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條溪水,漱雪推雲,從60公裏外的深山流來。於星村進入平疇,在稻田村舍間穿行。約十公裏,流到星村,忽然一拐,鑽進一片崇山峻嶺不見了。這一片山,就是武夷山風景名勝區,而溪水流到這裏,就成了九曲溪。

武夷山在閩北崇安縣境內。近些年,由於武夷山的名氣越來越大,摩肩接踵的旅遊者不知道崇安而隻知道武夷山。所以,這崇安縣幹脆改名叫武夷山市了。

古人用“碧水丹山”來形容武夷山的特色。這碧水,指的就是九曲溪。丹山,皆因這武夷山屬丹霞地貌,峰巒石骨,色如朝霞。故有此美譽。

溪水在這武夷山中,共有九曲十八彎,十公裏流程。它繞著武夷山的三十六峰,載著它的花香鳥語,綠韻紅姿,在中國的東南地區,流出了一段最讓人心曠神怡的美麗。它自星村碼頭開始,到幔亭峰下的樟林結束。悠悠流水,千百年來,給多少文人騷客帶來了絕妙的詩情畫意。按常規,九曲溪的一曲,應該在星村碼頭,而九曲在武夷山。但它卻倒過來了。一曲在樟林,由此溯水而上為二曲、三曲……上遊的星村碼頭,反而成了九曲。我猜想,古人這樣記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崇安縣城靠近幔亭峰下的武夷宮。從縣城裏出來,首先到的是武夷宮這個地方。自然,它就應該是一曲了。古人遊九曲溪,多半是從武夷宮下上船,逆水行舟到星村碼頭上岸。現在改過來了。旅遊者從崇安乘巴士到星村碼頭,從那裏上竹筏,自九而一。用船工的話講,是“順水漂流,倒著看山”。

現在,我終於坐上了漂流九曲溪的竹筏。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適合於在平靜的水麵上航行的工具。把幾根碗口粗的大楠竹拚在一起,就成了一隻約有一米寬的竹筏。筏上再安置三張竹椅,遊客乘坐其上。九曲溪上的船工們習慣把兩隻竹筏並排一起,這樣,每隻筏上可以坐六個人,筏的平衡性就要好得多了。

16年前,我曾在俗稱小三峽的大寧河上漂流過,那裏的崇山巨壑,把大寧河的流水逼得又窄又急,乘坐在柳葉舟上,看船工如何躲過一個接一個的漩渦、礁石和險灘。在一種含著驚悸的閑情中,欣賞兩岸的奇峰怪石,古木蒼藤。那樣的一種刺激,每每讓我產生“浮一大白”的念頭。而我也真的帶了一瓶酒到船上,但是,當我剛要“浮一大白”時,一個浪頭打來,船身傾仄,酒瓶子歪倒了,下酒的一包蘭花豆,也被播進了水浪。

現在,在這九曲溪的竹筏上,完全不會產生在大寧河上的那種顛簸感。這裏的水流非常的平靜,平靜得讓你真正地感到是在“閑庭信步”。

橫跨閩贛兩省數百公裏的武夷山脈,群山糾葛,峰騰水嘯。其主峰黃岡山,海拔2158米,有中國東南屋脊之稱。而九曲溪所在的這個武夷山風景區,隻能稱是武夷山脈的餘波了。境內的三十六峰,最高的也隻有400多米,但因其山勢多懸崖,多峭壁,多板峽,多岩岫,亦讓人產生深山老林的感覺。自古以來,人們通常遊玩並著文讚頌的武夷山,指的並不是氣勢磅礴的武夷山脈,而是我們腳下的已被定為國家風景區的這一片山水了。

坐上竹筏之前,我已從清人董天公修纂的《武夷山誌》中讀到了宋朝大理學家朱熹寫的《九曲棹歌》:

武夷山上有仙靈,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識個中奇絕處,棹歌閑聽兩三聲。

一曲溪邊上釣船,幔亭峰影蘸晴川。

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岩鎖翠煙。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臨水為誰容?

道人不作陽台夢,興入前山翠幾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幾何年。

桑田海水今如許,泡沫風燈敢自憐。

四曲東西兩石岩,岩花垂露碧毿毿。

金雞叫罷無人見,月滿空山水滿潭。

五曲山高雲氣深,長時煙雨暗平林。

林間有客無人識,欺乃聲中萬古心。

六曲蒼屏繞碧灣,茆茨終日掩柴關。

客來倚棹岩花落,猿鳥不驚春意閑。

七曲移舟上碧灘,隱屏仙掌更回看。

卻憐昨夜峰頭雨,添得飛泉幾道寒。

八曲風煙勢欲開,鼓樓岩下水瀠洄。

莫言此地無佳景,自是遊人不上來。

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

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

朱熹本是江西婺源縣人,其父朱鬆來崇安做官,遂遷家武夷。朱熹活了70多歲,有50多年時間是在武夷山中度過的。這位被後世稱為“孔子第二”的儒家領袖,是有宋一代最大的學問家。用南懷瑾先生的話講,朱熹也屬於那種500年才出一個的天才人物。因為他,武夷山才有一個“東南理窟”的美稱。孔子據有泰山,朱熹據有武夷。這兩座山峰,也就成了中國士林景仰的對象。

