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耜

經典化的概念應不應該與當代散文相銜接?這一問題涉及到時下文壇帶有根本意味的分歧即“當代文學經典化究竟是不是偽命題”,所以,觀點不同的論者很可能會作出截然相反的回答。

而在我看來,提出當代文學經典化,其真正的意義,恐怕不是匆匆忙忙地給同時代的作家作品貼標簽,排座次,下斷語;而是要確立一種標高,倡導一種追求,形成一種風氣。這種標高、追求和風氣,對作家而言是創作上的“取法乎上”;對社會而言是接受上的披沙揀金。正是立足於這樣的認識和理解,把經典化概念引入當代散文,不僅是應該的,而且是必需的。

第一,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散文依舊保持著繁榮發展的態勢,但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擾。這突出表現為:一種透顯著後現代意味的“全民寫作”潮流,強勢襲來且曆久不衰。這一潮流盡管包含著現代散文所珍視的民間性、原生態、率真感和自由感,但同時也加劇了散文寫作須警惕的雜蕪感、粗鄙感、碎片化、極端化,乃至“去深度化”、“非藝術化”等等。在這種情況下,當代散文如何同“全民寫作”展開積極有效的對話交流,進而擷英咀華,揚長避短,因勢利導,優化自身,便成了一項無法回避的重要任務。

而要完成這項任務,無論精英散文家還是大眾寫作者,都需要付出多方麵的探索與努力,其中最重要和最根本的一條,便是堅持對經典的敬畏,並在此基礎上確立起經典意識與經典訴求。因為隻有這樣,色彩繚亂、音質嘈雜卻又生機勃勃的“全民寫作”,才有可能獲得正確引領和有效提升,並最終聚集和呈顯自身的正能量;也隻有這樣,當下的散文創作,才有可能麵對無邊的喧囂與擾攘,保持一種精神言說所必需的清醒、睿智與高蹈,進而叩問曆史的發展和人類的生存。

第二,相對於其他文學樣式,散文的突出特征之一,是文體的邊緣性和兼容性,即:它可以自我為圓心,同文史哲經諸領域幾乎所有的現象與話題,作自由亦自然的融通與嫁接,從而直接準確地傳遞作家的所聞所見、所知所感和所思所悟。這種得天獨厚的文體優勢,決定了散文對於一個民族經典的生成,起著特別重要的作用。而古今中外的思想和文化元典大都以散文形式存在,恰好說明了這一點。從這樣的背景和事實出發,今天的散文家在創作實踐中,理應有一種“與史同行”的莊嚴感和責任感,理應多一點自覺的經典意識和執著的經典追求,也就是說,要盡其所能,增添筆下作品的經典品質和經典元素,使其形成走向經典的積極態勢——毋庸諱言,對於絕大多數當代寫作者而言,躋身未來的經典之林,隻有小之又小的概率。在這方麵,我們可以放棄必成經典的盲目自信,也可以忽略誰是經典的無效紛爭,隻是絕對不能沒有走近經典的虔誠態度。

對於當代散文來說,引入經典化概念既然理直氣壯,勢在必行,那麽,如何把握經典化規律,推動經典化進程,便顯得至關重要。有論者認為:文學作品的經典化是一個大浪淘沙,自然而然的過程。言外之意,文學經典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動呈現。這樣的說法仿佛有些道理,隻是一旦質之以中國散文經典生成的曆史,即可發現,它把問題簡單化、粗疏化了。事實上,散文乃至一切文學作品的經典化過程,包含著更為複雜的內在機製,或者正如西哲所言,是一種隱藏了權力關係的積極運作和話語表達。

不是嗎?陶淵明的辭賦散文在作家生活的東晉就已傳布,但此後數百年並未得到廣泛認同,它的名聲遠播得益於宋代蘇東坡的鼎力褒揚。由此可見,作家與作品的經典化,與文壇巨擘的發現和推舉大有關係。唐宋八大家固然久負盛名,隻是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最終確立身份,卻以明人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為標誌,這分明告訴人們,優秀的選本是作家作品進入經典的又一重要路徑。魯迅的散文和雜文是當之無愧的現代經典,而在它不斷經典化的過程中,革命領袖毛澤東的高度讚賞,無疑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它說明文學經典的出現,有時也需要體製和權力的扶持。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也許算得上離我們最近的經典或準經典。這篇作品能在較短的時間內贏得普遍的聲譽,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它的一再進入各類校園,頻頻收入各種教材、教案與試題。這又形成一種啟示:文學教育是散文成為經典的強大有力的推手……無須再作臚陳,僅憑上述,我們已經觸到了散文走向經典的奧妙之門。

正因為如此,散文界應當悉心研究與經典化密切相關的諸多因素,深入總結它們的特征、功能和作用,從而在走近經典的過程中,保持更多的洞徹、從容與自由。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在散文經典化過程中,權力關係等因素所起的作用,固然是顯著的、重要的,但終究不帶有根本性和決定性。散文史上的無數事實證明,一個作家或一篇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最終取決於其自身的品質——如果否定這一點,神聖的散文經典將失去應有的尊嚴,從而淪為可以任意炒作或“打造”的流行讀物。

那麽,什麽是經典散文應當具備的品質?這無疑是一個很不好回答的問題。其中的難點不僅在於經典散文的命名是相對的;而且人們對經典的理解也常常見仁見智,相去甚遠。這裏,我隻能依據自己的經典認知以及對經典散文的閱讀,談點簡單概括的想法:一,經典散文的題旨和內容,無疑應該深深植根於民族和時代的生活與文化之中,應該積極反映或表現這個民族和時代的現實景觀與精神風貌,由此構成一種曆史鏡鑒和社會良知;除此之外,它還必須超越具體的時空條件,去探究生命終極和人類發展,去尋找一些更具普遍意義的東西,從而實現自身價值的開放性和召喚性。二,經典散文大都承載強健豐沛的人性內涵,善於表現複雜曲折的精神軌跡。其筆墨所致,可以照亮人性最幽深的洞穴,也能夠觸動人心最柔軟的草灘。一部經典散文不啻於精彩細密而又變化有致的精神圖譜,足以讓世代讀者感同身受,最終認識和提升自我。三,經典散文在“說什麽”和“怎麽說”兩個方麵,必須具有強勁的原創性。就前者而言,它應該有效地拓展人類的視野,同時為民族和時代提供嶄新的視角與話題;依後者而論,它能夠讓讀者驚異地發現,文章還可以這麽寫,進而領略表達的智慧和語言的美麗。而所有這些隨著時光的推移,還會繁衍出新的言說主題和話語方式,直到無盡的將來。

在話語多元,選擇多樣,秩序重構的今天,走近經典是散文創作不可或缺的高端追求。盡管“吾生有涯,而知也無涯”,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們依然要朝著經典的高度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