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美國人寫的一本書中有這樣的說法:文化是“社會成員內在和外在行為的規則”,是“複雜的生活方式,是大群人的行為特征的風格”,“文化是曆史的投影”。

那麽,一定的文化就都是隨著曆史的進程發展變化的,一定曆史時期的小說注意沒注意到這一時期的文化注入了哪些新因素,這些新因素和舊傳統發生了怎樣的矛盾衝突,衝突複雜、激烈、艱難與否,衝突的發展趨向如何,一篇小說對新文化因素的產生有沒有所反映,它的價值就不同了。如魯迅的小說《頭發的故事》、《風波》中對辮子的描寫,就有很深的文化思考。如果單是寫圍繞一條辮子發生的非文化原因的疊出懸念、離奇情節、驚險打鬥,而不注意描寫人對辮子的複雜心態,辮子所連係著的古老民風民俗,那就隻是具有娛樂價值的通俗故事了。

近些年來我總是固執地認為並多次和各種機會申訴,在眾多的文化專有名詞如城市文化、農村文化、南方文化、北方文化、中原文化、高原文化、草原文化、民族文化、食文化、性文化、酒文化及各種行業文化等等之中還應醒目地列入一個“軍營文化”。因為事實上軍營文化是獨立存在獨具品格而又沒被正式列入名冊的一種特殊文化(把它鮮明地提出來不是沒有意義的)。不同地域、不同種族、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人,不論這些人原來由什麽樣的文化乳汁哺育長大具有何種生活習慣,一邁入軍營都會感到有一種力量撲上來陶冶你改造你,不管你情願與否,這力量都會糾纏著你,使你無法擺脫無法抗拒,這力量簡直比漢文化對於外來文化的同化力量還要強大,幾年之後這些人們就都發生了顯著變化,衣、食、住、行,言談舉止、禮節禮貌以至生存心態都重新具有了與原先大不相同又非常一致的習俗特點,這就是軍營文化的作用。這種作用盡管受社會政治生活影響會發生某些形式上的變化,但本質規律是不變的。我從十九歲開始,二十多年來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生活過來的,東北、西北、西南、東南沿海和內地一些部隊的生活我都或多或少體驗過,因而對軍營文化自然要產生深厚而複雜的感情。記不準是哪國人曾在一個幽默的假設裏刻畫了中國人的道德觀念:一棟大樓突然起火了,住在樓裏的猶太人首先會搶救錢財,法國人首先會搶救情人,而中國人則會首先搶救自己的母親。那麽一個軍人呢?根據我的體驗一定是:上級命令你先搶救什麽你就先搶救什麽,不管內心願不願意,都得一往無前去做,做出成績來。因而,絕對服從、整齊劃一、爭強好勝、崇尚武力、吃苦耐勞、不懼死亡、忠勇剛烈、建功立業、鬥智用計、英雄主義等等都是軍營文化鮮明的重要的特有的元素。這些元素的化合作用可以產生打擊力、征服力、破壞力、摧毀力、捍衛力、突擊力……綜合起來就是獨特的戰鬥力。這種能產生戰鬥力的軍營文化養育了無數英雄人物,這裏不必一一列舉了,這是它的科學性、進步性所在。但它也有局限性。我們國家,各地區、各民族、各階層、各行業曾經受過和正在受著、將要受到軍營文化陶冶的人簡直無計其數,鐵打營盤流水兵嘛,光是國家領導人和各界知名人士中就不勝枚舉。他們在各種崗位上工作著,不可能不將軍營文化有意無意帶去而對其它文化產生潛移默化影響。所以正視軍營文化的存在,認識它的地位和作用就不是沒有意義的了。事實證明,中國獨具特色的軍營文化,對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的發展壯大,對新中國的建立以至新中國建立後的每一重大轉折和發展變化,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曆史投影和不容詆毀的豐功偉績。但是,如果把軍隊特殊職能所決定的軍營文化的特殊性完全等同於科學性先進性無限製地張揚,並企圖使之在民族文化中占統治地位,必將有大悲劇發生。如**的全民皆兵,全國上下以工廠、學校、機關、農場到農村都實行班、排、連、營的軍事化和類似的製度等等,使全國十億人口一個步伐、一個口號、一個頭腦、一個思想,必然導致全民族的機械、膚淺、愚癡、簡單而落後。所以我選擇了軍營文化惡性膨漲、全民族陷入軍裝崇拜旋窩的“**”作為時代背景,以一群紅衛兵入伍的青年士兵為主要人物,描繪軍營意識形態和道德風情,製作成《絕色青春期》這樣一本軍營風俗畫,為願對軍營生活進行文化思考的讀者提供一份真實材料。文學作品應是作家對人生體悟賦予的一種藝術形式。我有過如書中描寫的那種人生體驗,我把那段體驗賦予了一種並不複雜的文化思考之後便成了這本小書。

