凡此種種,都能一下子拉近我和故鄉的距離。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人們,你可能永遠看不到他們生命的火焰,但是你總能在幽靜的、平淡的日子裏感受到真正的詩意。

眼下,當我在荊州古城牆下漫步,那種童年的感覺又一下子把我緊緊地抓住。

說到荊州的曆史,它會引導我們追憶許許多多從未見過的東西。如八百年楚國在這裏演繹的崛起與衰落,三國時期各路英雄在這裏留下的愛恨情仇,以及屈原、宋玉、李白、杜甫等曆代文豪在這裏留下的瑰麗詩章。當然,這座城裏還走出了楚莊王、孫叔敖、伍子胥、諸葛亮、張九齡、張居正等等曾經影響了中國曆史進程的王侯將相。不過,遙遠的曆史已經非常渺茫,而當今的時代又變化得太快。唯一可以肯定的是,2000多年的古城給當地的居民留下了深厚的民俗基礎,讓這裏的人近儒而好古。曆史人物的家國情懷雖不能直接植入他們的心靈,但是,麵對一段保存完好的古城牆,他們仍會充實地感到,隻要邁動腿,就能立即走進祖先的精神家園。

孟春時節,在一個萬家燈火的**,接待我的荊州友人建議我去老城牆外散步,我欣然同意。雖然我屢到荊州,但總是行色匆匆,隻能在車窗裏欣賞城頭的雉堞,親近它的念想一直在心頭發酵,現在有了機會,焉有放過之理。

我們先開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來到小北門。也許是因為有一片低矮的舊居阻擋滾滾紅塵的緣故,我們一下車立刻就感到了寧靜與愜意。小北門古稱遠安門,城樓叫景龍樓。站在潮潤而又含蓄的夜色中,仰頭望了望城樓峻肅的剪影,我似乎看到了一個正在冥坐的曆史老人,大凡人閱曆越多,言語就越少。眼前這位“曆史老人”便是用他的沉默向我講述明代的造型語言。

荊州古城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但一次次的戰火讓這座城市建了又毀,毀了又建。眼前的城牆,建造於明代的洪武年間,距今有600多年的歲月了。在北宋中期,中國的山水畫開始興盛,但玄意大於寫實。到了明朝,畫家們才細致地觀察花、鳥、蟲、魚而使得工筆畫有了長足的發展。明代的建築,可謂寫意與工筆的結合。陰陽及五行的概念貫穿於一切作品之中。就像這城牆,牆是自下向上呈現收束的方體,而城門外的甕城則是圓的。城牆外的護城河,既是城市與原野的隔離帶,也起到防禦與景觀的作用。

出了城門,友人領我向東走,在城牆與護城河之間,有寬約十幾米的隙地。我想,在建城的初期,出於防禦的必要,這狹長的隙地除了雜草,絕不允許有高大的樹木存在。隨著冷兵器時代的消失,城外的開闊地不再作為戰略的必需,這城與河之間的隙地便成了蓊鬱的林帶。我們在林叢中穿行,時而看到鬆楸與楓、槐等古樹,也在河邊上看到年輕的桃林。早春二月,江漢平原桃花燦爛。荊州老城牆外,也正是花團錦簇的時候。可惜我們是夜晚漫步,看不見紅撲撲的花骨朵和輕盈盈的粉蝶。但是,我們卻獲得了另一種更加令人回味的感受。天上飄浮的月光與大地上萌生的蟄氣氤氳著,又與城牆垛口下朦朧的燈帶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層既古典又現代的光暈,在我們的周圍流動和搖曳,它們不能遮蓋夜色卻又能讓夜色柔和。我們走在其中,身子便有了飄浮的感覺。猶如昆蟲可以借助蟄氣而覺醒,我的懷古的心情也因這奇異的光芒而悄然萌生。

在唐代之前,長江流域三個最繁華的城市是揚州、益州(成都)和荊州。這三座古城可稱為中國的城市傳奇,它們不像有的城市湮滅在曆史的風塵裏,也不像有的城市獲得特別的機遇而驟然成為時代的中心。它們的故事在歲月中流淌,有時轟轟烈烈,有時平平淡淡。當它們鉛華落盡,我們看到的最本真的東西便是曆久彌新的文化。它們與稍後崛起的西安、杭州、蘇州、南京、北京等,構成了中國曆史文化名城的第一方陣。

就說這老城牆裏的荊州吧,清代之前,共有23位宰相從這裏走出或者從這裏升遷。更有屈原、陶侃、習鑿齒、王粲等數以百計的文豪國士在這裏生活或流寓。古城的麵積隻有7000畝左右,但是,卻有章華台、江渚宮、息壤廟、遼王府、大學士府、開元觀、玄妙觀等數十座名聞遐邇的古建築。所以,這是一座少有的宰相之城、文豪之城、名士之城、館閣之城。它的風流蘊藉,刻印在每一個荊州人的精神世界中。

當然,這座城還是給我們留下了一些遺憾。由於在大規模的建設年代,我們對古人留下的寶貴遺產缺少必要的敬畏和保護,荊州古城的建築幾乎消失殆盡。唯一保存完好的,便是這一圈12公裏周長的古城牆了。幸好荊州市的領導,已著手製訂恢複古城的計劃。隨著意識的覺醒,我們有理由期待一座古城神韻的再生。

一直向東,在林間的小路上穿行得久了,“空翠濕人衣”的感覺越來越濃,如果不是河對岸的車聲,相信我們可以聽得見桃花落地的聲音。雖然,我經常處在熱鬧之中,但我生性好靜。我總覺得,這世界上總有一條小路,一片樹木,一間木屋在等待我,讓我在那裏品享人生,珍惜生命。荊州的老城牆下,便是這樣一個地方。記得那年在閬中的古街上散步,我寫過兩句詩:“若許心靈能放假,閬中城裏作神仙。”今夜,在這老城牆外,我獲得同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