撇開學問與曆史的地位不談,日常生活中的朱熹,並不是那種歌哭無端的性情中人,因此在民間,他遠沒有蘇東坡和唐伯虎這一類的才子名氣大。他做人比較古板,屬於“非禮勿視”一類的角色。我讀過他的詩集,比起他的學問書來,詩集的水平要遜色多了。他寫了1000多首詩,能讓人記住的不過《春日》、《觀書有感》等有限的幾首。他的詩多理少情,缺乏靈氣。這大約是他學問太深的緣故吧。所以,當我初讀《九曲棹歌》時,竟懷疑這究竟是不是朱熹所作。老實說,這懷疑至今尚未消除。一個不苟言笑的道學先生,何以會產生如此輕盈的詩思。這棹歌的寫作顯然受到了劉禹錫《竹枝詞》的影響,清新雋永,極富山歌的韻味。

自朱老夫子的《九曲棹歌》之後,曆代追和者,不下千人,若出一本《九曲棹歌唱和集》,必定是洋洋灑灑的一冊,雖稱不上珠璣滿紙,燦然可讀者也不在少數。由此可見,九曲溪的確有其迷人之處。

從朱熹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九曲溪的每一曲,都是一個獨立的風景單位。它們或柔媚,或峻峭,或千尋壁立,或五色搖曳,或鳴泉飛瀑,或空山鳥語。二十裏的曲折流程,二十裏的錦繡畫廊。中國的南方,多奇山異水,但山與水的結合達到近乎完美的程度的,卻是不多。長江三峽與漓江山水,是完美的結合。跟它們的肆意汪洋相比,九曲溪隻能稱是山水家族中的盆景了。但它的好處是,無論到了任何一個景點下,你都可以請篙工停下竹筏,從容上岸,作一時半刻的盤桓。攀一叢岩石,折一支山花,掬一捧飛瀑,看一陣煙嵐。訪一所書院,登一處禪堂,看壁上懸棺,尋林中茶室。一切都是從容的,一切又都這麽愜意。悠遊其中,你感到既在旅遊又在訪友,既在人間又非人間。

九曲溪雖然每一曲都有特點,都有值得流連的地方,但我認為最美的是五曲和六曲。溪水流到這裏,兩岸的山擠得更緊。左岸的接筍峰、大隱屏、蒼屏峰、天遊峰、仙掌峰;右岸的仙跡岩、晚對峰、天柱峰、更衣台、老鴉石,不但各肖其形,各爭其勢,而且仿佛還有糾纏爭搏之意。逼窄的溪水陡然變得濃綠起來,因為眾山和蔥蘢一下子都傾瀉到溪水中了。

武夷山中的山水與人文的精華,都集中在這五曲與六曲之中了。接筍峰的孤峭,天遊峰的嵯峨,仙掌峰的奇絕,天柱峰的挺拔,都讓人賞心悅目。在這些山峰之上,岩腹之中,溪水之邊,尚有朱熹所建的武夷精舍,有理學家胡寅建造的鐵笛亭;有道士所建的雲窩道院、天遊觀、棘隱庵,也有儒士所建的留雲書屋、三友堂、幼溪草廬。宋明兩代,不少的儒人羽客結廬於此,觀秋潭之月色,聽遊魚之躍藻,對竹徑之夕陽,沐芭蕉之曉雨。或窮治世之學,或研養生之旨。一時間風流天下。

物換星移,乾坤鬥轉。今天,當我來到這裏棄筏登岸,上述的建築早都毀於曆史的兵火和人為的浩劫之中,沒有書聲,沒有笛聲,隻有曆史的遺跡供我憑吊。但是,丹峰依舊,碧水宛然。眼前的九曲溪,依然那麽平靜地流淌。我不由得不感歎:朱熹和我,都生活在公元紀年的第二個一千年裏。他生活在第二個一千年的第一個世紀,我生活在第二個一千年的最後一個世紀。我們之間橫亙著無法逾越的九百年的死海。我知道他而他卻不知道我。曆史是永遠無法回應的。所以,人類的不朽隻是一個夢想,而山水的不朽卻是美麗的現實。不信,你看900年前朱熹所賞玩的這一條溪水,在我的腳底下,不是仍在暢快地流淌麽!我們總是羨慕那些被先人們杜撰出來的神仙人物,能夠超越生死,與曆史抗衡,與山水為伍。其實,真正的神仙是存在的,它們不是人類,而是山水。

在8月初的一個細雨蒙蒙的天氣,用了半天的時間,我們完成了九曲溪的漂流。說準確一點,不是漂流而是漂遊。在回賓館的路上,我哼出了這麽幾句:

山凝月色水如煙,水月煙花萬萬年。

一曲棹歌人醉後,峰巒溝壑盡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