作品的真實感是一種力量。為了造成真實感我才選擇了樸實真誠的第一人稱的,否則沒經曆過那段荒誕歲月的人們是難以相信那些真實的荒誕的。我以真實的手法寫荒誕,是真實的荒誕,便於讀者毫無距離地去玩味那些荒誕的真實。順時而下平鋪直敘的生活流也有助於真實感,我便將生活流這一手法和用來寫長篇容易顯得單調的第一人稱同時用上了。看去真實得幾近乎我的自傳了,其實不然,那是手法的作用。我讚成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之說。比之於我以前寫的一些作品包括影響較大的幾篇,自我感覺無技巧多了。那些逼真瑣碎構不成情節的描寫和敘述也不是無意寫來。不是說軍營文化嗎?生活方式、生活製度、生活習俗、生活內容、生活心態、行為準則都屬文化範疇,如果我不細說那些隊列口令了,內務條令了,作息號令了,會前課前飯前人前唱的各種歌兒了,飯怎麽吃,路怎麽走,禮怎麽敬、覺怎麽睡、崗怎麽站、衣怎麽穿、領章怎麽釘,頭怎麽剃,臉怎麽洗、床單怎麽洗、信怎麽寫,話怎麽說、見了女人怎麽想,新兵怎樣下連老兵怎樣離隊,怎麽看不同軍種老鄉,親人來隊怎麽接待,怎樣緊急集合,怎樣調防、怎樣拉練,怎樣支農,怎樣遊行……怎能叫人感受特定曆史時期的軍營文化呢?

生活內容也好,風俗習慣也好,一年四季周而複始,寫一年就夠了,再多也是重複。我便把月曆牌從一月掛起,挨月掛下去,軍營生活的一年四季就都有了。有的月無事可寫也單掛一張,哪怕隻說幾行字,因為幾月份幹什麽大至都是一定的。為什麽一年十二個月之外又重複到第二年的一、二月份呢?因為第一年的一月寫的是入伍以前軍營之外的事情,隻是軍營文化惡性膨漲造成瘋狂的軍裝崇拜的政治文化大背景。而六九年的二月在新中國的編年史上確實發生過一場不大但卻舉世矚目牽動著全國的戰事,描寫軍營文化不寫一點戰場戰事未免遺漏太大,於是日曆牌又掛至六九年二月。其實每月就是一章。為了避免瑣碎和平鋪直敘吸引不住不耐煩的讀者,又在每張日曆下麵擠縮出一段似乎情節異常曲折的話來以逗引讀者,這也和月曆牌一樣,算作不是技巧的手段吧。

我寫了士兵的性苦惱這條線索,這也不是為寫此而寫,是在表現軍營文化的一個方麵。一條床單被青春之物汙染了,給戰士們帶來多少心理折磨和精神負擔啊,正常的生活反映以為是罪惡。其它方麵的犧牲已夠大了,還要做意識形態方麵更難以忍受的自我犧牲。軍人的艱苦是雙倍的。簡簡單單的床單文化在地方普通青年人是算不得什麽的,可在青一色男性且完全集體生活的軍營士兵們,耗費許多許多晝夜心血也難以解決。這方麵還寫了其它形形色色的艱難,都不是對軍營性壓抑的控訴,而是讓人們理解軍人的犧牲在這方麵是更巨大的,也是讓軍人自己理解,那是正常的生命反映而不是恥辱和罪惡。那個偶然在水蘿卜地被追攆的探家戰士,那個勾引連隊戰士的軍人家屬花棉襖,那個一貫嚴格要求自己卻難以抵禦花棉襖勾引的指導員……和“我”極其複雜矛盾的性心理都出於對軍營文化的思考。

軍營文化與民族文化有著血肉的聯係。精神被刺激畸形的父母和感情扭曲了的兒子就有這種聯係。散碎地寫到一群人,都是為了寫“我”的感情變化,而“我”的感情變化過程則說明了軍營文化的陶冶力量。自始至終用“我”來貫穿一種自審意識,也不是信筆所至。我以為自審精神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太重要了,自審是自信和自強的表現。在自審精神指引下對本民族文化的弘揚才能帶來發展。自審是有力量的表現,也是渴望前進和發展的表現。我們民族文化的發展需要自審精神。

軍營文化與地域文化的千絲萬縷聯係也不可忽視。我寫的是東北軍營生活,所以好多關鍵情節都離不開酒。東北的酒文化太豐富多彩了。東北的軍營文化中含有東北酒文化的豐富因素啊。北國的風花雪月山嶺林莽都為我的軍營文化塗抹著色彩。

而軍營文化又有自己頑強的傳統,那傳統像老湯一樣盡管不斷加入新水也不會丟其老味。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便是。我作為新兵剛入伍時對老兵那種反感,幾年之後便轉化為我作老兵而對新兵的反感。鋼鐵般經久不變的軍營像水泵一樣吞吐著流水似的兵源,新的吞進來,老的又不完全吐出去。吐出去的濾積下濃厚的情感,留下的則像一團團酵母,將濾積的情感發酵。於是地久天長的營盤便在兵源流動的過程中日積月累積澱出代代相傳的軍營文化,稍稍對這種文化作點改變,那都是很艱難的。

《綠色青春期》是我的長篇處女作,雖然稚拙可笑,但我十分珍惜它,她是我人生體驗和時代支脈跳躍的一段記錄。如能稍有一點軍營文化價值我就欣慰了。

(根據作者在《綠色青春期》討論會上的發言整理)

1990年8月於沈陽